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梁》下、第二十三章，港湾镇，我爱您！

　　正月十五晚上的港湾镇，平时冷冷清清的水泥街道上，总算有了稀稀拉拉的一群、一堆的人影，多少给这条曾经繁华的老街带来一点节日的气氛。水泥街道的两边鳞次栉比的新楼窗户里，除了送出日光灯的片片炙白，还有酒香、鱼肉香、梳子蟹香、火锅里酸甜辣麻的香味。引得人们驻足屏息，也告诉人们这家的主人回家过年了。
　　央视的欢歌笑语从各个窗口飞出来。阳台上挂着红灯笼，点亮了电子蜡烛；红彤彤的绸布面上描着金色的大字，有上书年年有鱼、有写着大富大贵、有家和万事兴、招财进宝、金玉满堂、恭喜发财……
　　曾经一个挨着一个的百货店，早已不复存在。能保留下来的几个商店，已经早早打烊大门紧闭着。淡淡的路灯下，农民在水泥路上摆了一溜地毯，买兔子灯、六角灯、元宝灯，鲜红的中国八结、汽车模型、五颜六色的丝巾在晚风中柔柔地飘荡；还有芦穄、水梨、苹果、甘蔗以及各色糕点糖果等。一堆人聚在那里，走近一看，在等着锅炉加工炒花生、炒栗子、炒瓜子……
　　哐哐哐一阵响，是几个孩子拖着用电池点亮的蜡烛兔子灯，大叫大喊着穿梭在稀疏的人群里。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声声告诉人们，港湾镇的正月十五闹元宵的习俗还是没有变。此起彼落的烟火把湛蓝的天空变成火花的海洋，让港湾镇的老居民体念到与时俱进的新面貌。小孩子的嗷嗷声和着大人的嘘嘘声，让忙碌的人们停下来感受一下节日的热闹。让外出打工的亲人，重温故乡的温馨。让久居海外的游子，包裹在故乡的亲情中，聊以对故乡思念之情的弥补。
　　吃完馄饨餐的人们，为了那银色的月光和淡淡的星星，抹一下嘴上的油腻，纷纷来到港湾镇的水泥街道。几百年不变的正月十五闹元宵，还是温暖着人们柔软的心。天涯海角的游子，年前千辛万苦挤火车、乘飞机、坐轮船，一家人偕老携幼赶回家过年、过正月半，就是为了心中那份对故乡的眷恋。
　　港湾镇的变化没有能跟上祖国的巨大变迁，祖国越来越美了，而港湾镇却每况愈下。美丽的水面，早已填平变成水泥街道。没有了水的街道，失去了港湾镇街面上那种独特的“音乐”。人们穿着布底鞋的脚，踩着架在水面上的木板发出的嗒嗒……哒哒哒，嗒嗒嗒、啪啪啪的踩踏声中夹杂着木板与横梁的吱嘎声。街面下边哗哗的流水声中夹杂着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到了夏天还有此起彼落的蛙鸣声。现在人们已经不再穿自己缝制的布底鞋，所以也不会有那个浑厚的踩踏声音。港湾镇街面上已经没有水面，没有架在水面上的木板，所以也不会有那个浑厚的独特“音乐”。
　　然而，一代又一代的港湾人对港湾镇的挚爱之情没有变。不管身在何方，不管在外富可敌国，还是威名四海，对于每况愈下的港湾镇的情永远如一。儿不嫌娘丑，从港湾镇飞出去的小鸟，落泊了要回港湾镇休养。从港湾镇飞出去的小鸟，修炼成金凤凰了，也要回港湾镇再亲一下母亲日益衰老的脸颊！
　　散落在四面八方的故乡人，千里万里像傍晚归巢的鸟一样，向着一个方向——家飞来。为了回家过年日夜排队求一票，为了回家过年，十天前、一个月前就开始做准备。用一年辛苦挣来的钱为留守家乡的亲人买当地的特产。哪怕家乡也有这些特产，还是要买，这是自己亲手在产地买的。也许味道是一样的，可是，内涵不一样呀。大包小包背回家的不仅是特产，还装着一年、几年的思乡情怀！有时候到工厂去买，有时候去农民田地买。当他们历经路途的艰辛，终于远远地看到港湾镇，虽然他们在外面看惯了日新月异的高楼，看惯了车水马龙的城市，可是心里永远藏着港湾镇。即使她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远远地望见她那老旧的黑瓦屋顶时，还是热泪盈眶。
　　散落在海外的游子，不能每年回家过年，但是回家永远是心中最大期待。今年梁岳峰夫妇由小儿子一路陪同监护回港湾镇过年，梦里的梁家宅要拆了，最后再和她一起过个年吧！虽然老家的过年习俗演变得越来越简单，然而故乡的人，故乡情，故乡的荷花之梁还在。他们回国快一个月了，和乡亲们一起过了廿四夜、大年夜、年初一……
　　你看那边，梁冉华带着父母和弟弟梁冉豪，从港湾镇的水泥路上边看边走，向大桥走来。梁岳峰老了，和老街一样老了。一头白得发亮的头发妥妥帖帖，不再飞扬。略微瘦削的脸上清爽得只剩下微笑，长长的眉毛也有白色嵌在其中。眼睛因为和善显得特别温和有神，直挺挺的背脊，使得他走起路来一点也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一条黑呢裤子直冲脚上的黑皮鞋，黑的羊绒大衣，晚风一吹，飞起一边的衣角。母亲马玉敏，老了，穿的衣服也比以前鲜艳得多，虽然已经发福，一袭玫瑰红的绣花旗袍，穿得那么的合身妥帖，从后面看过来像个少妇。带着玫瑰红手套的双手握着一只淡红色的小坤包，脖子里围着一条浅绿色的丝巾，全白的白发落在浅绿色丝巾上面，绿色上面一片纯白，看上去倒也清爽干净。
　　梁冉华和母亲并肩走来，脚下的黑色皮鞋优雅地踩着水泥街道，他们轻轻地交谈着。梁冉豪和父亲在落后几步的地方款款过来。梁岳峰说：“港湾镇老早是临海四大名镇之一，早年一到过年人山人海非常热闹，名声远扬海内外。靠着弯港船来船往，生意繁荣兴旺，所以港湾镇聚集了众多的旺族。旺族的墙门一个挨一个，现在都败落了。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墙门都是又高又大威风凛凛的，现在倒的倒了，没倒的也好像老人一样变矮了。”
　　“爸爸，我记得还和梁能刚一起甩火球、烧草堆；家里还用糯米粉做了好多团子，小鸡、小鸭、建团银子。”
　　梁冉华转过头说：“现在做了谁吃呀！临海的大年糕那么有名气，也都蒸个小龙头，几家分一块尝尝。”
　　“姐，会不会失传？”
　　“那倒不会，现在蒸糕不是为了吃，而是过年的一个热闹气氛。还有带出去送朋友，临海的年糕是有特色的。味道确实也好，又松又糯，镶嵌着各色坚果又好看。”
　　“好像没有以前热闹了。”
　　“现在，有事都是吃一桌，这个时候都在碰杯敬酒，吃完了自然会出来的，正月十五晚上一定要到街上来溜达一圈的。”
　　“可是，现在街上没有水面，没有以前那种长龙阵的红灯；没有一家挨一家挂着红灯的店，也没有杂耍戏看。”梁冉豪说。
　　梁岳峰问：“梁家要拆了，港湾镇会拆吗？”
　　梁冉华说：“不会全部拆，可能要拆一部分，听说现在政府正在抢修一些旺宅的墙门。”
　　“梁老师，朝北来的……”
　　“呦！赵奶奶好！您还记得我呃，赵奶奶，谢谢您！”梁冉华双手拉着赵奶奶的双手，开心地摇来摇去。
　　“啊呀呀，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那年你们一家三口回来过年，那时候梁老师还是个小姑娘。”
　　“一眨眼几十年了，大家都老了。江湾镇也老了。”梁冉华放下赵奶奶的双手，拥抱着赵奶奶并拍着她的后背说。
　　“嗳，嗳！现在哪像个镇。梁老师你陪爸妈慢慢看，我到那边去看看买个红八结。”
　　“赵奶奶，您慢走！我觉得这里的民风没变。”梁岳峰说。
　　“梁老师好！”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年轻人向梁冉华敬了个礼。
　　“啊！姚健健，你也回家过年的。”
　　“父母亲都不在了，妻子、儿子也随军了。可是，心里总是惦记着故乡，思乡心切，今年就带着全家回港湾镇过年！哈哈哈！”一转身发现梁岳峰，笑着又说：“梁老先生今年回家过年，看看老宅，看看故乡。梁家宅要拆了……”
　　梁岳峰说：“老宅拆了，可是，乡亲们还在，港湾镇还在，以后还要回家来看看。老弟，来握个手，我们一定会第二次握手的，异地看月亮，低头思故乡！”
　　年轻军人伸过结实的双手，紧紧握着梁岳峰的手，激动地说：“老先生，一定要回来呃，要经常回家看看。港湾镇没有了水面，却有了别墅式的楼房；港湾镇没有了码头，却有了汽车站；港湾镇没有了涛涛长江水的依托，却有了国家森林公园。港湾镇的过去让人神往，港湾镇那么多歪歪斜斜倒着的墙门，见证了她曾经的辉煌。水泥路上没有了木板上的塔塔声，却传来声声汽车喇叭声。港湾镇过去的辉煌已经载入历史的长河，港湾镇的今天正在追赶祖国各地日新月异的脚步。过去的港湾镇、荷花梁美丽得让人心醉。明天的港湾镇注定是上海的后花园。明年将有一条八车道的公路穿过港湾镇，后浪推前浪，港湾镇这颗耀眼的明珠，明天一定美丽得让人心疼！”
　　“嘀嘀”晚芽带着父亲来港湾镇，参加梁岳峰组织的正月十五梁家的大聚会。
　　梁岳峰夫妇回国后，黄常衡鞍前马后的一直陪着。自从发生了桐河的事之后，他的身体急速的萎靡、下滑，年初七，为石玉凤做忌日。岳父母，难得回国，他趁着家里有事，请了岳父母，还请了在香港退休的弟弟一家，其他的亲戚自然也不能少请。
　　梁冉华，每天都给他吃点维他命，他坚持着，挺过了年初十，送走了弟弟一家。正月十一，他起不来了。本来虚弱的身体说倒就倒了，咳嗽、发高热、出虚汗，黄常衡这头病牛支持不住了。终于被孩子们送进了医院。
　　黄家请客的事，主体都是由晚芽和桐江在忙前忙后，但是接待亲戚总得由他出面。他承受着失落和没颜面的痛苦，强颜欢笑接待岳父母、接待弟弟一家，接待各路亲戚。环顾满堂的亲人，就缺席了桐河，心情自然沉重。晚芽已经叮嘱大家不要谈桐河，他还是从亲戚们欲言又止的表情中，或者罔顾言他的做作中感受到脸面扫地。
　　压抑的情绪再也难于控制，在医院里睡不着觉，让桐江给远在美国的桐河打了一个电话。尽管桐河告诉他，自己现在已经平稳下来了。请家里人不要为他担心，他现在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经济上没有问题，生活上也没有问题。他力劝桐河回国自首，一向沉稳听话的桐河却坚决拒绝，不留任何余地。他大怒而口喷鲜血，一下子昏死过去。抢救过来后，医生叮嘱一定要静养，不要再刺激他。
　　今天是梁家的大事，是他和梁冉华结婚以来最大的大事，不管医生怎么劝，他坚持要参加。让桐江背着他去理发店剃了头，回家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服。桐江扶着他坐在后排，晚芽小心翼翼地开着慢车。
　　当桐江和江河把他从汽车里扶出来时，尽管他极尽全力站直身子，还是不能自己独立行走，两条腿颠抖得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桐江和江河左右架着他的双臂，把他挪进灯火辉煌的梁家堂屋，梁岳峰夫妇几天没见这个优秀的女婿，今天见面，一脸的诧异。
　　“爹地、妈咪，我这个破身子真不争气，年初七开始忙了几天，就拉起警报。真的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梁岳峰拍着黄常衡的手说：“小华说过，你们的这群孩子都很优秀。有一点曲折，会过去的。也许孩子有难言之苦，他不会忘记爱国的。”
　　黄常衡对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桐河因为爱国才回国，最后却成为国家的罪人。我一生艰苦……老了，退休了，党和国家给了我这么多，拿着那么高的退休工资，安逸、休闲，无比幸福。最后却被我最疼爱的儿子桐河打乱，让我天天生活在内疚、矛盾、不安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