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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春风已经苏醒      作者:墨黎      发布时间:2019-10-21 11:04:44      字数:5919

  体态瘦弱、神气十足的穆星从楼梯口出现,他穿着淡黄色短袖,被中午习习的风吹得稍微向后蓬着。走在他的前面的是范宁,这次活动的负责人。
  穆星朝四下里望望,眼神有些冷淡。然后,他一眼瞧见任樱。任樱低着头,也许是专心地数着高架下的人头或者过往的车辆。穆星向任樱看了十秒,他看见风把任樱的发丝搅乱了,任樱有些忘我的样子。
  穆星转过思绪来,对范宁讲了句什么,然后退在一边,反手靠着栏杆。这时范宁把活动人员组织起来,喉咙里发出唧唧哝哝的声音,一伙人木然地点着头,显得很没激情的样子。
  任樱朝范宁瞅了一眼,赶快瞥开眼去,眼睛里露出鄙夷的神情。“这样的人……”任樱在心里厉声说。她正好想起报名时范宁那些叫人作呕的话语;接着注意到有人盯着自己,任樱朝身侧斜睨,随后停下来,全神贯注地凝望着。
  穆星不得不把自己的眼睛收回去,这两只一无所有的干净的双眼迫使他的心脏十分慌乱,他悠长地噘着嘴吹了一声哨子,然后尴尬地裂开唇朝任樱笑了一下,他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闪射着光芒。
  任樱神色庄重地探究着这个同时观看她的人。她的眼落在他的左手臂上,上下打量着。在他那左手臂上郁郁寡欢的纹身令任樱联想到上古时代《山海经》里的东西。任樱的唇边徐徐地绽开了愉快的笑意。
  “蛮有意思。”她快活地想。这真是有趣,也许是个有趣的人。
  穆星随着任樱探究的目光往自己左臂上看去,疑惑而打趣地指了一下,一面暗自揣摩着,走到任樱站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任樱怎样反应。
  任樱的脸红了一下,“这个,”她指了指他的左手臂,用愉快的声调继续讲下去,“很有意思。”
  穆星把衣袖往上卷了卷,往任樱面前递了递。
  任樱于是拿眼睛在他的手臂上来回逡巡着。“像《山海经》里的东西。”她指着手腕处的鱼尾说。又往上挪了挪,“不过这儿是人脸。”
  穆星把袖子放下去,开心地笑出声来:“我不晓得是什么。”
  任樱把脸红了一下,仔细地思考起来。
  “我记得我以前画过一幅东方苟芒的画,很书生气的人脸、鸡身、凤凰尾。可惜我那时只画过东方苟芒,不能记起《山海经》里是否有你手臂上纹的东西。”
  穆星有些捉摸不透,小心翼翼地观摩着自己的纹身。
  “你害怕吧?”穆星的眉毛向上挑了挑,瓮声瓮气地道。
  任樱摇了摇头。这时范宁说“我们走吧,去恒芳电器”。“走啦。”穆星对任樱示意,走到范宁旁边去。
  范宁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猛地朝后落到任樱脸上。任樱正有些发愣,便看见穆星佯踢了范宁一脚。“你不要笑。”穆星神色忧郁地说。
  “我们身上都有股邪气,你趁早消了这念想,不会有结果的。”范宁忽然打住,将手搭在了穆星肩上,压低了声音,“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大学生嘛……”一抹狡黠的笑容使他裂开了嘴唇。
  “大学生。”穆星自言自语着。在范宁的勾肩搭背下,穆星皱着眉头凝视着自己的左手臂。痛苦——一种逝去的、背叛的、爱的痛苦——煎熬着他的心。她离开之后,曾失魂落魄地回来找过他,她微嗔着,向他的怀中压过来时,他闻到了一种难闻的香水味儿。穆星动手摸了摸纹身上那张脸,“啊,奇怪。”他莫名其妙地说。眼睛继续看着自己手上的纹身,默默地,专心致志地。
  任樱将视线从一张张背影移动到穆星的身上。“这真是一个无趣的下午。”任樱有些后悔参加这个活动。从高楼中间射下来的皱巴巴的阳光慵懒地抚摸着熙熙攘攘的大地,这时从敞开的恒芳电器的红色大门传出的喧嚷声,惊动了任樱的正觉得不耐烦的心脏。
  “还要等。”穆星和范宁到逼仄的角落的柜台处和满脸粉刺的男人交谈了一会儿,掉转身子和任樱们说。
  “等多久?”画着浓妆的胖女人皱着眉问,同时用手滑动着手机微信页面,并不理会盯着她的人。胖女人连头也没抬起来一下。
  “不知道。应该很快吧。麻烦大家再等等。”范宁朝胖女人扔出这句话,最后有些抱歉地对着大伙道。
  任樱的脑里闪过一个不成形的不耐烦的念头。无意识地靠着白色的柱子,接着把目光落在一排排的手机上,是OPPO的,任樱心想,并不打量手机的价格。
  几个人来回地在任樱面前踱着,在恒芳电器的喧哗中显得孤零零的。
  “渴了吧?”穆星忽然出现在任樱身后,他边说边端详着她的脸。火热的音乐在他的头顶上打着漩涡,使他焦灼不安。
  “没。”任樱拒绝道。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干瘪的嘴唇。这里需要一场暴雨。
  “什么?”穆星皱起眉头,走开去。他的头消失了,然而不久后一家小卖铺里响起他买东西的声音:“老板,给我来十瓶水。”店铺老板沿着货架走过去,拉出一箱矿泉水来,他的脑袋在塑料袋前停了一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穆星搭着话。
  任樱正轻轻地用脚打着节拍,跟上音乐,一片太阳徐徐地把她罩住,她仿佛发着金光。
  穆星的头露出来了。一进门,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从黯淡中死死地盯着任樱。只盯着她一人。他两眼盯着她。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其他人的身边,给他们送上水。最后才走到任樱的太阳中。
  “嗯?”穆星把水递过去。
  “给我的吗?谢谢。”任樱的手靠近了,从穆星的手旁边经过,落下去勾住矿泉水。拿到嘴边,细细地抿了一口——向穆星羞涩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把玩着水瓶。
  她忽然同他谈起纹身。
  “你为什么……”任樱的目光从穆星脸上挪到他的手臂上。他说:“喜欢呗。”
  “纹的时候很疼吧?”
  “嗯。”穆星似乎不愿过多谈起。他说起别的话语遮掩纹身在他心坎上留下的创伤。“你大几了?”穆星抖了抖身子。
  “大二。”任樱突然摆脱刚才的狼狈心情,声音愉快地说。往事如烟,爬上穆星郁闷的心头。
  “大学生。”他喃喃地说。
  于是他们又聊起别的。“这个活动靠谱吗?”任樱说。
  “到时候你们办了卡,帮他们提高销售量,一个月后注销就好了。”穆星说。
  “我心里总有丝担忧。”任樱转过身去,将手触摸在冰冷的墙面上,那片太阳早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去。这股凉劲儿。任樱微微愣了神。
  等待使人气恼起来。“这算哪门子事呀?”胖女人烦躁地把手机塞进包里,掏出一面镜子来,拿着唇膏细细地补妆,然后抿着嘴唇。
  “叫我们两点来,现在都三点了!”胖女人的气恼得到一个男生的回应。他的头发——任樱第一眼注意到了他的头发——就像一头牛在草地上完成的代谢一样。
  皮鞋声在喧闹的空气里悦耳地传来,怡人的太阳跑进来,空气流动着。
  “来了。”穆星将下巴推了出去,指着一身戾气的来人——那双皮鞋的主人。
  “谢天谢地。”有人从高脚凳子上跳下来,大声说。这声音引来一阵侧目。
  来人坐下来喝水,拿过脑袋和满脸粉刺的男人放在一起,咕哝着。“你这样认为吗?”来人扬起眉毛,用迷惑不解的口吻问道。
  “你不这样认为吗?”满脸粉刺的男人用同样的腔调说。
  来人的脸上泛起戾气的笑容,一边用刺耳的嘶哑声音吼着:“哪些是?”一个身影闪过去,遮暗了他的脸。
  “坐。”他瞅了身影一眼。“身份证。”他说。同时向电脑桌底下伸手,从下面拉出一长串电话卡。
  “办几张?”那个身影愣了一下。
  对话引起了任樱的注意。
  “一张……吧?”
  他显示出不耐烦来。望着这个身影,随后撕下一张卡来,神秘地在电脑上敲打指挥着。“看这里。”他不屑似的说。然后给这个身影拍了照,又让他签了好多字。任樱烦躁地在地面踢了一脚。
  “我的办好了。”身影走出去,对着范宁和穆星说。
  “好得很。”范宁说。向穆星示意。“用不着一个月,三天后你们就去注销掉。”
  身影点点头,同时收下了穆星的支付宝转账,笑吟吟地说:“我先走了。”
  “我不想做了。”任樱突然向前,边说边把矿泉水装进她的书包里,准备离去。
  “你别怕,我们会清账的。”穆星说。“三天后你们就可以注销,不要听李克的一个月。”范宁接过话头,朝任樱说,“很划算,不是吗?”他掏出手机,在指上旋转着。
  任樱向他们微微颔首,随后踱进恒芳电器。穆星那反常的温柔的眼睛跟在后面。他转向范宁,说:“奇迹呀!”暖洋洋的日光在他脚前的石梯上嬉戏着。
  半小时后,任樱一声不吭地用支付宝收了钱,心里对自己有些鄙夷。
  “你是学什么的?”范宁问。
  “文学。”任樱回答说。范宁又对任樱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还有几个人?”穆星插进话。
  “一个……一个吧。”
  “几点了?”范宁问。
  任樱“吔”了一声,猛地改变了语调:“四点多了!”穆星和范宁同时从地上站起来,使任樱觉得面前黑压压的。
  “一起吃个饭吧。”穆星向任樱说,接着迈步走进去,等最后的那个男生——头发像一头牛的代谢的那个。
  “千真万确?”男生几乎是怀着兴奋。一边把他的头发弄得整齐些,一边转向范宁,说,“你们这个赚不赚钱?我想跟你们做。”
  范宁冷着脸瞅了男生一眼:“你叫什么名字?”“华飞。”日光下,他又把头发顺了顺。接着空气沉默了一下。在这沉默的一刹那间,任樱看到自己格格不入的形象,她把眼移开去,向高架凝望,她的眼神一片空旷。
  “你这头发在哪儿弄的?还挺有造型。”任樱听到穆星咯咯的笑声,带着戏谑。
  华飞的脸上立刻开满了欢快的笑容,他望着他们,高兴地张开他那喋喋不休的嘴唇,他的眼睛带着狂热飞驰着,他的双手来回在他晃动的脑袋上抚摸着。“我花了六七个小时。”为了表示真实,他敏捷地说,“将近一千呢。”
  范宁和穆星都若有所指地笑了笑。“去吃饭吧。”范宁看到李克走出来,拉过他,“你们尽管吃,他请客。”他把一只手搭住李克。“当然咯。”李克说。他接过穆星递过去的烟,范宁掏出一只打火机,把它按开,伸向李克。随即自己也点了一支。
  五个人向前走着。
  “你说你在酒吧那儿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小妞儿?”欢快的语调多少消除了他的恶意。
  “啊,随她去吧。”李克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她够劲儿吗?”
  “这……”李克抬头望着红绿灯,若有所思。
  任樱惊愕地住了步伐,她一直很敏感地拧着神经,猛地向后退了两步,落在他们身后。“要是他们没注意我就走掉。”任樱掉过头看高架。
  “你还好吧?”穆星从四人队伍中抽出来。
  任樱茫然的脸向穆星转过去。“我还是很喜欢你的纹身。”任樱说。
  穆星笑了一下:“你还没回答,你怕不怕?”
  “什么?你们吗?”任樱不畅快地拧起眉头。这动作使凝视着她的眼睛露出迷茫。
  “什么?你说话能不能大声一点?”
  “怎么会呢。”任樱沉静地说。他们又聊起别的。
  “做这个有钱赚吗?”
  “嗯。这样做一回四五百。就把你们带过来。”
  “他刚才说,想跟你们做。”任樱边说,边把她的眼睛跟着背影粗俗的少年走向饭店门口。
  “是的。”
  饭店里空气浑浊,油烟弥漫,同桌椅的气味儿混合在一起。穆星走过去和另外三个坐在一起,“酸辣笋尖米粉。”他说着,把菜单收起来,另外三个陆续点了吃的。
  任樱尴尬地对着街道坐着,“几个?”李克站起来结账。“五个。”范宁的目光扫了一眼饭店里的人。“你快点吧。”范宁露出不耐烦来。
  “我也要酸辣笋尖米粉。”任樱在一种不爽的情绪中对店员说。随即低下头去,凝视着街面。
  “倒也没有厌恶的意思。他经常对我和我说的话也那样。”穆星坐到任樱对面,挡住了任樱的视线,她只得收回凝视。
  “嗯。”任樱低不可闻地说。
  “我告诉你们,”范宁用大拇指扣着桌面,一本正经地说,“我晓得钱是什么,我没欠过债,我晓得怎么赚钱。你能吗?”他对着华飞问。
  华飞尴尬地笑了笑。“现在还不能。”他回答说,“这不要求着你带带小弟嘛。”
  “我们缺个学生领队。”范宁笑出声来。太阳透过长方形的玻璃窗,往他的后背上丢下一片明亮的矩形光芒,活像跳动的人民币。
  华飞在那束光前抬起头来,听见范宁说:“做人嘛,总不过是个钱。”
  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他们吃完了晚饭,从饭店里谈笑着走出来。微风轻轻吹上来,围着他们。太阳快落了。几幢高楼的阴影投射到一簇草丛之间,树枝颤抖了一下,夜晚即将袭来。
  他们走进地铁里去,惨白的灯光袭过来。几个男人继续聊着他们的话题,“哎哟,原来都是老乡啊!”他们爆发出前俯后仰的笑声,接着说起了四川话。
  任樱皱了皱眉头,退到地铁门口,靠着椅子,下意识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隔着地铁的自动门飘出了她的思绪。
  到了。可以换乘了。任樱想向他们告个别,这时一位染着金发,裙裾随站里的风飘拂的女人足登细长的高跟鞋,挡在任樱与他们之间,一束浓郁的香水味从女人身上疾速地扑来。任樱走出地铁,轻拍着胸口,地铁又开走了。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任樱朝头上瞧了瞧,冰冷在她的血液里淌着,使她震颤。
  再次上了地铁,“终于可以坐一会儿。”任樱说,低头捶她的膝盖,然后把书包抱在怀里,身子慢慢地蜷缩进椅子里,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她静默着。随即陷入一个疲倦的睡眠里去。
  “终点站到了,请全体乘客下车!”
  “终点站到了,请全体乘客下车!”
  “终点站到了,请全体乘客下车!”
  女声在地铁里播了两下。又播了一下。总共三下。车门“咣当”一声朝两边撕裂开。空气中响起突如其来的喧哗与骚动,任樱把书包背在身后,仔细审视着车门里自己的紧身黑裤子和凸显着她轮廓的白色短袖,然后走进大千世界。
  任樱沿着高架下的路向公交车站走去,尽量避开拥挤的人群。一个卖艺的老人在高架柱下拉着幽怨的二胡,额上有疤痕的女孩朝老人望着。任樱攥着手,老人面前已经冷清下来。她横过街道,冷着面孔走进公交车站,接着又走进公交车里。
  她那双眼茫然地盯着窗外。灯光怪茫然的。她把书包抱紧,捏玩着龙猫挂饰。过一会儿,车身抖动起来,向她的下身传来了不快,随即车身颠簸了一下。公交车开始前进了,摇摇摆摆。
  车子拐了个弯,公路旁的灯火向后跑过去。任樱从窗外拿回目光。玻璃发了疯似的在车框里“哒哒”地震颤着。定睛望望,任樱又闭上眼。车子沿着灯火,突然驶进寂寞的郊野。
  一个小时后,当车子拐进站点时,东门附近迎面送来一阵喧闹快活的吵闹声,走过去后,吵闹声尾随着。然后任樱停住了。为什么事?任樱无精打采的眼睛突现异色。
  “喵!”
  任樱轻不可闻地开口,随即绷紧身子,充满好奇地对视着猫的空洞双眸,里面充溢着绿色的眼白,闪闪发光。
  他们这样足足对视了一分钟,“咪。”猫儿想起来回答一声。然后任樱对着猫儿笑了笑,“我走啦!”她说。她的脑海里常常流转这样一个念头:来世转生为一只高傲的猫。那可真是个奇妙的主意!
  钥匙在门锁里“叮当”一声清脆,任樱打开了宿舍门。“嗨!”任樱出声道。
  “嗨!”三个室友回答,头仍旧垂在书桌上。
  任樱默默地刷牙,洗脸,泡脚,“什么嘛!才不是那样的呢!”嗲声嗲气的女音清脆地传上六楼。任樱开始倒洗脚水,她把盆搁在洗漱台沿上,让水顺着斜坡流淌出去,穿过下水孔,随即发出咕咕哝哝的不满。她有些气恼似的,将盆整个倾覆,水一下子冲出去,抢向下水孔。
  “晚安!”把日记本和笔扔到床上,任樱爬上床去,寂寞地说。
  “晚安!”她们回答说。
  任樱把被子慢悠悠地展开,然后滑进被子里,坐着,在被子里弓起她小山似的双腿。给耳朵里填塞进音乐,手中的笔渗出一排排蚂蚁似的密密匝匝的文字来,在她的日记本里爬上爬下。
  完了。任樱合上日记本,望着淡蓝色的封面沉默着,她又听见二胡的独奏,在幽怨的长街,一个老流浪汉坐在高架下的柱石边,拉锯着他的人生旅途。
  困意袭上来。任樱张开嘴,吐出一个疲倦的哈欠。
  趁这会子睡吧。任樱的手麻利地解开文胸的排扣,将身体全移到被子下。“呼——”她攥着的手慢慢舒开,随后陷入睡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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