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学习之后
作品名称:生•活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19-10-28 20:35:59 字数:5071
“你男人在身边的时候,你们两口子睡觉就不抱着呀!”赵长脸见豁牙女人对老刘奶奶有些不敬,长脸拉得更长了,他虎着脸色瞅着豁牙女人,放枪一样铳了豁牙女人一句。
豁牙女人这一下给赵长脸铳得立马就没了声音,低下头来偷偷白了赵长脸一眼,嘴里咕哝了一句说:“不就是说句玩笑的话吗。”
“你这是玩笑话?你是在遭践老刘奶奶!”虽说豁牙女人只是低头小声嘀咕,但还是给赵长脸听了个真着,他瞪着豁牙女人又大声铳了一句。
赵长脸这一句铳,像装了几百斤炮药一样有气势,差点儿没把豁牙女人铳个跟头。她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唾沫,伸着脖子一时没喘过气儿来,憋得脖子暴起了青筋,脸也通红。
“豁着个×牙,这回真的跑风漏气了吧。”破瓢嘴两个嘴角撇得像拴了牲口拉了一样长,瞅着豁牙女人说,“我就听着卧龙寨来的表兄弟念起来跟羊拉屎蛋子似的,嘟嘟噜噜也不分个儿了,一句也没有听真着,也没敢说话。你倒好,豁牙关不住门儿,扑哧扑哧就冒出来了。你没看今儿老少爷们儿们都啥脸色,能说这样的笑话?”
豁牙女人抬眼看了一下破瓢嘴,叹了一口气,说:“一句笑话,惹得他长脸的脸能跑马拉大车了。”
“说笑话也得看个场合,今儿这是啥场合?是个正经的场合,要是咱们几个老娘们儿在一块儿,别说你刚才说的那句笑话,就是你把床上的事儿说得跟别人在旁边瞅着一样,也不会有谁怪罪你。”破瓢嘴又向豁牙女人撇了一下嘴,说,“你想,今儿地里的活儿都不干了,让卧龙寨来的表兄弟给咱们念老刘奶奶留下来的那个本本儿,队长他们几个不把这事儿当一回事儿,能愿意耽误着地里的活儿?”
“好了,大伙儿也都别说啥子了,今儿咱就让卧龙寨的表兄弟给咱们念这么多,就是这么多,咱也能听出来老刘奶奶活着的时候是啥人了。当初还有人不服气老刘奶奶是个英雄的,说啥子老刘奶奶的脚小,扛不得枪上不得战场的,今儿大伙儿也听得真真着着的,老刘奶奶这些话都是说给他男人老耿的,都是两口子的话,也算是两口子的私房话。两口子的私房话不会有啥假模假样,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在老刘奶奶说给他男人老耿的话里面,咱们也都听见了,老刘奶奶活着的时候就把自己当成咱老鸹窝里的人了。她把她自己当成了咱老鸹窝的人,咱老鸹窝也一直没有拿她当外来的人家看待。老刘奶奶在跟她男人老耿说的话里,还把咱老鸹窝里的老队长夸了不少。回过头来想想老刘奶奶跟我们在一起一、二十年的光景了,在这一、二十年的光景里,有很多的人没了,又有很多人长大了,时间和世局波波浪浪风里雨里地往前走着。在这一、二十年的光景里,没了的人是没办法知道咱们这个老鸹窝里还出过一个英雄,并且是一个女英雄,长大了的人咱得记住老刘奶奶这个人,这是咱们村子里的光耀的人物。以后咱们出了咱们这个老鸹窝,咱就能抬头挺胸地向外人说咱们老鸹窝有个大英雄,还是个女大英雄。咱们还得要咱们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一致重孙子的重孙子,都得记住老刘奶奶这个人物。给老刘奶奶树碑的事儿,今儿大伙儿也听了卧龙寨的咱们这个表兄弟给咱们念了老刘奶奶的事儿,我想,不会再有哪一个不服气了吧。咱们给老刘奶奶树碑,就是要咱们的后人记住老刘奶奶,记住老刘奶奶做过的事儿,用老刘奶奶为人处世的杠杠儿来给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们做个标杆儿。”马老二止住了老少爷们儿们的谈论,像开会一样说了话,“老刘奶奶这个本本儿,我估摸着得念上两天才能念完。咱们眼下也没有这个时间,春耕春种紧着呢,没这个整装的时间学习老刘奶奶了。不过,从卧龙寨的表兄弟给咱们念过的这些里面,咱们也能看到老刘奶奶的心肠了。老刘奶奶为了不拖累咱们老少爷们儿们,身上有病硬自己挺着也不想让咱们花上一分钱。单就这一点上,咱们也该佩服老刘奶奶。老刘奶奶还说她很幸运进了咱们这个老鸹窝,说咱们老鸹窝的生产队队长胆子大。不是咱们的老鸹窝的老队长们胆子大,谁都害怕被批评,谁都怕在很多人面前丢脸,是咱们的老队长们顶着挨批评丢面子,为咱们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多留些吃食儿,让老少爷们儿们少挨饿!老刘奶奶,一个落户到咱们老鸹窝的人,就能把咱们的老少爷们儿们当心里的肉一样疼着,咱们的老队长们也是拿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当自家人一样护着!可眼下有那几个人,没把咱们整个老鸹窝当成自己的家,没有把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当成自己家的亲人,干活的时候能偷懒就偷懒,能少出力就少出力。这样下去都你瞅我,我瞅你地比起来,咱们地里能长出庄稼来吗?我不说咋的了,老少爷们儿们也都应该清楚,自打我们几个接了村子里的所谓的领导班子的位置以来,大队也好,公社也好,只要是想从咱们老鸹窝往外要东西走,我们几个提前就兑好了水,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能跟他们耍赖就跟他们耍赖。他们批评也好,让我们在很多人面前做啥子检查也好,这些都不打紧,只要能为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多争一口吃食儿,我们几个都不放在心上。老队长他们能为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担这样的委屈,我们几个也一样能担。现在外面传说谁被打倒了,谁又上台了,这个跟咱们老鸹窝没多少的关系。不管是谁被打倒了,也不管是谁上台了,只要他们不从咱们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嘴里多夺口粮,咱都赞成。要是他们想从咱们的老少爷们儿们多贪一粒粮食,老少爷们儿们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们几个绝不答应,我们还想着能从他们手里多给老少爷们儿们弄些救济粮救灾款呢。说这些话,我们几个不是在老少爷们儿们面前卖啥子刁钻的好话,凭良心说,我们把老少爷们儿们当自己的亲人,当自己家的亲人呀!村子里谁家有灾有难了,我们几个比你们心里都着急!本来,咱们都是薄家穷户,经不起折腾。我们几个就一个心思,能带着老少爷们儿们把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宽松了!可就是有你们几个人,心不跟我们几个往一块儿想,劲儿不跟我们几个往一处使。整个村子单靠我们几个,就是把脊梁骨累断了,手脚累折了,也拉不起这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
马老二这些话说得老少爷们们都愣了神儿。
二愣他爹炮筒子蹲在那儿狠着劲儿吧嗒了几口烟,老烟袋往翘起来的鞋底儿上吧唧吧唧磕了几下子,咳了咳嗓子,噗哧往地上吐了一口粘痰,放炮仗一样说了话:“我说老少爷们儿们,今儿我就放了胆子说几句。说实话吧,刚才卧龙寨的陈二他表兄弟念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儿,他念得太顺溜了,我耳朵跟不上,也听不真着。就是这样,我有一句没一句的也听出了个大约摸的意思。让咱咋说呀,老刘奶奶,一个半路上落户到咱们老鸹窝的外户女人,跟咱老鸹窝没亲没故的就知道心疼咱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拿人心比自心,咱们都是人老几百辈子在老鸹窝这片地方刨食儿活命的人家,咋的就还不如一个外来落户的女人家呢?凭良心说话,自打我记事儿的时候起,咱老鸹窝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可咱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心齐,碰到啥事儿抱膀子。建国都三十来年了,在这三十来年里,无论咱老鸹窝换上谁当咱这个村子里的队长,为咱老鸹窝,都没的说。记得五八年那阵儿,上面来人进村子蹲点儿,催着咱们的老队长搞啥大跃进。老队长听了那个蹲点儿的头头儿扑哧扑哧吹了半天,面子上答应要依着那个头头儿的话搞啥大跃进,其实心里在琢磨着咋的把那个头头儿鼓捣走了。知道咱们老队长咋的把上面蹲点的人咋的折腾走的吗?他偷偷要人逮身上的虱子集中起来,趁着蹲点的人不在意,就把那些虱子放到那个头头儿的床上去了。最后,蹲点的那个头头儿实在呆不下去了,最后浑身挠着痒痒离开了。还有六零年那三年,外边别的村子饿死了不少的人,咱们老鸹窝里倒没有啥人饿死饿伤的。上面来人看着咱们村子都看不住,老队长有点子,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几斤散酒,巴豆熬水给上面下来的人煮饭,那个拉泻,最后上面来的人都直不起腰来,可又不能向上面说实话,因为喝了老队长的酒了。趁着上面的人拉泻得动弹不了了,老队长吩咐老少爷们儿们偷着把地里的庄稼收了藏起来,一面还派人假模假式地给上面的来人去治病。以后凡是上面下到咱们老鸹窝搞啥运动的头头脑脑儿,就算是咱们的队长不赶他,他也准会自己就写个啥子申请离开咱们老鸹窝了。老队长他们这样做不担险呀?险大着呢!万一上面觉察出来了,那就是‘搞破坏’的大罪,要坐班房的。老队长他们这样做为的啥?不就是为咱们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吗?”
平日里人们都说炮筒子没心,狗肚子里藏不了二两香油,可今天这话说的,让老少爷们儿们跟雷打了一样惊奇。他们纷纷瞪大两眼盯着炮筒子,有的人还半张着嘴巴想对炮筒子说些啥,但嘴里像给塞了个铁秤砣一样堵得说不出来了。
“不知道是咋的了,这二年我就觉得咱老鸹窝里的一些的老少爷们儿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都有小心眼儿了。”炮筒子又上了一烟锅子的烟,咬着烟袋嘴子划着了手里的洋火,吧嗒着了烟锅子里的烟,说,“地里干活儿也没有以前的那个劲头了。是,这些年了,风里雨里咱没把日子过得匀称了,可时局就是这个样子呀,别的村子也不比咱好在哪儿,更肯定地说,周围的三乡五邻的,还都比不上咱这个老鸹窝。为啥?就因为咱们老鸹窝里出来的队长他们几个把咱们装心里了。别的村子里,每亩地打了八十斤粮食,上报产量到大队和公社的时候,队长能说出亩产一百二十斤来,他们为的是给自己脸上抹点儿粉。粉是抹到队长他们生产队领导的脸上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的裤腰带就得勒紧了。可咱们村子里的队长他们,明明地里打了一百二十斤粮食,上报产量的时候就打了八十斤。一亩地就给咱们扣下来四十斤粮食来,咱还有啥不知足的呀?为了能给咱们老少爷们儿们多扣下来些粮食,队长他们是要担险的呀。”
马老二和赵长脸他们几个也没有想到炮筒子今儿会跟老少爷们们说这老些话,他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去制止炮筒子。
炮筒子喘气儿似的又吧嗒了几口烟袋,咳了咳嗓子眼儿里的粘痰,咔哧一下,一团硬硬的痰疙瘩差点儿让他把眼前的地面砸了个坑儿。
一直在旁边不声不响吸着烟袋的老烟枪,两眼一直没有离开炮筒子的那个烟袋,炮筒子的那个烟袋可有些年头了,听说在“除四旧”的时候,曾经有人动过炮筒子的那个烟袋的主意,亏得老队长眼睛一瞪,一个烟袋就是“四旧”,村子前面的那口老井也不知有多少辈子的人了,村子里的那个驴夹板子听说是袁世凯他大爷那一辈子的人就有了,也算够旧的了,还有村子里的那盘石磨,不知道上下经过多少辈子的石匠锻过了,那绝对算得上是旧东西了,都把它除了去?这样,炮筒子的这个烟袋才平安了。老烟枪瞅着炮筒子手里的烟袋,心里在琢磨着啥时候自己手里有了硬东西,一准想法儿把它给置换下来。
“我呀,今儿就是多嘴说了几句话,老少爷们儿们要是把我这几句话当话听,就在心里好好捉摸捉摸,有谁要是觉得我这几句话是多余说的话,就把它当成刮风了。”炮筒子见老少爷们儿们都在受了啥子惊吓一样看着他,把吸透了的烟锅子往地上磕了磕。
老烟枪见炮筒子往地上磕那个烟锅子,心像给啥子猛地拽了一下,这么好的烟袋要往地上磕,那不是糟践吗?他吸溜了一下嘴,转头不忍再看炮筒子把烟锅子在地上磕得铛铛地响。
“好了,本来今儿只想把大牙爷儿俩的事儿给安持得妥了,借着这个时辰,卧龙寨的表兄弟又给咱们念了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个本本儿里面的几页儿。我原来还想着今儿耽误地里的活儿了,现在看来,今儿这半天值了。大牙爷儿俩的事儿有着落了,老刘奶奶的事儿咱也明白个大约摸了。刚才炮筒子也说了几句话,回去以后咱都摸着心窝子想想,这两年是不是跟炮筒子说的那样,在干活儿的时候都有小心眼儿了。”马老二看了看老少爷们儿们,眨了两下眼,琢磨了一阵儿,说,“其实,也没法儿说别的,咱们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之间,从大牙爷儿俩这件事儿上能够看得出来,亲热!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不是很用心。这其实就是在跟老少爷们儿们动心眼儿,你少干一点,老少爷们儿们就得多干点儿,你少出点儿力,老少爷们儿们就得多出一点儿力。老少爷们儿们都在一个村子里住了多少辈子的人了,这样总有点儿不大好吧。当然也有可能这几个人心里是这么想的,自打建国以来,在生产队里一直风里雨里地忙来忙去,忙了这么多年了,日子也没见有个啥子起色,心里有点儿凉了,有点儿冷了。可就是这个世局,咱也改不了。刚才炮筒子说的那句话很对,咱们老鸹窝里的队长、副队长、会计,不管是上一拨的,还是我们几个,都把老少爷们儿们的饥饱装在心里了,宁愿自己去担着危险,只要能多为老少爷们儿们多留一点儿口粮,哪怕挨批评,做检讨,都没事儿。”
“快去看看吧,我爹又在打我娘了!!!”正当马老二还要给老少爷们说上几句掏心的话时,毛妮一路疯跑着就冲着老少爷们儿们过来了,一边跑,一边嘴里急急地向老少爷们呼喊着。
人们这才发现,不知道啥时候三神经不见了。听毛妮这么一呼喊,人们连个愣神也没有,就一下子全朝着三神经家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