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学习
作品名称:生•活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19-10-28 20:16:49 字数:6098
赵大牙爷儿俩的事儿经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的捉议下给敲定下来了,最终人们还是依着陈二嫂子的意思,由公家派人轮流伺候,派上谁去,这天生产队给记工八分,但不能稀里糊涂地应付一天就算完事儿,赵大牙爷儿俩住的地方要得收拾,有换洗下来的脏衣裳得像模像样地给洗干净了。
也就是趁着这个工夫,陈二哥把从晌午从卧龙寨拽过来的表兄弟拉到了会场上,嚷着借这个机会要表兄弟给老少爷们念一念老刘奶奶留下来的那个本本儿。
马老二瞅了瞅天色,这个时候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下地干活,咋的都觉得有些不务正业了。
老少爷们儿们见马老二好像心里不大乐意,纷纷说念念就念念吧,权当前些年那样生产队组织学习了,说不定经这么一学习,老少爷们儿们的心里就有叫做啥子的觉悟了。
老会计和赵长脸见老少爷们儿们有这个心气儿,跟马老二一商量,就趁着这个机会给大伙儿念念吧,反正就这几天要给老刘奶奶烧五七纸立碑了,咋的也得让那些心里有些不服气的人服气了。再说,说不准也真的会像老少爷们说的那样,这么一学习,老少爷们儿们心里敞亮了,以后邻里邻舍相处,会有个不一样的说道了。老少爷们儿们心里敞亮了,干劲儿也可能会不一样,大伙儿的干劲儿给鼓动起来了,也不在乎今儿这一个晚晌,以后老少爷们儿们真的能跟老刘奶奶学着,也不需要干部多操心了。
马老二又觉得老会计和赵长脸说的有理儿,牙一咬心一横,就让陈二哥的表兄弟给大伙儿念念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吧。
“老少爷们儿们都不要吵嚷,今儿咱们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个本本念给大家听听。咱们这个村子里也没有啥子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今儿咱从卧龙寨请了个肚子里有字儿的人给大伙儿念,大伙儿都得用心听了,看看老刘奶奶人家是啥样的一个英雄,咱们跟老刘奶奶比着还差多远。”老会计见马老二答应了趁着这个时候让陈二哥的表兄弟给大伙儿念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马上就对着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说了话,“老刘奶奶这个本本,我现在走一步带一步,得空儿就看看。人家老刘奶奶就是个英雄,咱不赞成不行。等会儿大伙儿听了老刘奶奶的这些事儿,就能心里明白。还有些人不服气说老刘奶奶的脚小,扛不了枪上不了战场,老刘奶奶经过的那些事儿,咱们老爷们儿怕是也比不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裹得很严实的一个包包,然后很小心地把这个包包打开了,打了几层,最后才露出用很干净的一块绸子布包起来的那个本本儿,“我呀,就拿这个当宝贝一样藏在身上。不管啥时候,只要我想到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个本本儿,我就感到该向她老刘奶奶学着。”
老少爷们儿们给老会计的话说得一愣一愣地犯迷糊,到底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儿上都写的啥了呀,能让老会计这样说话?
“老少爷们儿们,以前咱们倒没在意老刘奶奶,等老刘奶奶走了,咱们才知道老刘奶奶是个英雄。要是咱们能早一天知道老刘奶奶的底细,咱也不能这样待一个英雄,还是一个女英雄。”老会计把手里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儿向大伙儿晃了几下,样子有些像当年林彪在接见红卫兵时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向红卫兵喊“毛主席万寿无疆”时一样。
“老会计,先别说了吧,让卧龙寨咱这表兄弟开始给大伙儿念吧。”有人这样向老会计喊了一句,“光你说了,大伙儿也不知道你说的来由。”
“不着急,咱们这就让卧龙寨的表兄弟给咱们念这个老刘奶奶留下来的本本儿。”老会计见有老少爷们儿们对他老是说话不满意了,就把手里的那个本本儿小心地交给站在陈二哥旁边的卧龙寨来的那个表兄弟。
陈二哥的那个表兄弟接过老会计递过去的那个本本儿,很难为情地一手挠着后耳根子。
“你就给大伙儿念念吧,你小时候光着屁股就在这个村子里玩耍,给大伙儿念念还有啥难为情的呀?”陈二哥见表兄弟还有些犯难为,推了一下表兄弟,说。
“俺是蚂蚁尿尿湿不深,肚子里也没啥墨水。”卧龙寨的表兄弟依旧一只手挠着耳朵根子。
“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就比俺们这些人强多了。俺们这些人真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陈二哥又推了一下卧龙寨的表兄弟。
“你就念吧,咋跟个老娘们儿似的还害脸儿呀。又不是让你当着这么多人脱裤子放屁。”豁牙女人跑气漏风地跟这个卧龙寨的表兄弟开了句玩笑,一手捂着豁牙的嘴巴扑哧一笑。
从陈二哥这儿算起来,豁牙女人是卧龙寨这个表兄弟的表嫂子了,自然,表嫂子跟表兄弟没有啥子正经的话,见面就是斗嘴取个乐儿。
卧龙寨的表兄弟给豁牙女人说得脸一红,那只挠着耳朵根子的手又开始挠起头皮来。
“你就没个正经的话。”陈二哥瞅着豁牙女人说,“不分啥场合都扯!”
“表嫂表弟,见面就扯皮。”豁牙女人仍捂着嘴笑着说。
“那也分个场合呀,今儿老少爷们儿们在一块儿还有正经的事儿,不是放牛的场子。”陈二哥要豁牙女人别跟卧龙寨的表兄弟闹了。
卧龙寨的表兄弟见眼前的人们安静了很多,就咳了一下嗓子,开始给大伙儿念老刘奶奶留下来的那个本本儿。
老少爷们儿们都瞪着两眼支楞起耳朵听卧龙寨的表兄弟念老刘奶奶留下来的小本本儿。
“亲爱的老耿,自从我来到这个叫老鸹窝的村子之后,慢慢地我发现这儿是一个世外桃源,虽然她很闭塞,很贫穷,很落后,但这儿的父老乡亲很质朴……”卧龙寨的表兄弟念到这儿,停了一下,眉头皱了几皱,两眼也往本本儿前凑了凑,嘴里还不由得自言自语似的小声琢磨着说,“这是啥厚呀?享?多了一个酉。酉?又多了个享?”
“咋的不往下念了呀?”旁边的陈二哥见卧龙寨的表兄弟打了结巴,瞅着问。
“这个字我不大认识。”卧龙寨的表兄弟又抬起手挠着耳朵根子,很难为情地说。
“就往下顺着念呗。你不认识,这个村子里就更没有人认识了,你念成啥就是啥。”陈二哥给卧龙寨的表兄弟鼓着劲儿说,“要不就这样,不认识的字儿就蹦过去不念了。”
“这样能成?”卧龙寨的表兄弟转头瞅着陈二哥,有些不大相信似的问。
“能成!”陈二哥很肯定地回答说。
“那就接着往下念了?”卧龙寨的表兄弟问。
“念吧,老少爷们儿们都在瞅着你,支楞着耳朵准备听呢。”陈二哥给卧龙寨的表兄弟打着气儿说。
“老耿,还记得你把我从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里背出来的情景吗?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会有那么大的胆量,我是一个千金小姐,你只是我们家的一个仆人的孩子,竟敢不顾一切地把我背出我们家的那个大宅院。尽管当时的世道已经败落,可我们家的势力还在。家父仍是我们那个地方的豪绅,仍旧遵盾(循)着古道遗风,正因为如此,家父还能在故园的那一方在败落的世道中挺胸立身。可他不会想到,他的千金女儿竟然会让仆人的儿子背走了。”卧龙寨的表兄弟刚念到这儿,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开始不相信地瞅着他说话了。
“你不是在胡噙吧,老刘奶奶那样的好人,能跟一个家奴的儿子私奔?”
“这本本儿上面就是这样写的呀。”卧龙寨的表兄弟一听有人在说他胡噙,很委屈地把手里的本本儿往人们面前一摆,说,“不信,你们自己看。”
“我们又不识字儿,你让我们看啥?”
“别闹哄,听这位表兄弟往下念。”一直没有说话的赵长脸心里也不是滋味地唬住了老少爷们儿们,不管算不算一个赵家,这老刘奶奶也是姓赵的出身,这个卧龙寨的表兄弟可别仗着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们不识字儿,在这儿照着手里的本本儿满嘴胡噙糟蹋老刘奶奶。
老少爷们儿们见赵长脸说了话,马上都安静了下来。
“老耿,当时你背着我一口气跑了很远的路,直至累得跑不动了,才把我从身上放下来。你知道吗?当时我的心里很感动,也很痛。感动的是我跟着你出来了,如果我们一直在我们家的那个大宅院里,我们这辈子的情缘就不会开花结果了。我心痛的是我离开了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那个生我养我的大院子,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回到那个大院子里。跟着你走出了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也走出了封建礼教。可是,我当时也很茫然,我们要去哪儿安身立命?世道败落,劫匪猖狂,到处是争抢地盘的战争。你却很坦然地对我一笑,说有你呢,不怕!你这句很男人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也一直为你的这句话感动着。为了找到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东奔西走,这样的东奔西走,走丢了我的裹脚布,走丢了我原来的那种大家闺秀的娇气。尽管我们吃了不少的苦,但我觉得跟着你,我很踏实。后来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跟上了一个部队。在那个部队里,你凭着自己的机智,很快就得到了长官的赏识,竟然也升官了,虽然那个官衡(衔)不大。但毕竟算个军官,也就在你当上那个小军官以后不久,我们的孩子也降生了。再后来你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有男人的气度了,整天开始叹气。再后来,你很干脆地带着我和孩子偷偷离开了那个部队,去了一个叫延安的地方。到延安不久,那个叫阎锡山的军阀似乎不愿意让我们在延安那个地方安生,好在我们延安的部队生命力强,阎锡山费尽周折也没能把我们从延安那个地方赶出去。在延安那个地方,我看见了很多的女子和男人一样能扛枪上阵,我也加入了她们。开始她们因为我的脚小,就让我在后方伺候伤员。这个时候,你已经离开了延安,去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后来,东洋鬼子也往那边去了,在一次东洋鬼子的围剿中,我们那个医院给东洋鬼子一阵炮弹炸得伤员几乎都没了。在那阵炮弹轰炸之后,蝗虫似的东洋鬼子围过去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整个医院只剩下我和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护士了。当时我就想,要是你能在我身边多好,一定会把那些东洋鬼子揍得屁滚尿流回他们的东洋去。那个小护士吓得偎着我问该怎么办,我不知怎么了,就想起了你背我走出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时说给我的那句话——别怕,有我呢!我从一个被炸死的医生身上找到了一只手枪,学着他们平时训练时的样子向东洋鬼子开了枪。可能是我当时手还有些哆嗦,那一枪竟然打响了,并且那一枪打响之后,那个舞着东洋刀的鬼子军官鬼使神差地倒下去了。鬼子军官倒下去了,向前进攻的小鬼子一下子犯了怀疑,大概以为附近有什么且(狙)击手,进攻的速度放慢了很多。趁着这个机会,我拉起那个小护士就沿着医院后面的掩体一路狂奔。”
“跑掉没?”有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问。
“别吵吵,听着往下念呢。”旁边的人怪罪着说。
“我和那个小护士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最后在我们确定安全了,才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那个小护士这个时候才醒过神来吃惊地看着我的两只脚,说我的脚小竟然跑起来像生了风一样的快。能不快吗?跑不快就给东洋鬼子抓去了。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我们的孩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给安全转移了。我也想起了你,不知道你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在执行什么任务。如果我们一家三口守在一起该多好啊!可是,那个时局,东洋鬼子闹得我们这个民族鸡犬不宁,即使我们一家人能守在一起,也过不上一个安稳的日子。后来,我和小护士重新找到我们的部队之后,咱们的孩子很平安。小护士把我开枪打死那个东洋鬼子军官的事情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说要请示委员长给个什么嘉奖。当时我就不明白,干啥要请示委员长,咱们的部队怎么就要委员长说话呢?”
“老刘奶奶还真了不得,东洋鬼子的军官都给她打死了,委员长还要给啥子嘉奖!”很多人都瞪大了眼睛啧着嘴巴叫惊奇,在他们的心里,老刘奶奶已经不单是他们前些日子从老会计嘴里听到的老刘奶奶了,更有些让老爷们都不敢攀比的胆量。
“对于我们的首长是不是要申请委员长给我什么嘉奖,我不发表什么态度。后来,一位首长说我如果是个男的,一定特别会打仗。我说女的就不能打仗了?这位首长看了一眼我的脚,说女的也能带兵打仗,只是我的脚限制了我的行动。当时,我真的希望自己的这双脚一下子能像男人的脚一样,这样我就可以带兵上战场了,就可以狠狠地打东洋鬼子了。可是,希望也只是希望,我依旧被安排在后方的医院,不过,这次安排,我也担了个长的职务,并且还配发了我一支手枪。在以后几年的抗战中,这支手枪还真杀死了几个东洋鬼子。也就在眼看抗战要胜利了的时候,我们的儿子,一个刚扛枪还不到一年的孩子,在一场战斗中牺牲了。那次战斗打得很苦很惨,听从战斗中幸存的战士说,本来咱们的孩子不该牺牲的,可他像你一样,性子太倔太要强,在他看到自己的战友被东洋鬼子用炮弹轰死不少之后,竟然夺过机枪手手里的机枪,跳出战壕,端着机枪向东洋鬼子冲过去了。虽然他一阵的扫射让不少的东洋鬼子倒下了,可他也倒下了,再也没能站起来。我原想让他到战场上磨练磨练,让他以后能像你一样机智,可没有想到他的身上原本就有你的性格呀!”
“老刘奶奶这一家都是英雄!”有人很服气地大声说。
“老刘奶奶的这个碑一定得树!”又有人大声这样说。
“先别闹哄,等卧龙寨的表兄弟把老刘奶奶的这个本本儿念完了再说话!”这时的赵长脸不再像刚才那样对卧龙寨的表兄弟心里有气儿了,他也不再认为卧龙寨的表兄弟在照着本本儿胡噙了,见老少爷们儿们伙里有人打断了卧龙寨表兄弟念本本儿,他立马就正着脸色制止了。
“美国人在广岛和长崎扔下两颗原子弹没几天,你和一个陌生人回来了,你告诉我那个陌生人是你的领导,在家呆了两天,你又走了,我仍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后来,在四七年你回来过一次,我问你在做什么,你只告诉我,不该我知道,我就再也没问。后来,一个党小组给军统端了,我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你好像就在那个党小组。四七年年底,那个曾经跟你一起到过我们家的陌生人传过话来,说要我放心,他是你的直接领导。后来,他也牺牲了,你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革命者了。全国解放之后,本来我们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各种运动又搅得我们不能安生了,只是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选择了那条路呀?
“亲爱的老耿,自从来到老鸹窝这个地方,我觉得很幸运,幸运的是我结识了这里的乡亲,跟他们在一起不需要心计,不需要斗争,说个我现在的习惯,你别笑我,我开始跟着他们学骂人了,跟他们骂着脏话感到特亲切,人与人之间骂着脏话说话,就觉得皮(彼)比(此)间没有什么距离。说一个这里的现象,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也没有人敢相信,这里的村干部胆子很大,很会跟上面的领导装糊涂,什么‘三反四清’,什么‘大跃进’,什么‘炼钢铁’,等等等等运动,好像根本就跟这个村子没有什么关系。全国闹浮夸风那阵儿,这儿的生产队队长倒是经常挨大队和公社的批评,原因就是他们这儿,不,应该叫我们这儿,我现在已经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就应该叫我们这儿,我们这儿的队长向上级反映说我们这儿的土地长不出什么粮食,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靠野菜过日子,根本就没有什么粮食可以上交公粮,相反,他还要公社干部想办法给这个村子解决救济粮。他们很会跟上面的领导玩一种叫做障眼法的游戏,这种游戏就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亲爱的老耿,我现在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差,视力也在急剧变坏,为了不让村子里老少爷们儿们为我担心,每天我都在装出很坚强的样子,但是,每天收工回来,我坐下来就再也不愿意动弹了,有时候也动弹不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身体里出了什么大毛病,可我不愿意跟老少爷们儿们讲这些,一旦我告诉他们了,他们就会想办法花钱给我看身体。他们挣每一分钱都太难了,咱宁愿自己忍受着,也不能去花他们的一分钱。我也知道,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就会陪你去了,到那个时候,你再陪我去看身体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吧。
“亲爱的老耿,夜已经深了,此时我多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抱我,亲我。多想躺在你的怀里跟你说贴心的话……”
“嘻嘻,老刘奶奶是个大英雄,咋还想着有男人亲,有男人抱呀。”豁牙女人听到卧龙寨的表兄弟念着老刘奶奶写的这两句话,不由得又跑气漏风地捂着嘴巴说了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