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嘟嘟嘟——”
　　
　　门铃声响了两遍，江中蛟才从一份讲话稿上抬起头，伸手按了一下办公桌角上的开门键。
　　
　　这是市委党校为他准备的在全市处级干部培训班开班典礼上的讲话稿，他不很满意，在上面添加了几处自己的意见。江中蛟对于发表自己的言论一向很谨慎，尤其是各部门为他准备的会议讲话稿，他都要认真审阅，认真修改。即使如此，他也不会完全按着讲话稿来照本宣科，如果不是必须，他会围绕会议主题展开来讲，所以，他的讲话一直很受欢迎。
　　
　　“江书记，有位叫肖逸群的客人要见你！”秘书韦伟站在门口说。
　　
　　“肖逸群——”他用笔帽一端敲敲桌子，想了片刻，“哦，好，请他进来吧！”他放下笔。
　　
　　韦伟转身出去。旋即，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走进房间。快步来到办公桌前，朝江中蛟伸出手，“江书记好，我是肖逸群！”
　　
　　江中蛟也伸出手，然后向站在门口的韦伟一摆手。韦伟马上退出办公室并带上门。
　　
　　江中蛟抽回被热情握着的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江书记果然是年轻有为，工作如此繁忙，还来打扰您，不好意思啊。”肖逸群一边坐下，一边满脸堆笑。
　　
　　“群力副省长电话里和我说了，不知肖同志找我有何贵干？”
　　
　　江中蛟没理会他的奉承，从来人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已经断定这是个商人。他历来对商人有一种职业的警惕性。副省长王群力在昨晚的电话里只是说介绍一个人给他认识，这个人非常想结识他。所以，见肖逸群仅仅是给省领导一个面子而已，他对商人不感兴趣。
　　
　　“哦，是这样，我与群力省长以及一些省市领导都比较熟悉，早听说莲城市有一位年轻有为的市委副书记，一直想结识您，没有机会啊，前几天与组织部甄部长和群力省长吃饭，还提到这件事，就请群力省长给牵个线，虽然我是个商人，但还是很愿意交结各方面朋友，尤其是政界朋友，毕竟家里人都在京城从政，我也算是半个政界人士呦！”
　　
　　肖逸群依旧微笑着把一张精致的名片放到江中蛟面前。一边介绍自己，一边观察江中蛟的表情，他希望江中蛟能从他的介绍中听出一些弦外之音，至少能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颇有背景的商人。
　　
　　其实，肖逸群说的已经足够露骨了。江中蛟何尝不明白，既然副省长出面介绍，一定是一个不俗的商人，而且，肖逸群的话里话外，也明显在炫耀他的身世。
　　
　　江中蛟多次听耿中华谈起，北京一些部级干部的子女在国内外经商，也形成了一个圈子，时常借着父母的威信和影响干预地方工作，有时也会找到耿中华与下面通融，都被他拒绝了，高层领导对此也有耳闻，准备出台一些具体措施，从从严治党的角度出发，把干部子女经商视为一种涉腐现象，严格控制、管理和教育。
　　
　　江中蛟估计，眼前这个人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吧。
　　
　　“哦，看来，肖老板不同凡响啊！”江中蛟微笑着，“只是，不知道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我只是个副书记，恐怕帮不上你什么！”
　　
　　他想既然是个商人，就不必称呼同志了。只是觉得这个人来得蹊跷，肯定有具体的目的。但他又不很愿意与商人周旋，便直接了当。
　　
　　“哪里哪里，比不得您，年轻有为，前途远大，哦，今天来，只是见一面，我在莲城有些的生意，以后麻烦的时候不能少，我呢，是个开明的商人，江书记更是个翘楚之人，也不必讳忌什么，商品经济社会嘛，有钱大家赚，希望我们能够愉快合作成为朋友，对了，省里都传说，您要主政莲城了，那可是全省最年轻的一把手了！”肖逸群放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哎，肖老板，话可不能乱说啊！”江中蛟沉静听着，眉梢不时跳跃一下，当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陡然有些愠怒。
　　
　　“对对，这是组织原则，江书记既谦虚又谨慎，呵呵，不谈这个。”
　　
　　肖逸群有些尴尬。心想，难怪别人都说他性情冷僻，不好接触，此言不虚，果然如此。
　　
　　肖逸群找市长罗天明，谈王旗扶正的事。
　　
　　在他看来，仅仅是扶正，并非大事。只要和市领导打个招呼，组织部下个文就可以了，他自信自己还有这个能力。所以，那晚在与王旗喝酒后，他就爽快地把这件事揽了下来。王旗见他果然办事豪爽，出手阔绰，而且在官场也游刃有余，如鱼得水，自然高兴，也爽快答应肖逸群。只要组织部下文，正式任命自己为教委主任，那么他马上就着手启动那个建筑工程项目。
　　
　　王旗很兴奋，觉得喜从天降，居然接触的这个救星般的人物，如果抓住这个人，或许以后在仕途上会更加顺利。所以，那晚他喝醉了，在司机搀扶下摇摇晃晃走出酒店。
　　
　　罗天明一听，就摆摆手说，我现在是自身难保，说了不算，你去找马运筹吧，不过，马运筹不在，你也可以去找江中蛟，现在莲城市他说了算。
　　
　　罗天明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就把怨恨记在江中蛟头上。他想，正好借这个机会算计一下江中蛟。如果你跟肖逸群合作，那就肯定有问题；不合作，就必然得罪肖逸群，让他来整治你。所以，罗天明明智撤出，而阴险地推出江中蛟。
　　
　　肖逸群又让罗天明把自己介绍给江中蛟。罗天明摆摆手说，我介绍，他都不能见你，你还是去省里找大领导吧。肖逸群又请省委组织部甄部长出面介绍。甄部长知道他惯于拉大旗作虎皮，也知道他与一些省市干部不清不白，那肯被他利用，弄得自己一身骚。但考虑他的父亲曾经是自己的老领导，不好断然拒绝，就委婉说，我是组织部长，他是市委副书记，你明白，这是一种严肃的关系，这种介绍的话，不适合我张嘴。你是商人，搞经济的，所以最好找行政领导去讲，没有指示的意思，却很适合推荐，他也好接受。
　　
　　肖逸群觉得这番话有道理，又去找主管城市建设的副省长王群力。王群力也不愿意张这个嘴。可是他与肖逸群在工程承包等方面有许多来往，又不想得罪这个一张嘴就能说出他许多隐秘的商人，便硬着头皮给江中蛟挂了电话，寒暄几句之后说，我有一个老同事的孩子叫肖逸群，想要认识你，有时间你见见他吧。
　　
　　肖逸群就凭着这句话，才得以走进了江中蛟的办公室。
　　
　　“哦，既然我们已经认识了……我还忙，肖老板如果没有别的事……”江中蛟委婉下了逐客令。
　　
　　“哦——”肖逸群有些沮丧，三句话就被打发走了，他有些不甘心，他摸摸纹丝不乱的头发，“什么时候江书记有时间赏个光，我请江书记吃顿便饭？”他不会放过任何接近江中蛟的机会。
　　
　　“什么主题？”江中蛟漫不经心地问。但他心里很是警惕，他总觉得肖逸群此行有目的。
　　
　　肖逸群一愣，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问法。“没有什么特殊主题，随便吃个饭，就是沟通一下感情嘛。”
　　
　　“我很忙，如果没有具体内容，那就不必肖老板破费了。”
　　
　　“哦，也好，以后再说，”肖逸群从沙发上站起来，夹起皮包，“咦，江书记，前几天我去你们教委办事，怎么没有教委主任呢？”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江中蛟陡然一愣，眉梢跳了一下，但马上笑了，“噢，有啊，你没见到？”
　　
　　“见是见了，可那好像是个副主任！"
　　
　　“咦，肖老板如此重视教委，是不是有意赞助我们的教育事业呢？如果这样倒是件好事，我们市委会大力支持的，我们欢迎各界人士支持、赞助我市教育事业，其实，推动教育事业发展，也是每个国人的一种责任嘛！”
　　
　　“呵呵……”肖逸群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江中蛟居然如此老辣。心里想，我还没从你们这里赚一分钱，你倒想从我腰包里掏钱。
　　
　　“唔……我也是随便问问，不过，以后有机会，条件允许，我会考虑这个问题的，我们商人赚钱，也是为了回馈社会嘛！”他的脸色一红一白，颇不自然。
　　
　　“那好吧，很愉快结识肖老板！”江中蛟微笑着说。
　　
　　肖逸群朝江中蛟伸出手，江中蛟却装作没有看见，右手拿起那支放在桌面上的笔，笑吟吟地说：“肖老板，再见！”
　　
　　肖逸群慢慢收回手臂，阴鸷笑笑，“我相信，我们会再见的！”
　　
　　江中蛟听出，这话隐含一种诱惑，也不乏一种威胁。他淡淡笑着，目送肖逸群有些放肆的背影离开。
　　
　　肖逸群的身影刚一消失，江中蛟立刻笑容敛起，表情凝重。他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那支笔轻轻叩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他突然拿起桌面上《莲城市党政机关工作通讯录》小册子，迅速翻了翻，然后抓起电话话筒，刚要拨号，又放下话筒。他心里责怪自己太冲动，浮躁，有时候总是沉不住气。妻子多次提醒过他，说作为市一级的领导干部，要沉着冷静，处惊不乱，即使世界风起云涌，波涛万丈，心里也要稳如泰山，水波不兴。
　　
　　慌什么呢？一个电话，何必自己亲力亲为，有失风度和沉稳，更何况，这种事情，也不适合在电话中说明。
　　
　　江中蛟略微平静一下，喊来秘书，让他通知教委书记扬国威马上来自己办公室。同时叮嘱，一定要通知到扬国威本人。
　　
　　秘书韦伟十分聪慧，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和与其他秘书沟通，不仅谙熟秘书工作，而且也善于理解领导意图。他想，既然要求通知到本人，就意味着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谁找扬国威谈话。于是，他首先拨通了扬国威的手机，没人接听。又拨打扬国威办公室电话，也是没人接听。他便拨打了教委党办的电话。
　　
　　一个女人告诉他杨书记正在开会，韦伟让女人通知马书记马上回自己办公室接电话，女人问他是哪里，他回答市政府。挂掉电话两分钟，又重新拨打扬国威办公室电话，马上听到了扬国威的声音。
　　
　　十分钟后，扬国威气喘吁吁走进江中蛟的办公室。
　　
　　前不久，江中蛟曾找扬国威谈过话，一方面了解一下教委工作情况，另一方面，叮嘱扬国威要发挥党委书记的作用，在教委主任空缺期间，敢于负责，做好监督保证工作，确保教委各项工作正常顺利开展。所以，一向不太过问行政事务和业务工作的扬国威才在委务会上对王旗的提议提出质疑。这次听说是江中蛟找他谈话，感觉很重要，也很紧急，便放下手头工作乘车匆匆赶来。
　　
　　江中蛟对扬国威印象不错，忠厚正直，尽职尽责，来自各方面的反应也不错，将来应该是辅佐沙默开展工作的重要力量。所以，从工作角度来说，对他颇有好感和信任。
　　
　　扬国威坐下就问：“江书记有什么指示？”
　　
　　江中蛟说：“不急！”指指茶几上韦伟刚斟满的茶水。
　　
　　扬国威便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注视江中蛟，等他开口。
　　
　　江中蛟摆弄着手中那张精致的名片，突然问：“教委谁负责大型工程建设项目？”
　　
　　“哦，教委主任，不过一般的工程由分管的教委副主任负责。”
　　
　　“具体是谁？”
　　
　　“王旗副主任，哦，他现在是代主任。”
　　
　　江中蛟的眉梢跳了一下。
　　
　　“最近，教委有什么比较大的工程吗？”
　　
　　“有。”扬国威干脆回答，接着说，“我正想向江书记汇报呢？”
　　
　　扬国威便把那次委务会王旗的提议和大家的反对情况向江中蛟作了汇报。
　　
　　江中蛟紧锁眉头听完，眉梢连跳几下，心中疑窦豁然解开。
　　
　　他沉吟片刻，对扬国威说：“杨书记啊，你做的对，坚持原则，旗帜鲜明！不过，不是我批评你，这个情况为什么不及时汇报呢？”
　　
　　扬国威一红脸，“江书记批评得对，我是怕影响党政关系和班子团结，而且及时制止了这种违规行为，就没有……”
　　
　　“问题可没有那么简单，违规是小事，就怕有人要违法啊！”江中蛟沉重地说。
　　
　　看到江中蛟表情严肃，扬国威也意识到可能事态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好了，杨书记，我们先谈到这里，我要求你做到两点，第一，这次谈话内容不能外传；第二，替我看好教委，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可是……”扬国威迟疑片刻，“有些行政和业务工作我不便说话，现在已经有人说我没有摆正位置，手伸得太长，干预行政工作了。”他有些委屈。
　　
　　“重大决策必须干预！必要时，党委的手也必须长，否则，还要党委做什么，还要市委做什么？大胆管，谁说你手长，让他来找我！”江中蛟眼神囧囧。
　　
　　“好，我按江书记要求做！”扬国威明确表态。
　　
　　离开江中蛟办公室，扬国威满腹狐疑，江中蛟的果断和魄力让他大吃一惊，无疑具有一个市领导的气度。可他想不明白，江中蛟为什么对教委工作如此重视，其中必然有很重要的因素。不过他想，既然目前气势如虹的江中蛟信任自己，那就尽心尽职管好教育这一块。虽然自己年纪已大，不可能有什么升迁的可能，但是，从一个为党的教育事业工作多年的角度出发，也应该站好最后一班岗，为教育事业的健康发展竭尽全力。将来即使退休回家了，也不枉此一生。
　　
　　扬国威是老教育，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就从事教育工作，从一个普通教师成长为教育管理者，历任教导主任、校长、教委组织部长乃至党委书记，几十年奋斗在教育战线，对教育感情笃深，同时也对王旗的一些做法格外反感。但是，作为书记，他又不好过多干预行政工作，有时只能摇摇头，表示一种无奈而已。现在，有市委副书记撑腰，他自然敢于负责，敢于放声，也敢于抵制一些错误行为。
　　
　　在官场，一个人有所作为，与领导信任和支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秘书韦伟走进办公室请示：“江书记，您中午是在市委食堂就餐还是回家？”
　　
　　“嗬，好快啊，我还真饿了！这样吧，还是回家，我老婆做的更可口一些，咦，你妻子会做饭吗？”
　　
　　“嗯……会做，”韦伟刚结婚不久，不好意思笑笑，“但不如蔡局长做的好吃！”
　　
　　他说的蔡局长是江中蛟的妻子蔡芳，在市工商局任副局长。
　　
　　“那好，那天清闲，你领老婆去我家，让蔡芳主厨，我也跟你们借借光，改改馋！”说完，兀自大笑起来。
　　
　　“嗯。”韦伟喜形于色，憨厚地点点头。
　　
　　韦伟的新婚妻子听说蔡芳又漂亮又贤惠，几次缠着让他带她见见这位市委书记夫人，他都没有答应。现在，机会来了，韦伟自然痛快答应。
　　
　　“还有，下午我晚些过来，你这里等我电话吧！”
　　
　　其实，江中蛟想回家，是另有想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