5、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老光棍子
作品名称:卧龙寨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19-11-02 17:40:54 字数:5384
老光棍子赵孟河和赵淌油是同族的爷们儿,人们管他叫老光棍子,其实他的年龄并不算老,只是光棍儿打得时间太久了,人们根据他的光棍子的年岁才这样喊他老光棍子。
赵孟河光棍子打得时间久了,整个人也就显得疲沓了,整天无心无骨地守着这个寨子不见景气;平日里他也很少言语,碰到老少爷们儿们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也只是点头那么“唉”那么一声,算是回应了老少爷们儿们的招呼。然后依旧是无魂无魄地低下头,一脚踩不死一个蚂蚁地晃荡着,没有目标地东一步西一步。老少爷们儿们见他整天如此,心里也很疼,但他不愿意跟老少爷们儿们说话唠扯,也就没有哪个老少爷们儿能把话说到他心里去。
老光棍子赵孟河的年岁只比赵淌油大了几岁,也是五十多得少,六十又少得多的人。虽然他比赵淌油大上几岁,但论及辈分来,他却要喊赵淌油爷爷。辈分上赵淌油比他大,可在整个寨子里老少爷们儿们心里的威望,赵淌油又差了他老光棍子赵孟河一截儿。只是这几年赵淌油手里钱多了,人们这才更多一些地把眼光放到赵淌油身上。
尽管这几年赵淌油混得肚圆腰粗了,对老光棍子赵孟河,他还是没有看成外人,每逢个年节儿啥的,他总是要喊着赵孟河到他们家跟他们一家人一起过。偏偏老光棍子赵孟河脾气倔,小门不出,大门不迈,哪儿也不去,一个人闷在被窝里睡大觉过节。别人贴个门神放个鞭炮啥的,他不理这一套,大节是这样,小节也是如此。
前年赶在年节上,赵淌油办齐了年货又过来招呼他老光棍子赵孟河,推开门进了他的屋,屋里和以往一样冷冷清清的。赵淌油知道他又在扯大觉,径直走到他的床前扯开他那又脏又重的被子,他哪里是在扯大觉啊,分明是在蒙着被子流眼泪。赵淌油看到他这样,心里又酸又疼,这土到胳肢窝的人了,出出进进的独来独往,有个啥子伤风头疼的也没个人照应,能不流泪吗?打那以后,无论逢上什么节,赵淌油干脆喊上全家人到他老光棍子赵孟河这儿过。老光棍子见这样不合适,自己也推脱不了,也就乐乐哈哈地跟赵淌油一起去了赵淌油家,跟着赵淌油一家一块儿打发节日。
虽说他老光棍子脸上乐乐哈哈的,可心里比以往更难受。赵淌油好好歹歹儿孙都有了,一家人在一起闹闹腾腾地那是真打心眼儿里乐呵;而自己是在顾着他赵淌油一家人的心情,跟着他们傻乐呵。等自己回到自己的那两间破屋子里,自己仍是一根独杆儿,跟谁乐呵去?
在赵孟河这茬人中,赵孟河虽比不上张老驴的年岁大,但绝对要比张老驴能服人,尽管他没有像张老驴那样混得有家有院儿,但人品要比张老驴好得不知有多少。不光赵孟河的人品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服气,在赵孟河他们这一茬人中,很少有人能像他赵孟河一样,幼年跟着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识过几个字,还能背些古诗古词讲些古事儿。在他父亲故去之后,他仅借着手里的那本缺页少张的《康熙字典》,磕磕绊绊地读了《三国》,读了《水浒》,还读了《西游记》,就差没有读《红楼梦》了。当时好像上面宣传说《红楼梦》里面女人太多,有毒,男人看了容易犯错误,所以他就没有去读《红楼梦》。就凭着他手里的《康熙字典》,凭着他读过这几部大书,他在这个寨子里的他们这茬人中,已经算得上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
“高级知识分子”有高级知识分子的原则,说话句句都要讲理儿,不能背了道理跟人歪头胡缠,说话办事儿都要一是一,二是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寨子里有谁与谁动嘴吵嚷了,他赵孟河也总爱管个闲事儿,不偏不向,以理服人,这让他在老少爷们儿们间赢来了很高的威望。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有谁家找他写个什么书信或者契约啥的,他有求必应,从不拿架子。尽管他的书信或者契约时常会写得出现错三别四的误子,老少爷们儿们还是找他。就是这样的误子,寨子里老少爷们儿们还没有这个能力出呢。再加上那些年运动不断,他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在这个寨子里就更加兜得开转得响了。这个寨子里所需要的标语、口号、布告啥的,全有他赵孟河执笔,虽然他的字写得硬撅撅得像个没尾巴的秃驴,但总算有那么一回事儿,也能应付那些运动。然而,像他这样一个满身力气“能文能武”的全才居然打了光棍儿,说出去恐怕连不懂事儿的孩子也不会相信。
其实吧,别看赵孟河这个时候整天软不拉几的像丢了魂儿似的,他也有过风风浪浪的过去,有过如日如火的爱情,有过温暖温馨的家。眼下他落到这个地步,怪也就怪他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
“五八”年那阵儿,正赶上赵孟河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上有用不完的劲儿,满腔有滚烫不息的血。中秋节前后,寨子里忽然有人说上边来了个“大跃进”;并神乎其神地说这个“大跃进”腿长本事大,一步能绕地球七圈半,它往前迈上一步,千里马一刻不停也得几年追,屁股后面冒烟的飞机再加上十双膀子也赶不上。还说老少爷们儿们跟着“大跃进”,三步两步就可以慷而慨地进入共产主义了,到时候大白馍馍随便吃,猪肉驴肉可劲儿往嘴巴里填。想吃龙肉了,只要跟“大跃进”说一声,它马上就会下海抓龙。没过几天,上面真的来人动员了,来人把“大跃进”说得更邪乎——“大跃进嘛,这可是个好家伙。脚大步也大,一天就能等于几十年,跟着‘大跃进’往前赶,咱们连蹿带蹦地就可以把社会主义建成了。三年超英,五年甩美;再过一年零三个月,咱们就进入共产主义。到那时候,鸡会生仔,驴会下蛋,人三天吃一顿也不会饿。”
赵孟河听了这样的动员,身上的血像滚开了的热水一样沸腾,整个身上的筋骨像要爆炸了一样觉得劲儿直往外涌,心里也期盼着“大跃进”这家伙早一天能下来。回到家之后,他当即找了张纸,用手指头蘸着锅台门儿上的黑烟灰给自己定了个条条——“多出力,多流汗,争取早日驴下蛋”。没多久,“大跃进”就红火起来,摔锅炼钢,整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整天价给那个大炼铁炉子烤得焦黄焦黄的,跟烤过火了的红芋似的。
自然他赵孟河也不含糊,每天守着那个炼钢炉子呼哧呼哧地拉扯那个比他个头还高的大风箱。那个大风箱给他拉扯的,可着劲儿往炼钢炉子里吹气,吹得炼钢炉子里的火苗子呼哧呼哧地烧,炼钢炉子里给这样的火苗子折腾滑了的钢水扑腾扑腾地翻滚。那个从上面下来的负责掌勺的师傅见钢水翻滚,向他赵孟河一竖大拇指,说赵孟河的大风箱扯得有劲头。然后他拿起打钢勺子把钢水从炼钢炉子里舀出来倒进用泥堆成的大模具里,回身把从老少爷们儿们家里征收上来的铁锅铁通铁尿罐子扔进炼钢炉子里,鼓励着赵孟河继续加油拉扯那个大风箱。赵孟河光着膀子,一手往脸上一糊拉噼里啪啦的汗,向掌勺的师傅点头一笑,继续木匠师傅拉大锯一样拉扯那个大风箱,满身的汗水也给炼钢炉子下面蹿出来的火苗子映照得一闪一闪地发光。
但是,“大跃进”那家伙腿太长,老少爷们儿们的腿太短,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拖得老少爷们儿们瘦得都麻杆儿似的呼哧呼哧喘虚气,最终老少爷们儿们还是没能跟着“大跃进”跃上去。
赵孟河觉得蹊跷,老少爷们儿们都玩了命了,却没能跃出什么成绩来,还落得老少爷们儿们瘦得皮包骨?他皱着眉头琢磨了三天三夜,也没能琢磨出其中的缘由。
接着,便是三年灾荒,寨子里的生产队长在公社召开的全公社万人大会上,粗着脖子红着脸跟其他村子上的生产队长较了劲儿比着吹产量。一亩地能收成几万斤粮食,结果是地里收上来的粮食不够上缴任务的,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为了哄着肚子别闹哄,就吃树皮吃野菜;甚至听说外面的村子里有人吃死孩子肉的事儿。
赵孟河见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饿死了不少,活着的连放屁的力气也攒不足了,就心一横,三更半夜从那个有民兵站岗放哨的粮仓里偷了粮食挨家送。最后一趟从那个粮仓里出来,让站岗的民兵给发现了,那个民兵二话不说,拦腰就砍了他赵孟河一铁锹,这一铁锹差一点儿要了他赵孟河的命。由于这件事儿的牵连,一家人每天一个人四两的口粮被吊销了,没多久,他母亲和姐姐都搪不住饿去了那边的世界了。赵孟河费尽力气把母亲和姐姐的尸身背进寨子后面的那块地,本来他想分别给母亲和姐姐各挖一个坑,但自己实在饿得头昏眼花没有啥子力气了,就浅浅地挖了一个坑,把母亲和姐姐一起埋了。
埋了母亲和姐姐没几天,寨子里有人说埋他母亲和姐姐的那个坑太浅了,给找野食儿狗给扒开了。听人这么说,他马上拽起一把铁锹去了寨子后面的那块地,等他赶到那块地的时候,还有几条狗在啃着母亲和姐姐的尸骨。这年头,人饿狗也饿啊。他挥着铁锹赶跑了那几条狗,把埋母亲和姐姐的那个坑往深里挖了挖,然后把母亲和姐姐给狗啃剩下的尸骨重新埋了。重新埋了母亲和姐姐的尸骨之后,他头枕着母亲和姐姐的坟哭了一个晚上。他很想就这样躺在母亲和姐姐坟前跟母亲和姐姐一起去了,后来寨子里有人找过来,拉扯着他的胳膊又把他拽回到寨子里。
三年灾害刚缓过一点儿气儿,紧接着上面又来了“四清”,整个寨子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哪里有什么“四类分子”,但寨子里还是给揪出来几个。
赵孟河怎么也琢磨不通这几年到底是怎么了,总觉得再这样折腾不是个法子,再这样折腾下去,怕是整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给折腾得剩不下几个人了。他琢磨不明白这其中出来什么问题,但他心里的怨气和血又开始往上涌,“高级知识分子”的酸劲儿让立即找出他的那支破笔,记不清是哪位先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他很清楚,在卧龙寨这个寨子里,他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在老少爷们儿们心里算是一个人物,可在全国四万万五千五的国民中,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分子。四万万五千五国民中,比自己有文化的人多了去了,比自己有能为的人也多了去了,但是,不管自己多么微小,不管自己多么可有可无,当国家出现一些问题是,自己有这样一份责任去解决这样的问题。虽然自己没有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但有反映这些问题的责任,他很想给上面的领导写封信反映一下眼下寨子里的情况。他把笔头子放在嘴里哈了一阵子,然后在一张捡来的揉皱了的稿纸上竟然模仿着《三国》里《柴桑口卧龙吊孝》的四字句发了一通感慨。《有感“大跃进”》《有感三年灾荒》《有感“四清”》。
赵孟河这样发了一通感慨之后,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些,但是,老少爷们儿们枯木似的身影还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死去的娘和姐姐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些在三年灾荒中死去的老少爷们儿们在眼睁睁地看着他,好像这些身影,这些死去的亲人和老少爷们儿们有人为他们说了心底里的话一样,感慨得到了一些安慰。只是顷刻间,那稍稍减息的怒气又聚到了一起,随着他的血脉往上涌。他觉得整个身子火烧火燎的一样燥热,心里像针扎针刺的一样难受。他整个人没魂儿一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燃上一窝儿旱烟,猛抽了一阵,心里仍觉得不是滋味。不管怎么样,前几年的事儿就在心里横着,他咋的也忘不了。他无着无落地上了床,两腿伸进被窝里,背靠着墙,两眼紧瞅着放在床头前泥台子上的那通感慨。心里还是觉得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就全给折腾得没了。就这样,他心里堵着气儿竟然迷迷呆呆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那儿扯起酣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雷一样的吼声把他给震了个激灵。原来是工作组的同志又拎着纸和笔要他写什么标语,谁知道偏偏赶在他发感慨的这个夜晚,他的那通感慨给工作组的同志瞅了个正着。工作组戴着袖箍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吼着说他赵孟河是藏在社会主义阵营里的反革命,是披着羊皮的狼,是漏网之鱼。于是,他赵孟河就成了专政的对象了,磨道里的毛驴一样给人支使着叫走就走叫站就站,一切也就全由着别人了。
上面的一位同志见赵孟河人实在,以往表现得还不坏,就暗地里防他一码,让他每天打扫公社大院子周围的几个茅坑。脏也罢,累也罢,这样总算省去了每天让人推推搡搡的批斗了。可是,他赵孟河掉到“福窝”里不知道福咋享,每天把自己的口粮分下来一半偷偷送给那个整天关在黑屋子里的“老走资派”。后来,那个“老走资派”撞了墙,赵孟河见尸首无人问及,心里很是难受。琢磨着这人不管好歹,既然死了,就该把后事儿料理料理。他壮着担子喊了一声“报告”,就推门进了那位公社领导的办公室。
他咋的也没有想到,那位领导正搂着那位和自己一块儿过来的地主家的女娃闹得热乎。他转身想要退出那位领导的办公室,却被那位领导喊住了。那位领导整了整衣服,说他赵孟河已经改造好了,这就可以回他的卧龙寨了;然后给他写了个批条,算是解除改造的赦令。就这样,他被解除了专政。
赵孟河刚回到寨子里,几个戴着红袖箍的红卫兵不由分说又把他给带走了。说他读过《三国》,读过《水浒》,还读《西游记》,脑子里一定有复古思想和动态,需要接受改造和重新教育。就这样,他赵孟河又被当成“臭老九”批斗了一通,牛棚马厩里蹲了近一年,只因一场眼看要丧命的大病,才算有了个结果。重新回到寨子里之后,老少爷们儿们再也没有人敢接近他赵孟河了,就这样他一个人依着一些偏方把自己的病给治好了。待病痊愈之后,就这样一个人在寨子里独来独往凑合着活了下来。
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将来也是个没谱的事儿,或者真的没啥子意思了。他又仿着四字句发了一通感慨,三更半夜就去投桑河水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桑河岸边,他却碰上了同样来寻短见的上海下放来的“心红根不正”的女知青,就这样两个人算是互相救了。活是活下来了,似乎命里注定他赵孟河该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摔。在生产队里玩了命地转,秋后大算账,他一个人不单不能自顾,反而还欠了生产队百十块钱。别人一个人的工分可以养活三个人,自己一个人就养活不了自己了,他的心彻底凉了。再后来,什么生产队分组,什么土地承包到户,但他不问这一套,是好是歹,他下了,只要自己能凑合着活下来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