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四十二）

　　柏世铭这几日心事颇多，评书也听得稀拉了。
　　柏芝来信，5个多月了，还没适应学校生活——哼，什么不适应，是不想适应而已！恨冰的妹子怎么就适应？这丫头，浮躁得很，如果学业不成，可就白费她老爹我一片心喽。
　　陶恨冰的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单从女儿就业考虑，也是应该支持的，但是眼前显然不行。城建局同学在闲聊中透露，为了改革开放，政府可能有一些政策调整，但是只是草案，只是一个意向，至于形成文件正式下发，可能还得等个一年半载的。但是这时陶恨冰要是抢了先机，他们不就是成功者吗？但愿陶恨冰别把自己告诉他的话，当作醉酒的话才好。应该翻建房子了，搬出这个未来女婿称作只配养鸡的养猪的小院儿。泰山还没当上，人家已经上了玉皇顶了，真是憋气窝火。
　　柏世铭埋头坐在旧沙发上，右手拇指在太阳穴上按摩着。
　　柏根很传统，且憨厚执拗，却也讲理，他那套节约、守时的发霉理论，他是最反感的。都啥时候了，还讲孟泰精神，王进喜精神？李介直这个老头变得极为犹疑，缺少决断，和十年前相比差多了。是精神不济了吗？他有时很不屑于李介直的所谓的良知公正，你看那些非洲土狼，谈什么良知公正。但它是成功者，因为它善于投机，“狠”上加一点儿，就是狼，就是土狼。一个伟大的机会主义者和成功者，这就是土狼的生存原则。
　　王维仁曾向他暗示过，要保释上次水泥厂事件中进看守所的海力。他立刻极力反对，但王维仁还是这样做了，好在海力回厂7天，就辞掉了工作，去越秀街里开了一个鞋帽门市。柏世铭不知王维仁是否出卖了自己，他总觉得海力的笑里藏了点什么，可是王书记干嘛不告诉自己海力不会在厂子干下去，而让自己赤裸裸地表演了一回！海力不找自己的茬，他王维仁也是攥住了自己的有把烧饼了，嗳,真是的。柏世铭想起这件事就后背发冷，他真怕什么时候海力突然给自己一棍子。
　　荆守业这个“流子”厂长，粗俗肮脏，不学无术。他在会议上讲话，一个世纪翻过一句，不管必要不必要，搭配不搭配，总是喜欢用“那么”“所以”之类的关联词；好像吃冷水面，什么时候觉得滋味不够了，随手倒点儿辣椒面或者点上一滴芥末油之类的。枯石一般的脑壳上，扣着一顶前进帽，暗黄的眼睛在灰帽下闪着狡猾的光亮。走路时，有点外八字，像个旱鸭子，又喜欢背着手，却正经像一个企鹅，但因为他太瘦，所以更像一段干鱼。
　　这家伙其貌不扬，内分泌却极旺盛，左金津、右玉液，前甘醴、后琼浆，飞短流长，唾沫星子四溅。至于个中原因，有人说他牙缝宽，有人说他舌头长，有人说他假牙装的不合适，致使他江河横溢，甘霖普降。不管怎么说，他的“蓑衣（所以）厂长”“拉磨（那么）厂长”两个绰号，让人叫得还算挺文雅的。这个生活兼安全厂长没文化，能力低，遇到难办的事，他就把帽子一掀，说，“操，这屁事，找王书记去”！有人反映了防尘纸质量问题，他把眼一闭说，“几分钱玩意，多垫几张不就得了”！怀孕的女工说提升机噪音太大，他眼一瞪，“你还看提升吗？好办，把耳朵眼堵上”！结果这个女工流产三次，欲哭无泪。
　　柏世铭不由暗自叹息一下，为这个女工。
　　要说他柏世铭最敬佩的人，当属南书志。在王维仁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工具，可在南书志眼里，自己则是一个合作伙伴。他宽和大度，性情乐观，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他都作风正派，举止光明，连祝局长都对他称赞有加。说他是最能面对中央30多个禁反吃喝文件大山，都能俯仰无愧的基层干部。的确如此，在人们大谈特谈牛市熊市，大侃特侃羊大腿、筋巴扇，大说特说啤酒还是苦的好，白酒还是辣的好的时候，南厂长真可谓纤尘不染。他有职权，相貌堂堂，性情耿直，是多少女子心中情人的影子。
　　柏世铭朝电视看了一眼，妈的，评书节目又过去了，他起身上前关上电视机。“情感上我喜欢南书志，理智却让我讨好王维仁，可王维仁是人吗……”
　　柏世铭坐回小巧沙发上。随手拿起《侍卫官手记》，陈布雷和戴笠曾经何其得意，然而谁能善终？至于柏根嘛，这家伙怎么有那么多的精力，好像要把全企业界的东西都吞到肚子里去似的。在他面前自己明显先天不足，要想不让他落下，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他牢牢的踩住。但他也知道，光凭自己是踩不住的，要运用王维仁，运用权术，运用机会；为了女儿，为了自己不受阻碍，看来到时候对包括陶恨兵在内的朋友，可能也得得罪了吧？
　　想到这些，柏世铭的心头，涌上一股悲哀。
　　麦浪涌动的时节，陶恨冰有了一次出差表叔所在的城市、购买医用器械、准备迎接上级劳动保护检查的机会。他就便去了一次表叔家，和这不成熟的季节一样，他的此行毫无收获。因为天化市水质、能源不足，表叔已放弃了回家乡投资计划。陶恨冰借船出海的愿望一下子受挫了。但他并不死心，离开表叔所在的城市，他没有直接回厂，而是转车去了天化市，他要拉上舅舅来说服表叔，来越秀投资建厂。
　　近中午时火车进了会县站，然后向西，到了银坨山，在银坨山站，陶恨冰又转车，向西南直奔天化市。下午4:05，火车开进了天化市火车站。陶恨冰下了火车，随人流出了检票口，叫上一辆出租车，直接驶向东北方向热电厂。
　　车子逐渐远离了市中心区，眼前景物，逐渐疏落开阔起来车过了铁路，转弯上了一座长长的公路桥。桥面破旧不平，但司机车速丝毫不减，陶恨冰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下了公路桥，车道从木材厂穿过，前面热电厂已遥遥在望了。陶恨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依旧熟悉的景致，心里有些发热，这里可是藏着多少少儿的记忆呵。
　　车子在一个收购站前左转，陶恨冰急忙让司机停车，司机车速不减反问道：“不是热电厂家属区吗？没错。”陶恨冰向窗外看去，收购站大墙还在，大墙上的标语被广告所替代，墙的里面多了几幢高楼和一个大烟囱，传出机器的轰鸣声。一辆载重拖拉机被赶了过去，它上面满满一车砖，奇怪的是，它既不是红砖也不是青砖，而是灰色的砖，有两块普通砖大小。
　　出租车停下来，陶恨冰扭头一看，电话亭小商店，这些熟悉的东西映入眼帘，他确信是到地方了，连忙开门下车。“我没骗你吧，是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司机和他打趣儿道。可是收购站那儿，陶恨冰掏出钱递给司机，“收购站兼营耐火材料，新修了一条公路到热电厂……”司机瞥了一眼手中的钱币，装到衣袋里，开车去了。
　　问了几个人，转了几个弯，他来到那座还认识的楼前。单元门已经不在了，他看了看，确信一下，走了进去。
　　铃响过后，他没想到出来开门的是小妹妹。陶恨冰这才猛然记起，今天是星期六，妹妹放假了。妹妹的后面还有表妹，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小伙，他们俩正要出去。表妹见到陶恨冰，惊喜地叫了一声“表哥”；见陶恨冰注意的看那个小伙子，表妹一撅嘴儿：“看什么嘛，中国人，我的同学。”“还不止吧？”陶恨冰说笑道。表妹伸手打了他一下，说：“哼，你——是我朋友行了吧？”嘻嘻笑道，“表哥，叫表哥呀你！”那小伙子腼腆的叫了一声，便扭开了头，逗的小妹妹和表妹都笑个不止。
　　表妹去送那个小伙儿下楼去了，陶恨冰跟着小妹妹走进屋里，几盆鲜花开得正好，似乎正欢迎着新来的客人。听到声音，舅舅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来人也颇意外：“小冰啊，快进来，我还以为是小文又疯闹什么呢。”
　　舅舅是热电厂生产科科长，也是整个天化市屈指可数的高级电业工程师之一，毕业于上海电力学院；在大连工作七八年，然后调赴天化市，主管天化市电力工程设计工作，一干就是20多年。
　　他的大连原单位有新的上马工程，一两年内，他又要转回大连了。和老婶相比，舅母要慈爱得多，她的目光和神情，满是仁和与宽容，她总是以平静的微笑看着你，和你说话；对于舅舅，她给的更多的是理解信任和支持，她以自己默默无闻的劳动，关心着她的丈夫，照顾着一家人。她从未有过什么公职，他嫁给舅舅时就是农村姑娘，大连这块温暖秀丽的土地，给了她娇美容颜和身段，也给了她多情开朗的性格，来天化这些年，也没改变她的容颜娇好。老婶让人拘谨，她则让人呆得自由随意，相反的是舅舅古板认真，不像表叔那样随和，你常可以听到表叔的笑，响亮爽朗，他的额明净宽大，让你感到他的宽容。舅舅却不苟言笑，但言语痛快机敏，具有严密的逻辑性，表叔表婶和舅舅舅母相比，显示了有趣的人生互补。
　　见陶恨冰和舅舅谈起了工作上的事情，舅母便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陶恨冰和舅舅说了表叔的事情，并表示希望舅舅能找到理由说服表叔。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舅舅的回答却让他大感意外：“他到底觉悟了，我早就提醒过他，那里建厂得不偿失。”舅舅不理会他的神情，继续说下去，“水电是第一大问题，电的问题我可以替他设法；这水呢？化工用水，不比生活用水，三瓢两舀子就行。生产用水、生活用水每天至少几十吨，没有丰富的自然来源，那是不行的……”
　　“有地下水嘛！”陶恨冰说，“我们厂子一天要用不少水，吃喝洗澡研磨绿化，都是从地下抽上来的；再说化工厂建在平地，用水更不是问题了。”
　　“表面看是这样，但不知你知道不，咱们这里水位下降了，而且很严重。”舅舅用水杯比划着说道，“水位深，水层薄，水量小是我们这里水资源的新特点。在过去两年中，我省先后有5条河流完全消失，有7条较大河流变成了跳跃式伏流。天化市南面的歇狼河，水位由三米降到了14米，甚至17米……”舅舅边说，边做着解释性手势。
　　表妹悄悄走进来，猛地将一颗烟送到陶恨冰鼻子底下：“看，香不香？进口的呢！”闹得陶恨冰吃了一惊，抬手挡开表妹的手说：“不会熏，在我这儿都是有毒的草。”舅舅歉然一笑说：“你看看，就顾得说话，忘了这茬了——你不是会吸烟吗？”
　　陶恨冰看着舅舅，诙谐地说：“觉悟了。吸烟有什么好处？一支烟，2000多毫升的烟雾，有毒物就达3000多种，其中已知致癌物就40多种，一氧化碳就占800多毫升——想不开才吸烟呢。”笑嘻嘻地转头看着表妹，说，“烟卷的一头叼着个傻瓜。”屋里人都乐了。舅母说“这才是好孩子”，一边说一边离开了。“生气加快衰老，吸烟导致弱视。恨冰，在这问题上，咱俩都是坚决的禁烟派呀，哈哈哈哈！”舅舅好像寻到了知己，推心置腹地说，陶恨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