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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作品名称:生•活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19-10-17 01:40:49      字数:5035

  赵长脸带着村子里的那一拨老少爷们儿走出村子之后,向四面八方分散开来,逢人就问,见人就打听,可是他们早出晚归找了一整天,愣是没有打听到老疯子的一点儿消息。不少人在心里不由得暗暗判断说,这次怕是真的找不到老疯子了,说不准老疯子这次是掉进了哪眼机井里给淹死了。于是,第二天人们又开始扛着绑上钩子的长竹竿,拿着绳子在寥野地里挨着机井找。这个村子的机井找遍了,又去那个村子的机井打捞,周围三村五寨田地里的几百眼机井都搅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老疯子。人们就都很失望地摇着头回到了村子里。
  赵大牙见人们这样一脸的神色,顿时张开大嘴露出几颗黄板大牙扯起喉咙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大哭起来:“老天爷呀,你咋恁狠心呀,大儿子没了,这疯女人也不给我留着呀,我这是哪辈子没有烧香敬你呀。”
  赵大牙哭得狠伤心,哭得周围的老少爷们也都红了眼圈子。
  “这也是呀,虽说是个疯女人,家里总算有个女人,大牙回来心里也有个纠角儿,孩子到家也有个娘叫,这眨瞪眼人就没了,摊上谁心里也不好受。”马老大的女人马玲娘瞅着赵大牙哭得伤心,揉着两眼说,“大牙也是命苦,大儿子吧,眼看要成人了一场急病没了。大儿子没了,女人又疯了。眼下这下疯女人又跑丢了。”
  “大牙都是土埋到肚脐眼儿的人了,有女人没女人都能过去,苦就苦着二嘎子这孩子了。”朱三脚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不管是疯是傻,总归是个娘呀!”
  倒是站在旁边的三神经女人没有说话,她瞅了瞅长着大嘴巴露出大黄牙的赵大牙,看着赵大牙哭成了那个样子,她的心里也在一揪一揪地疼,一个疯了的女人跑丢了,都能让他赵大牙这样伤心,要是女人死在了他的跟前,他赵大牙还不心疼的要死呀。自己要是摊上了这样一个知道心疼女人的男人,这辈子自己也算没有白活一场。她心里很酸,有些心馋赵大牙的女人,更多地还是因为自己。同样是个女人,这命咋就不一样呀!
  有人劝着赵大牙回了屋子。
  一直蹲在那儿不声不响二嘎子这个时候忽地站起身来,疯了一样向村外跑去。
  “这孩子咋的了?”二嘎子的举动让很多人都这样吃了一个大惊,他们瞪着两眼,互相看了看,然后瞅着二嘎子的脊背影子一时不知道该咋的了。
  “该不会这孩子也心里难过得疯了吧?”有人这样担心地小声说。
  “把他追回来!”赵长脸倒是很快警醒过来,冲着人群喊了一声。
  赵长脸的喊声一下子提醒了围在一起说话的人群,赵铁头带着几个人立即冲了出去,追着二嘎子向村子外跑去。
  二嘎子出了村子,仍疯了一样沿着脚下连接村子和外面的那条路往前跑。跑了好久一阵子,他才突然站下脚步,向着远处的那座小山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娘!”
  追在二嘎子身后的赵铁头他们几个男人被二嘎子这一嗓子喊得一愣就停下了脚步,他们静静地看着二嘎子,谁也没有走过去打搅二嘎子。
  二嘎子又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娘”,然后散了骨头架子似的往下一蹲,两手抱起头放声痛哭起来。
  赵铁头他们几个男人谁也没有说话,一声不响地看着二嘎子,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这样伤心伤肺地哭,让他们心里还是止不住像给锥子扎了几百个窟窿一样痛起来。
  二嘎子可能没有发现身后追赶在他身后的赵铁头他们几个男人,也可能知道他们几个就在他的身后站着,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他撕开心拽破肺管子的哭。
  “二嘎子这孩子心里是委屈了!”赵铁头回过头来叹了一声,向随他追出来的另外几个人说,“命苦的孩子呀!”
  其他的几个人也纷纷沉沉地叹了口气。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呀,这老天爷也不睁眼!”赵铁头似乎不忍心再看着二嘎子这样哭下去,心里很不平似的又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向二嘎子走过去。
  二嘎子好像也觉出了赵铁头,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转过头来看着赵铁头,撇动着嘴角说:“铁头叔,我娘都跑出去两天了,还能找回来吗?”
  赵铁头不知道该咋样回答二嘎子了,他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又往四围看了看,叹了口气安慰着二嘎子说:“孩子,没事儿,没事儿。”
  二嘎子一下子扑到赵铁头的怀里,又一次放声委屈地大哭起来。
  赵铁头抱着二嘎子,轻轻拍着二嘎子的脊背说:“不哭了,你娘能找回来。就算是你娘没了,还有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呢。不哭了,不哭了。”
  二嘎子哭得更伤心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咋的也比不了自己的疯娘呀。娘虽然说是个疯子,可娘对自己的心疼没有疯。每天回到家娘会看着自己很开心地笑,会伸出手来摸两下自己的头。有时候不管娘在做啥,哪怕爹管不了娘,只要自己过去轻轻地说上一句,娘就会像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一样停下来,然后认错似的看着自己笑。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再是咋的,也代替不了娘!
  “咱回吧,明天咱们接着出去找你娘。你看,天都太晚了,马上就黑下来了。”赵铁头轻声劝着怀里的二嘎子。
  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夜,就要将这个世界蒙住了。
  这两天娘是咋地过的呀?饿了,谁给娘饭吃?夜里,娘又会在哪个地方歇着?二嘎子擦了擦眼,向四周无力地看了看,心里又是一阵的疼,这两天娘该受了多少的委屈呀?
  “走吧,回吧孩子。”赵铁头扳着二嘎子的两个肩头往回走。
  二嘎子回到家,爹已经给村子里的人劝得不哭了,围在自己家的老少爷们也已经散去了不少,留下来的那些老少爷们儿见二嘎子没出现啥事儿平安地回来了,也都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地似的纷纷离开了。
  “大牙哥别难过,说不准嫂子会自己回来呢。”赵铁头把二嘎子交到赵大牙面前,安慰着赵大牙说,“都两天了,你跟孩子也没有踏实地吃上一口饭,今儿晚上安心地吃口饭,明儿咱们再出去找找。”
  “牵累得老少爷们都不安生了。”赵大牙欠了老少爷们一样,很承情地说。
  “这是啥话呀?该的!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合不着要说这样外道的话。”虽说赵铁头也是姓赵,他与赵长脸是本家,与赵大牙只是赶巧都姓赵了。但一笔难写两个赵,平日里也就以本家相称。自然今儿他这样不以本家相称也不为过了。
  赵大牙很感激地打发着老少爷们儿回家了,然后开始去灶房里张罗爷儿俩的晚饭。虽说自打嘎子他娘疯了之后这灶房里的活儿自己揽下来做了,可疯女人还会烧火,自己在灶台上忙来忙去,疯女人在锅门前呼哒呼哒地扯着风箱烧火,那日子也让人心里踏实。眼下疯女人跑没了,灶房里就显得冷清了,这心里的滋味也不一样了。
  二嘎子见爹进了灶房,也跟着爹走进了灶房。他进得灶房之后,啥话也没有说,就坐到了锅门前开始收拾灶膛里的柴灰。
  “嘎子,去吧,爹自己忙活。”赵大牙见从没有烧过火的儿子今儿这样懂事儿,心里又是一酸,“你也出去跑着找你娘两天了,去歇着吧。”
  “爹。”二嘎子收拾着灶膛里的柴灰,没有抬头看爹。
  赵大牙的眼里不觉得湿了,他转过身装作弯腰向水桶里舀水,偷偷地擦去了眼泪。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了,灶房里已经看不清啥子东西了。二嘎子从锅门口站起身点亮了挂在墙上的洋油灯,然后坐下来接着呼哒呼哒地扯着风箱烧着火。灶膛里的柴火被风箱鼓吹得一阵一阵地冲出锅门儿往上蹿,火光映得整个灶房里也是一阵一阵地明暗。
  赵大牙往锅里收拾好杂面锅巴窝窝头,盖上锅盖,又往锅盖上压了几块砖头,然后转身一屁股坐到了案板上,瞅着烧火的儿子,想对儿子说些啥子,但老半天也没能说出来。
  二嘎子一直头也不抬地烧着火,呼哒呼哒的风箱把灶膛里的火鼓吹得一阵比一阵生猛,忽然,一阵火苗子给风箱鼓吹得直奔着二嘎子的头脸蹿过来。低着头划拉柴草的二嘎子没有任何的防备,一头的头发一下子全着了火。
  赵大牙一下子从案板上跳起来,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对着儿子的头一下子泼了过去。
  二嘎子的头发还是给烧焦了,好在赵大牙那一瓢水泼得及时,没能烧伤二嘎子的头皮。
  赵大牙轻轻地捧着儿子的头在微弱的洋油灯火下眯缝着两眼仔细地瞅来瞅去,瞅了半天,见儿子的头皮没有烧出啥子好歹,也就放心了些。他扯起儿子,也顾不得灶膛里还在燃烧的柴火,就往那两间破旧的堂屋里去了。他想找把剪刀把儿子头上烧焦的头发剪下去,用手往下揪的话,儿子的头皮会给揪得疼了。
  赵大牙摸黑找到了洋火点着了桌子上的洋油灯,然后东一翻西一翻地去找女人多年没有动过的针线簸箩。女人的针线簸箩从女人疯了之后,就放得没个地方,那些剪刀针线啥的也几年没有动过。他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在一个墙旮旯找到那个针线簸箩。针线簸箩里并没有剪刀,那些针线布条啥的也都潮乎乎生了潮虫,扎在线穗子上的那几根铁针也都锈得像个棒槌了。他看着这个针线簸箩,女人原初的影子又很清楚地映到他的心里。女人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别的女人不会做的针线活儿,特别是她在鞋上绣出的花呀蝴蝶啥的,跟活的一样,能哄得馋嘴的鸡鸭跟着这样的鞋子伸着脖子追。
  赵大牙没能在针线簸箩里找到剪刀,心里琢磨着剪刀会给女人扔到哪儿去了。他眨巴了很长时间的眼,才记起来剪刀是给自己在女人疯了之后藏在门头上的一个墙洞子里了,那是自己怕女人不懂事儿了,拿着剪刀会伤了她自己。他从门头上的墙洞子里摸出了那把剪刀,剪刀也已经生了很厚的铁锈,全然不如女人没疯的时候那样干净利索了。那时候女人会经常让他磨剪刀,他也会在收工回来之后找出那块磨刀的石头,弄上半盆水,搬个小板凳,坐下来细细地为女人磨剪刀。女人会在旁边守着他,笑眯眯地看着他在那块磨刀石上一推一拉地挥动着两个膀子。待他磨了一阵,女人会找出几块破布让他试试是不是磨得快了。他就会从女人手里接过破布,侧歪着嘴巴咯吱咯吱铰上几下,然后冲着女人一笑说一句“快了”。女人很满意地从他手里接过剪刀,脸上还会露出一种很骄傲的神情,那神情好像在炫耀自己的男人多么神通,剪刀能磨得这样利索。
  他就着昏暗的洋油灯看了看手里的剪刀,从女人疯了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磨过这把剪刀了。他试着用手撑了撑剪刀,锈死的剪刀硌得他的手指生生地疼,剪刀的嘴巴还是没能张开。“这样的剪刀……”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很可惜地说,“啥也剪不了了!”他又摇了摇头,眼里竟然有泪水掉了下来。
  “爹,我这头发不剪了,明天再说吧。”二嘎子看着昏暗的洋油灯火下的爹,心里也是一阵的酸疼,爹是在想娘了。他劝着爹说,“我搓搓就能把烧焦的头发搓下去了。”说着,他抬起两手在头上搓了起来。
  “搓完洗洗吧,要不,糊哧拉歪的也不像个事儿。”赵大牙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叹了口气说,“赶明儿剃头的师傅来了,刮个光头。”
  “救火呀,大牙家失火了!救火呀!救火呀!”外面有人像是有人给扯了脖子一样喊。
  外面的这一声叫喊让赵大牙心里猛地一紧一惊,他这才记起来刚才自己拽着嘎子往堂屋里来的时候,灶膛里还在着着火,几根长柴一半在灶膛里一半在灶膛外,这是灶膛里的柴烧得没了,掉到锅门前的柴草堆里引着了火。他几步冲出堂屋,灶房里已经满满地着起了大火,大火冲破房顶,炸着房廊子上的竹竿很有气势地往半空里蹿,通红的火光把周围邻居家的房子也照得很清楚了。
  “这是啥讲究呀?”赵大牙给灶房燃起的大火不知是惊着了还是吓着了,两腿一软竟一屁股蹲到了地上。
  老少爷们儿拎着水桶端着脸盆很快就奔过来了,纷纷嚷嚷地喊着叫着赶紧救火。可是,整个村子里的人家都吃村口那眼机井里的水,围着村子的那条叫做家沟的水沟又离赵大牙他们的家太远,等人们挑着水桶端着脸盆从那眼机井和家沟里弄来水的时候,赵大牙家的灶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着火的了,堂屋也已经烧了一大半。远水解不了近渴,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人们慌慌忙忙弄来的水虽说压着了火势,但是等第二趟水再弄来的时候,火势不光恢复了气势,并且把剩下的另一小半的房子也噼噼啪啪地烧了个精光。好在赵大牙家的房子跟四围邻居的房子隔得远了,要不,四围的邻居家的房子也会受到牵连。
  赵大牙蹲在地上,渐渐熄弱的火光照着他那张僵硬了一样的脸和他脸上两行呼呼啦啦往下流着的泪水,这是咋的了呀?这是咋的了呀?
  人们忙了一身大汗,也忙了一脸的烟灰,但还是没能救下来赵大牙家的大火,都很心里愧疚地叹着气。
  “这火烧得邪乎!”渐渐没了火光映照的人群中有人这样不解地说。
  “是邪乎呀,这中间肯定有啥子讲究,是不是大牙他们家的老坟埋得犯了啥子冲呀?”有人随和着推断这场火的原因,“你看大牙家这几年,是事儿接着事儿。”
  “自从村子西北角那座山上的庙堂在除四旧那年给拆了之后,咱们这村子里也就没有太平过。说是这个世上没神没鬼的,他们那些人拆完庙堂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啥子报应,都给咱们这个村子兜着了。”一个显得有些苍老的声音这样抱怨着说。
  “是不是大牙家得罪了啥子精怪了?”
  “这个……”
  被火烧毁的赵大牙的家慢慢变成了黑暗中的怪物一样,偶尔闪动着的火星子把突兀残缺的墙照得龇牙咧嘴一下,很像青面獠牙的鬼怪在人们的面前一闪就不见了。
  蹲在那儿一直再也没有吱声的赵大牙忽然“哞”地一声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赵大牙的哭声提醒了黑暗中的乡邻,他们立马奔着赵大牙的哭声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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