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周广源一回到家，就跟周霞吵了起来，这是周广源第一次对周霞发脾气。周霞有点发懵，因为在她眼里，周广源一直对她很敬畏，从不敢对她大声说话。
　　周广源瞪着双眼：“您要是不想跟我们过了，今儿个您就明说，是您走，还是我们走，给个痛快话儿吧！”
　　周霞：“我跟他们闹，还不是为咱们周家？”
　　周广源：“不就是用一下咱的院子吗？您至于那么耍三青子吗？况且人家是为了抗美援朝，您就不能高姿态一点儿吗？”
　　周霞：“我犯得着跟他们高姿态吗？抗美援朝关我屁事？再说了，我们周家的祠堂是闲着的房子吗？那里供奉的是我们周家的列祖列宗，他们算什么？有资格进去吗？”
　　周广源：“行啦，我的姑奶奶，您就甭瞎咧咧了。人家跟您商量，就算是客气的。要不是玉萍她爸当了商会会长，要不是我先前参加过几次革命活动，咱这周家大院早就被没收啦。”
　　周霞哑口了。
　　韩玉萍插话了：“小姑，您就听广源的吧，现在咱惹不起他们，还是忍着点儿吧。”
　　周广源：“往后您说话可别再没把门的啦，前两天有个店主说抗美援朝劳民伤财，立马被抓进去了。”
　　韩玉萍：“是啊，我听话匣子里说，上海有的商家以次充好，用废弃的绷带和药棉花，被枪毙了。”
　　周广源：“现在抗美援朝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您却说不关您屁事，我看您是想吃黑枣（子弹）了吧？”
　　周霞：“你们少吓唬我，我不怕！我告诉你们，我这都是为咱周家好，后院就是不能随便让人去，因为……因为不能惊扰了列祖列宗。”周霞险些把密室的秘密说出来。
　　周广源：“是死了的重要，还是活着的重要？咱们要是出了事，您就不怕祖宗怪罪您吗？”
　　韩玉萍：“小姑，现在是人家坐江山，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周霞：“受这些下人的欺负，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广源：“咽不下您也得咽，眼下您只能是我们的姑奶奶，别人不会再把您当姑奶奶了，就别再耍姑奶奶的脾气啦。”
　　周霞：“你呀，就是个窝囊废！我算看明白了，往后指望不上你啦。”
　　周广源：“您可千万别指望我。我爹早说过，我就知道吃喝玩乐，烂泥扶不上墙。”
　　韩玉萍：“广源，干吗这么说自己？你是不乐意干，要是乐意干，你啥都能干成。”
　　周广源：“我就不明白了，咱不缺吃不缺喝，想玩就玩，想歇着就歇着，还有啥不知足啊？解放两年了，不仅没人难为咱，还高看咱一眼，您说您干吗总找别人的茬儿？”
　　周霞：“是他们找咱的茬儿好不好？开会用咱的地儿，做棉衣也用咱的地儿，这不是看咱好欺负吗？”
　　周广源起身：“得了，我跟您说不通。您乐意闹腾，您就闹腾吧，到时候闹出麻烦别怪我没提醒您。”
　　周霞：“你干吗去？”
　　周广源：“我烦，听大鼓去。”
　　周霞：“你可真是大松心啊，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闲心听大鼓。”
　　韩玉萍起身给周广源拿大衣和围脖：“有风，别着凉。”
　　周广源点点头：“困了就睡，我让长禄哥给我留门儿就是了。”
　　说完，周广源出去了。
　　周霞叹了口气：“你就惯着他吧，都快俩孩子的爹了，还这么贪玩儿。”
　　韩玉萍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先生号过脉了，说是男孩儿。广源说，这下祖宗们该高兴了。”
　　周霞：“真的吗？那我得赶紧给祖宗们烧香去。”
　　周霞起身出门，往后院去了。
　　周霞先给列祖列宗上了香，然后又到前院转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后院。周霞都是在杜文泉不在家的时候才进入密室，她总觉得杜文泉那双眼睛在盯着她；而且杜文泉是练武的人，警觉性高。周霞翻遍了密室所有的货架和宝箱，始终没有找到龙杯。周霞认为只要龙杯在，周家就不会有灾祸，找不到龙杯，她心里就不踏实。
　　
　　周广源独自到了戏园子，兰晓竹的大鼓压轴，还没有出场。今晚是抗美援朝义演，为了号召更多的人捐款，每个节目结束，兰晓竹都登台一起谢幕。兰晓竹很有号召力，她一出场，众人就踊跃捐款。周广源被现场的热烈气氛感染了，兰晓竹第一次谢幕，他就认捐了一百万（解放初期第一版的人民币面值比较大，一百万相当于一九五五年第二版的一万）。
　　戏散了之后，兰晓竹得知周广源没吃晚饭，执意请他一起吃夜宵。两人在附近找了家馆子，因为是兰晓竹请客，周广源简单点了两个菜。兰晓竹为了保护嗓子，从不沾酒，周广源也一向对酒没兴趣。
　　周广源：“常香玉在河南巡回义演，要为志愿军募捐买飞机，你是不是受她的影响啊？”
　　兰晓竹：“我可不敢跟常老板比。”
　　周广源：“以前我以为你不关心政治呢，原来你比我还爱国。”
　　兰晓竹：“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嘛。”
　　周广源：“你打算义演几场？”
　　兰晓竹：“十场，每个礼拜三和礼拜六各一场。”
　　周广源：“成，那我都来给你捧场。”
　　兰晓竹：“你那儿的生意不太好，就不要每次都捐啦，回头你家里的人该有意见了。”
　　周广源：“店里我当家，没事儿的。”
　　兰晓竹：“你有学问，思想进步，脑瓜儿又灵，应该去政府里谋个差事。”
　　周广源摇摇头：“我这样的身份，人家不难为我，已经算是便宜了。我岳父也劝过我，他带头捐款也有这个意思，可我……算了，不说了。”
　　兰晓竹：“你去大学教书也成啊。我听说，现在大学里的先生可吃香了。”
　　周广源：“再等等看吧。”
　　其实，周广源很想去大学教书，做教书先生是他的理想，这多少是受了陈燕春的影响。要不是他父亲阻拦，大学毕业他就跟陈燕春一起去教书了。他父亲一门心思让他子承父业，把周家的产业继承下去。这也是他跟父亲的矛盾所在，他没有跟着家人去台湾，就是想摆脱父亲的制约。
　　兰晓竹非常了解周广源的苦闷，也知道周广源并非纨绔子弟。周广源把她当知己，她很开心，也很欣慰。每次周广源来听大鼓，她都愿意多唱几段，因为只有在听大鼓的时候，才能见到周广源露出舒心的笑容。受过伤害的女人，对男人都有戒备，兰晓竹却对周广源除外，早就把他当成了朋友和兄长。
　　兰晓竹给周广源夹了些菜：“多吃点儿，你好像又瘦了。”
　　周广源苦笑了一下：“没事儿，我身体没毛病，就是饭量小。”
　　兰晓竹：“吃了早点回去吧，别总让你媳妇守空房。既然娶了人家，就要多体谅，女人都娇气，需要人疼。”
　　周广源：“嗯，我知道。”
　　其实兰晓竹很想跟周广源多呆一会，跟他在一起觉得充实。但是她不能那么自私，周广源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何况韩玉萍又那么在乎他。
　　周广源把兰晓竹送回住处，自己没再要洋车，想自己走走。夜深了，风有点凉，周广源打了个冷颤，便把大衣领子立了起来。有轨电车已经没了，路上的行人也稀少了，周广源忽然有了一种凄凉感。
　　
　　周广源跟周霞吵的时候，杜文泉正好回来，所以他听到了他们吵的内容。杜文泉有些纳闷，周广源不仅没告他的状，居然还数落周霞。是在给他演戏？还是良心发现了？杜文泉认为资本家原本就没良心，演戏的可能性大。
　　杜文泉回到家，陈燕春见他一脑门的官司，身上还少了上衣和帽子，便没有马上询问；默默地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坐到了他身边。她了解杜文泉的脾气，自己不用问，用不了三分钟他就会自己说。
　　杜文泉喝了口水：“你也不问问我，孟局长找我干吗？”
　　陈燕春笑了笑：“该跟我说的，你不会瞒着我。”
　　杜文泉一本正经地：“孟局长把我的所长撸了，警服和帽子都交了，他让你接替我。”
　　陈燕春收起笑容：“把你撸了？为啥？”
　　杜文泉：“让我给周广源道歉，我不干。”
　　陈燕春：“你给周广源道歉？”
　　杜文泉：“说我冤枉他了。”
　　陈燕春：“冤枉他什么了？”
　　杜文泉：“他跟周霞去告我的状，我吼了他两句。”
　　陈燕春：“他真去告你的状了吗？”
　　杜文泉：“没告状也不会说什么好话。”
　　陈燕春：“文泉，你得改改你这个火爆脾气，尤其是对广源，没必要跟对敌人似的。一个院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杜文泉：“假如他就是敌人呢？你还让我对他和和气气吗？”
　　陈燕春：“好啦，说着说着又抬杠，我可不想跟你吵架。我告诉你啊，我没资格做所长，眼下也没有谁能接替你，你还是麻利儿跟孟局长服个软儿，把帽子和警服拿回来。”
　　杜文泉：“我当你当都一样，你有水平，说不定比我当的还好呢。再者说了，有我给你当助手，你一准儿能做好。”
　　陈燕春：“你给我当助手？您还是饶了我吧。”
　　杜文泉：“我给你当助手咋了？给自己的媳妇当助手，不丢人。”
　　陈燕春：“你不觉得丢人，我觉得丢人。”
　　陈燕春断定孟局长是一时生气，不会动真格的。一旦消了气，还会让杜文泉官复原职的，因为杜文泉是他的第一爱将，怎么舍得罢他的官呢。陈燕春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找孟局长求情，要是孟局长真的一宣布，就麻烦了。
　　
　　次日早晨，小罗见孟局长消了气，便把昨晚了解的情况跟孟局长做了汇报。孟局长沉思了一会，让小罗带上杜文泉的警服和帽子，陪着他一起去周家大院走一趟。
　　杜文泉正在扫院子，见孟局长和小罗进了院子，马上立正敬礼：“哟，孟局长，您咋有空来串门呀？您屋里坐，我给您泡茶。”
　　孟局长瞪了杜文泉一眼：“杜文泉，我告诉你，即便我错怪了你，你也没资格给我撂挑子。随随便便就脱警服，你是想当逃兵吗？我问你，你还有没有一点原则性？你是共产党的干部吗？我真想抽你几个大嘴巴子！”
　　杜文泉就坡下驴：“局长，文泉错了，想抽您就抽吧。”
　　孟局长：“算了，还是给你留点脸吧。我说，你小子不是很犟吗？怎么突然认怂了？”
　　杜文泉：“局长，那要看对谁。在您面前我不认怂不成啊，您真会大耳帖子抽我。”说完，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小罗将警服和佩枪递给杜文泉：“孟局长说这次你没错，让我替他对你说声对不起。”
　　杜文泉：“别，这可使不得，会吓着我的。走，还是进屋说吧。”
　　杜文泉把孟局长让进堂屋，杜母已经站在堂屋里等着孟局长。孟局长扶杜母落座后，自己才坐下。杜母说响鼓就得重锤，杜文泉就欠大耳帖子。孟局长笑着说也就是那样说说，哪能真抽，杜文泉毕竟是所长嘛。
　　杜文泉穿戴整齐后走出卧室，向孟局长打立正：“请局长指示！”
　　孟局长：“你给我听好了，群众工作要讲方式方法，要有耐心，不能动不动就发火。老百姓没觉悟可以原谅，我们没觉悟就不能原谅啦。群众就是有不对，我们也要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听到没有？”
　　杜文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