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道澧沅 作者:五一 发布时间:2019-10-24 11:13:19 字数:3593
讲台上老师正口若悬河,下面的岩头又有点坐不住了。他撕了两页本子纸,折了一个小纸人,还是会动的;然后给纸人画上了鼻子、眼睛,拉扯底下的脚,纸人就挤眉弄眼、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他表演给后面的同学看,后面几排的同学都看得偷偷地笑着乐着。
教室后门飘过来一阵烟,达垣是学校有名的“烟(严)老师”,了解的学生们一下子都知道最为严厉的班主任胡老师又悄悄来巡视课堂纪律了,都戏称为“腾云驾雾”。瞬间一个个都正襟危坐,唯有岩头还不知情,还在得意地展示着他那会动的小纸人。达垣从窗口伸进手“啪”地一掌拍了过来,把岩头一下子打蒙了。同学们都想笑却不敢笑,拼命忍着,连讲台上的语文老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胡晓岩,放学后把作文交到我这里来。”语文老师下课前吩咐道。
岩头的成绩非常好,尤其是理科好,唯有作文稍微差了一点。高考即将来临,语文老师规定他每天写一篇作文进行临考前的恶补。放学后,语文老师审阅了岩头的作文并给他分析讲解。完了,岩头退出办公室时一个单腿跪下,学着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抱拳道:“谢谢老师。”又学着侠士风范转身潇洒而去。
语文老师笑望着摇摇头:“这孩子实在是调皮。”
调皮归调皮,聪敏好学的岩头这年顺利地考上了中山大学,举家欢庆。达垣也因工作出色调到教育局任教研室主任,专门从事教学研究工作。
市委统战部组织离退休老干部到革命根据地井冈山旅游,尽管吴铁铮极力相邀,胡开材还是决定放弃,并劝说吴铁铮也不要去:“我们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凡事得悠着点,还跑那么远干什么?”
吴铁铮拍拍胸道:“放心,我军人出身,身子骨硬朗着呢。”
然而,还未到达井冈山,吴铁铮在路上就病倒了,送回常德医治无效,不久就去世了。
胡开材换上正装,小毛递过拐杖,正欲出门,胡家奶奶问道:“你们要去哪里?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么?”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吴铁铮去世了,我去参加他的追悼会。”胡开材道,“我叫了霈璎过来陪你。”胡家奶奶已经老糊涂好几年了,跟她说过的话她总记不住。
说话间,霈璎进屋了,后面跟着她的干弟弟胡嗣铭。“爹,你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走路都走不动,还去参加什么追悼会?”霈璎道。
“唉,几十年的老友了,送他最后一程吧。”胡开材叹了一口气。
嗣铭见过胡家爷爷和胡家奶奶,胡开材问:“嗣铭好久没来了,最近可好?”
“他呀,当了个体户,忙着发财呢。”霈璎抢着回答。
“嘿嘿,发什么财?混口饭吃罢了。”嗣铭憨憨地笑了笑,“我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现在不是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趁着政策好,挣几个钱。”
“那是那是,政策好就当珍惜,你们赶上好时候了。”胡开材在小毛的搀扶下出了门。
霈璎和嗣铭姐弟俩陪着胡家奶奶,然而胡家奶奶已经认不出闺蜜包太太的儿子了。“我娘老糊涂了,认不出人了。”霈璎歉意道,“平日里还总找我爹的麻烦,两老整天拌嘴。”
“上了岁数,正常。”嗣铭道,“我爹娘都死了好些年了,你们家两老还算好的,高寿。”
“看见爹娘现在这样子真有点心酸,我现在也常想起干娘,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来,唉,人生真不经混啊。”
达垣从夜大回来,华芷一个人正在灯下备课。
“俩丫头呢?”
“在邻居家看电视呢。”华芷放下钢笔,“我去叫她们回来。”
“周末,就让她们多看会儿吧,那《排球女将》她们喜欢得很。”达垣放下旧公文包。
“也该回来了。不知道电视瘾怎么那么大。这么晚了,还老呆在别人家也不好。”
“今年我一定要把买电视机的钱挣回来。”达垣道,“现在全国学习氛围都很浓,什么电大、夜大、函大的,都在到处请代课老师,我多兼点课,多捞点外快,应该很快就能买电视机了。”
俩丫头从邻居家回来,免不了又被母亲数落一番。但她们也不恼,仍旧热烈地讨论着电视剧的内容。
突然,格格道:“爸,妈,我想改名。”
妹妹也附和:“我也想改名。”
爸爸妈妈愣了:“怎么想起要改名字了?”
“别人的名字都几多好听,我们的名字难听死了,文革、卫红。”俩丫头都撇着嘴埋怨着。
“你们一个是文革中出生的,一个是东方红卫星发射时出生的,都有纪念意义。”华芷说得自己都笑了,“也是,当时我们怎么给孩子都取的这样的名字?”
“还不是因为那时候政治上受歧视,总想表现得更革命一点。”达垣也自嘲地笑了,“改一改也好,文化大革命都被彻底否定了。”
达垣想了一下,道:“你小名一直唤作格格,干脆大名也就叫格格吧。格格在过去是小姐的意思,好听。”
妹妹道:“那我就干脆叫伍一。”
“好啊,你是多出来的一个娃,正好跟着妈妈姓。”达垣打趣道。
“我才不是多出来的呢,姐姐才是,她是幺幺的女儿。”五一咬着嘴。格格姐姐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的时间最长,和幺幺的感情很深,幺幺也很疼她,因而总被家里人笑说格格是幺幺的女儿。
新时期干部队伍建设提出了干部队伍要“四化”:即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组织上相中了达垣,找他谈话。“常德市现正物色一位负责文教卫工作的副市长,最好是民主党派人士,组织上觉得您很合适,您考虑加入一个民主党派。”
达垣婉拒了:“我不想加入任何党派,也不想当什么市长,我就只想教教书,当一个教书匠蛮好的。”
华芷知晓后很生气:“你也太清高了。组织上看得起你,是你的荣幸。怎么这么没上进心呢?”
胡家爷爷却支持儿子的决定。
华芷不以为然,私下里对达垣道:“你爹年纪大了,思想也跟不上时代了。”
达垣道:“建国后政治运动不断,他是给吓怕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第二年组织上又找到达垣,请他接任常德市一中校长一职。这一回,达垣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仍是从事他热爱的教育事业;而且常德市一中不仅是他的母校,还是胡家祖孙三代人的母校,他对这所学校有感情。
接下来达垣进党校学习、入党、接任常德市一中校长兼党委书记。胡家爷爷惊讶于这样的家庭成份居然能加入中国共产党、居然还能当上党委书记,看来世道真的变了,完完全全变了。
然而胡家爷爷也老了,身边的老友一个个相继去世,胡家爷爷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终于卧床不起了。弥留之际,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幺儿小毛。“小毛在福利工厂上班,生活基本上能自理,就是差个人看顾着。前些年你娘也主张给他找个媳妇,也有人介绍过,我总觉得不妥。像小毛这样的只能找个有缺陷的,那反倒是找了个负担;如若健康正常的女子愿意跟他,那必是乡下户口想进城的,必是有所图的,估计也过不长久,不如不找。”
胡家爷爷躺在床上说了一大段话,气喘吁吁。
达垣安慰父亲道:“您放心,我会照顾小毛的,我们都会照顾小毛的。”
胡家爷爷点点头:“你有三个孩子,尤其是格格跟着我们过的时间最长,和幺幺感情深,将来一定要照顾好幺幺。”
格格懂事道:“我将来会给幺幺送终的。”
胡家爷爷安心地走了。城里没地安葬,默儿特意来接外公:“我们乡下有地,我是外公的亲外孙子,理应接外公到我们那里安葬;尤其是我养父一直视外公为恩人,坚持要接外公去我们那里,帮忙的人我们都请好了。”
全家人送老爷子到临澧乡下安葬。骨灰盒被水泥封住后,看着一锹一锹的土覆盖在上面,雲璎、霈璎、达垣都伤心欲绝,恸哭不已。晞孟等年轻一辈将几位老人搀扶回屋里休息,更年轻的孙儿辈则开始在禾场里互相打闹起来。
满头白发的雲璎望着禾场里的孩子们,感叹道:“新一辈蓬勃生长,老一辈离我们而去,人生便如此轮回。”
达垣点点头:“爹走了,一辈子相濡以沫的精神支柱不在了,娘估计也会不久了。”
霈璎道:“娘都糊涂好几年了,爹走了她似乎都不太知晓,会对她有什么影响么?”
一牧走过来给几位长辈汇报:“我最近谈了个对象,打算结婚,只是女方提出将来孩子要跟女方姓,那不是等于入赘当上门女婿吗?”
“你爹什么意见?”达垣望向姐夫邹钟燮。
邹钟燮道:“他已经跟我说过此事,我倒不介意。我建议他征询一下外公的意见,外公久卧病床,一直没机会问。”
一牧道:“如今外公不在了,我想还是征询一下大舅舅您的意见。”
达垣道:“你爹都不介意,我更不介意。名字不过是区别于他人的一个符号而已,跟女方姓有什么关系?你外公在的话也不会拘泥于这些陈腐旧俗,他老人家一直都很开明,一生都崇尚自由民主、科学进步,民主自由之风气也将在我们家传承。”达垣用崇拜的语气描述着自己的父亲。停顿了会儿,又道,“现在结婚了都是自己的小家庭,也无所谓入赘不入赘的,只要你真心喜欢对方,就大胆去追,不要介意别人的目光。”
一牧释然了,遂决心大胆追寻自己的爱情。
半年后,胡家奶奶也去世了,家人又送奶奶到临澧乡下与爷爷合葬。看着墓碑上的“郑淑康”三个字,格格奇怪地问:“奶奶不是叫郑双姑吗?”
达垣解释道:“那是小名,旧时女子往往都没个正式名字,随便唤个什么姑的,郑淑康是奶奶嫁入胡家时太爷爷给取的正式名字。”
格格伤感道:“唉,奶奶死了,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五一采了一大把蒲公英跑来:“姐姐,姐姐,我们吹蒲公英吧。”说罢自己挑了一支最大的,鼓起腮帮子使劲一吹,格格也抽出一支轻轻吹着。顿时,漫天的蒲公英种子飘散开去,寻找着自己的地盘安家落户、生根发芽,众人的目光追随着蒲公英的种子,望向远方。
(完)
2019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