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江书记，你还是给我换个地方吧，不行，我回分局去当局长，我实在受不了党正颉这家伙！”
　　市公安分局副局长、交警支队支队长廖广德刚坐下，就叫了起来。
　　“怎么，又受委屈了？”江中蛟翻阅着手中的文件，没抬头问。
　　“江书记，我受点委屈没什么，问题是太窝囊了，不是我窝囊，是交警支队窝囊！”
　　“好，你等一下，”江中蛟在那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你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廖广德向江中蛟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下午，市交警支队两名巡警在巡查时，发现一辆加长白色林肯车闯红灯，便驾驶警用摩托车追赶过去，一路上多次示意驾驶员停车接受检查。可林肯车不仅没有停，而是加大油门企图逃逸，由于顾忌沿线市民安全，两名巡警只是尾随，并没有强行拦车，最后这辆车进入市嘉园高档小区，而巡警却被小区保安拦在门外，说非本小区居民不得入内。巡警马上向有关领导汇报，廖广德听后十分愤怒，立刻带领几个巡警来到小区，要求保安放行，否则以妨碍公务罪处罚。保安这才挂电话请示一番，之后让巡警进入小区。那辆林肯车停在2号楼楼前，车上无人，巡警让保安把车主找来，保安说他也找不到。廖广德一听，立刻火冒三丈，马上通知支队派拖车来，把林肯车拖走。保安说，这辆车的主人你们惹不起，怎么拖走的还得怎么送回来。这时，一位巡警悄悄告诉廖广德，这辆车用的是另一辆车的牌照，而且，涉嫌走私车。这让廖广德更加坚定，说，不管是谁，让他找我来要车。
　　车停在交警支队的院内，晚上离开时，廖广德交代门卫，不管是谁，任何人不得将车提走。晚上十点多，门卫给廖广德挂电话，说车已经被局长党正颉带人提走了。廖广德压住怒火，立刻给党正颉挂手机，挂了几次，都没人接听。廖广德愠怒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久，党正颉回了电话，轻描淡写地说车他提走了，这件事涉及省领导，让他不要管了，说完便挂了。党正颉的声音有些醉意，手机里还有震耳的音乐声。
　　今天上午，党正颉一上班，廖广德就进了他的办公室。党正颉有些傲慢地问廖广德有什么事。廖广德强压怒火询问林肯车的事。党正颉不耐烦说，这件事不是告诉你不要管了嘛。廖广德义正词严说，这辆车严重违章逃逸，而且，还涉嫌走私车，我是交警支队长，处理这件事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不管谁管。党正颉也火了，一拍桌子说，廖广德，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你是局长我是局长。廖广德的怒火喷发了，他吼道，你也是国家公务员，也是普通党员，要按照工作程序行事，不能凌驾于法规之上。党正颉恼羞成怒，也吼道，你出去，我不跟你讲，你有本事去找罗市长，是他让提的车。
　　这时，闻声赶来的政治部主任赵廷，把廖广德拽出房间，拉到自己办公室劝解一番。廖广德心里窝火，便直奔市委，找到江中蛟。
　　廖广德直接来找江中蛟诉苦，并非偶然。不仅是因为江中蛟马上就要主政莲城，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与江中蛟关系笃深。
　　在江中蛟任职莲山区期间，廖广德是莲山区公安分局局长。那时，他们之间沟通颇多，江中蛟十分欣赏廖广德工作能力强，耿直率真，勇于担当的性格，尽管有时脾气暴躁，直言抗上，但坚定原则立场绝不含糊，算得上一个铮铮铁汉。公安局长党正颉对于廖广德却不看好，一是廖广德常常抗上，有时让他很尴尬。二是有几次党正颉受人之托为涉案人员说情，都被廖广德拒绝，让他十分没面子。
　　江中蛟升任市委副书记后，几次想提升廖广德担任更重要的工作，但党正颉每每从中作梗，就是不点头。后来，江中蛟通过省公安厅领导施加压力，才把廖广德从基层分局调任副局长，兼交警支队长。所以，对于江中蛟的知遇之恩，廖广德心存感激。自然与江中蛟更为亲近。他不知道，其实，江中蛟对他还有进一步重用的想法，只是条件尚不成熟，没有付诸行动。
　　听了廖广德的讲诉，江中蛟的眉梢跳了跳，脸色渐渐严峻。对于党正颉滥用职权、干扰执法程序的做法，他也十分愤怒。这个人身为公安局长，与一些商人交往过于频繁，甚至充当一些黑恶势力的保护伞，早已路人皆知。今天的事，让他更坚定了自己计划。但他不能在廖广德面前表示自己的愤怒，至少不能表露出对党正颉的反感，作为一个领导，那是一种政治上的幼稚。
　　“哦，你冷静一些，”江中蛟沉思良久，终于开口，“你坚持原则，秉公执法，没有错，问题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他把车提走了，我也要查，一查到底，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不然要交警支队干什么！”
　　“唔，我同意！不过，难度很大吧？”
　　“从技术上说，没问题，利用全市交通监控和巡警巡查，不怕查不到它，只要他敢上路，就跑不掉！”
　　“好，”江中蛟点点头，“另外，广德啊，你也要注意自己的态度，控制好情绪，不要与正颉同志发生正面冲突，第一不利于团结，第二，影响不好，第三嘛，也容易授人以柄，不利于你的进步，所以，一定要克制，这也是一种干部的修养。”
　　“好，我接受中蛟书记的批评！”廖广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时，秘书韦伟敲门进来说，“江书记，国部长过来了……”
　　“好，请他进来，我恰好要和他谈些工作呢。”江中蛟提高声音说。
　　国正明迈进房间，见廖广德在座，略微吃惊，他对江中蛟点点头：“中蛟书记！”又扭头对站起来的廖广德说，“廖局长，好久不见……”
　　廖广德主动伸出手说，“国部长好！”与国正明握手之后，又对江中蛟说，“江书记，您还忙，我就告辞了，工作有了进展，我再来汇报！国部长，希望您有时间去我们支队指导工作！”
　　江中蛟和国正明都笑着点点头，目送廖广德离开办公室。
　　“这个人不错嘛，”国正明一边坐下一边说，“听说有能力，也有魄力。”
　　他对廖广德出现在江中蛟办公室感到疑惑，所以话中有试探江中蛟态度的意思。
　　“唔，关键是有正气，是个好同志，不过也有毛病的，性格有些急躁。”
　　江中蛟中肯地评价，既有赞许，也有批评。让国正明一时摸不到底细。
　　“哦，正明部长，我正要找你呢！”江中蛟抖抖手中的那份文件。
　　“我也是为这事儿来，向中蛟书记请示和解释！”国正明笑脸相迎。
　　不知为什么，江中蛟觉得国正明的态度与往日有些不同，好像更谦卑一些，联想到前几天他主动汇报宣传报道那个敏感的事情，以及妻子提及有省委领导提出国正明任市委副书记建议的信息，江中蛟意识到国正明似乎在向自己靠拢。
　　对于这种示好，江中蛟自然不会拒绝，毕竟，国正明是市委常委，常委议事表决也是一票。现在，江中蛟迫切需要的就是常委们的拥戴和支持。如果国正明真能站在自己一边，即使推荐他做市委副书记协助自己，也未尝不可。
　　“张瑞冬副市长，跟我说了他那个外甥女婿高风的事，好像也跟你说过吧？”江中蛟说。
　　“是的，说过几次，我和他说了，这个事情还是要征求中蛟书记的意见，你看……”国正明谨慎地问。
　　“就按你们的意见办吧！”江中蛟把签过字的文件递给国正明，“那个叫田静怡的好像是上次报的正处调？”
　　“对，就是她，还好，上次没有上，倒没什么情绪，老机关人了，能够理解领导，正确对待。”国正明略微一红脸，仿佛被人提及那晚莫名其妙地一搂。
　　“也好，给她个正县级，算是对她多年机关工作的一个肯定吧，对其他干部也是一种激励。”江中蛟点点头。
　　“我代表宣传部全体干部对中蛟书记的关怀和重视表示感谢！”国正明把文件放进自己的皮包，“咦，中蛟书记，苏妍最近几次提到要和蔡局长聚聚，女人嘛，就是爱热闹，真没办法，我说，中蛟书记和蔡局长都很忙，以后再说吧，可她……”国正明仿佛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就代她向蔡局长发出邀请……哪天，请中蛟书记赏光，我们两家聚聚？”
　　国正明故作轻松地说，可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脸红。毕竟，这种靠近的姿态太明显。
　　“哦，好啊！就我们两家，不扩大，好不好？让这两个女人聊个够，我那内人也是蛮喜欢聊天的，哈哈……”江中蛟笑吟吟答应。
　　“好的，苏妍常说，在这些市里领导的妻子中，她最佩服和欣赏的就是蔡局长，年轻、漂亮、沉稳、有修养，有水平……”国正明见江中蛟爽快应允，这才放下心来。
　　“是吗？这么多优点啊，我可没觉得有那么好，不过，这个问题我们不表态，这是女人的话题，让她们互相吹捧吧，我们喝酒！”
　　“对对，可是，我这酒量可不是中蛟书记的对手，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不至于那么壮烈嘛，量力而行，浅尝辄止，我看微醺即可，搞到醄酕大醉反倒大煞风景，失去意义了！你说是吧？”
　　“中蛟书记说的是，酒这个东西可以怡情，也会败兴，所以，适量最佳。”国正明说着，脑海里又出现起那晚喝了两杯红酒，把田静怡搂在怀中的情景。
　　“咦，对了，”江中蛟忽然转换话题，“那个沙默最近怎么样？”
　　“很不错，中蛟书记不愧独具慧眼，伯乐识马，真是个人才，现在正在主持编辑几本宣传部的书，难得人才啊，我来部里晚，不然他可以进步更大一些，只是将来中蛟书记对他另有安排，我真舍不得呢！咦，中蛟书记，能不能留下我们部里使用？两年内培养成副部长还是没问题的。”
　　“哦，你也看好了，”江中蛟摆摆手，“确实是个人才，可宣传部不就是人才的摇篮吗？正明部长不正是我们市里最大的人才嘛，难道你就想在宣传部作一辈子部长？哈哈……”江中蛟大笑起来。
　　“别说，也是这个道理啊，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人才，更不敢言大，要是真有什么进步的可能，还要中蛟书记诱掖呢！”国正明又微微脸红，有些欣喜。
　　“谈不上诱掖，相互支持嘛，现在我暂时代理马书记负责全面工作，也需要大家鼎力支持，团结一心，同舟共济，做好工作，不能出纰漏，不然我可没脸向马书记交代呦！”
　　说到“团结一心”时，江中蛟加重了语气，然后很深意地看了国正明一眼。
　　国正明自然明白，马上说：“请中蛟书记放心，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一定旗帜鲜明站在……组织一边，协助中蛟书记做好工作！”
　　这是一种及时的表态，不容含糊。国正明甚至想直接说“站在中蛟书记一边”，但马上觉得不妥，有失含蓄，而且还有些谄媚，便随口改成“组织”。
　　江中蛟笑了。他们对视一下，彼此会意。
　　桌上的电话响了，国正明马上站起来，“中蛟书记，你忙，我先告辞！”
　　“咦，我可等你的酒啊！”江中蛟朝国正明摆摆手，然后抓起话筒。
　　国正明走出江中蛟办公室，感到格外轻松和惬意。
　　这次谈话让他和江中蛟之间达成一种默契，这就意味着，在市委常委会上，他必须旗帜鲜明站在江中蛟一边。而他最可能得罪的自然是市长罗天明。可是，没有办法，在这个关键节点上，他不能模棱两可。模棱两可虽然不得罪人，但也不可能结交人。在目前形势下，他只能选择江中蛟。他认为这是一种理智的选择。
　　他又想到苏妍出的这个邀请江中蛟夫妻聚餐的主意，果然十分奏效。准确而又巧妙地表述了自己靠近江中蛟的意思。即使江中蛟拒绝，那也是女人间的事情，不至于让他过于尴尬。看来，江中蛟也是渴望与自己联手，壮大阵营，用以压制罗天明。自己的示好，恰恰正中江中蛟下怀，所以他才欣然回应。
　　想到苏妍，便又想到田静怡。几天里，难免与这个女人打个照面，他本以为不仅自己难堪，她也会羞愧难当。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平静似水，依旧笑盈盈有礼貌地问候。这让国正明吃惊，也让他略微平静。但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不过，好像听苏妍说过，田静怡流露过不想离开宣传部的念头。有些家境优渥的机关女人，不愿到基层工作，即使是担任领导职务，也不太情愿。他们只想由丈夫去发展，自己悠然坐在机关办公室里，没有繁琐事务缠身，也没有紧张工作压力。机关里，这种权力欲淡薄或者把权力欲转移到丈夫身上的女人不在少数。
　　但国正明顾不了那么多，他的想法是，让这个女人尽快离开他的视界。
　　他把宣传部部管干部的基层单位干部配备情况反复琢磨多次，终于确定把田静怡安排到市图书馆任副馆长，但在文件“副馆长”的后面加上一个括号注明“正县级”，这显然要比一个正处调要强出许多，第一有实职，第二有级别。而且，这个级别不是“享受正县级待遇”，而是货真价实的“正县级”。
　　他想，这个女人应该满足了。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副地级，仅仅比正县高半格而已。当然，从正县到副地，是一个巨大的跨度。按照组织工作标准，正县属于一般干部，副地以上才属于高级干部。一般干部达到正县基本就顶天了，能进入副地的则寥寥无几。
　　想到这里，他陡然内心有种酸涩。把这么一块肥肉轻易地送人，他有些舍不得。
　　大凡掌握实权的领导，都有一种心理，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把权力视为己有。但这并不代表都是以权谋私，往往表现为对手中权力的重视和谨慎，有一种公私合一的意味。对于权力的输出，往往慎之又慎。谋私者会权衡输出的权力是否与得到的价值相符，倘若前者大于后者，便会有一种如同割肉的痛苦感。为公者虽然出以公心，但还是会有些隐隐的不舍。因为，无论如何都是经过自己的手给了别人。
　　可毕竟是自己抱了人家那么一会儿，毕竟人家没有责怪自己，而且，这半年多来，这个女人也为他的家庭付出很多。权且一半当作歉意，一半当作犒劳吧。
　　看来，男人不老实是要付出代价的。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沮丧。
　　由此，他又想到苏妍，尽管那晚去省城一夜未归，但还是颇有收获，至少老领导答应斡旋此事。而且，这几天也听到消息，老领导已经开始运作了，提议他为市委副书记的人选。这就是女人的力度和力量。国正明对老子哲学很是敬佩，觉得这个古代智者看问题深刻。这不正是老子提倡的“柔弱胜刚强”吗？
　　在三楼走廊里，迎面碰见干部处处长葛啸。看见部长走来，葛啸恭敬地侧身而立。
　　国正明走过他的身边说：“马上通知高风到我办公室来！”
　　他准备分别找高风和田静怡谈话。但走到常务副部长钱玉树的办公室门前，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让钱部长与田静怡谈话。在这个女人面前，无论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无法让他高尚和威严起来。
　　国正明并不看好高风，主要在于对于高风工作能力的不悦。在国正明看来，一个男人自立于世的本事就是能力。高风连一个普通材料都搞不出来，这曾让国正明大为光火。国正明刚调任宣传部长不久，曾向文明办要全年文明办工作计划实施细则。当时负责文明办工作的曹副部长外出开会，国正明就直接找高风，要他迅速提交计划实施细则。
　　高风搞不出这个材料，也来不及找人代写，只好自己草草列个纲目，交给国正明。国正明一看，拍案而起，问高风这是什么东西。高风面红耳赤，不敢言语。事后，国正明怒气未消，在部内会议上多次强调宣传干部基本素质和能力问题，并提出，改革深化，企业干部要庸者下，能者上，这也同样适合宣传部门，对于不能胜任宣传部机关工作的干部，将逐步调离。
　　国正明萌生了把高风调离文明办，放到一个不很需要写材料的处室的想法，可宣传部除了司机，基本都离不开材料，所以只好作罢。按照国正明的意思，本准备把他随便安排下去，但念及高风是张瑞冬副市长的外甥女婿，便暂时没有动他。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把高风调出宣传部。
　　高风走进办公室后，国正明简单与他谈了几句，不外乎组织上这次把你安排下去，到卫生部门从事基层党务工作，是宣传部对你的信任，希望你就任医院党委书记后要认真履职，不辜负宣传部的多年培养。高风也表了态。
　　谈话结束后，一直表情严肃的国正明才勉强露出一个笑脸，伸出手说，以后常回来，不要忘了宣传部啊。
　　他的这句话颇有内涵。他是在提醒高风，你的这个位置是宣传部给你的，换而言之是我国正明给你的。但这仅仅是提醒而已，国正明清楚，高风并不会感谢自己，他要感谢的是张瑞冬。而且，高风也没有感谢自己的资格，这个人情应该记在张瑞冬头上，对自己感谢的应该是张瑞冬。
　　高风自然明白领导的意思，还是连说几个“谢谢部长”之后，退出办公室。
　　国正明喝了口茶，然后闭上眼睛琢磨起在江中蛟办公室邂逅廖广德的事，觉得有些蹊跷，又联想到江中蛟器重沙默的事，觉得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至少表明，江中蛟有自己的力量，可是，他为什么对这些本来无足轻重的人颇为器重呢？他忽然记起，江中蛟说过要重用沙默，这就说明他要给沙默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如果廖广德也属于这种情况，那么，事情似乎就好解释了，江中蛟要在干部上做文章，培养一批得力干将，然后，在某些部门上位……
　　国正明想到这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就意味着不久市里局级干部会有较大的调整。看来，江中蛟虽然尚未名正言顺主政莲城市，但却已经开始着手掌控干部队伍了，足见其政治成熟，深谋远虑。可是，江中蛟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动作呢？
　　国正明陷入深深地思索之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