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洛志伟敲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他满面堆笑走进房间，对坐在偌大办公台里侧的公司总经理姚龙成说：“姚总找我？”
　　
　　“哦，小洛来了，坐吧！”
　　
　　姚龙成略微欠欠身，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说。
　　
　　“我一直想和你谈谈，总公司这一段时间事情太多，一直没有时间坐下来，这次从香港考察回来，才算松口气。”姚成龙慢条斯理地说，但目光一直搁置在洛志伟脸上，似乎想从洛志伟表情上发现些什么。
　　
　　“您是总经理，百忙之身，肯定要比我们辛苦得多！我一直也想向姚总汇报工作呢！”洛志伟笑着奉承。“百忙之身”这个词是他从欧阳若岫那里学来的。
　　
　　“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吧？”姚龙成笑眯眯地问。
　　
　　姚龙成身体壮硕，肥头大耳，鼻直口方，又常常笑咪咪看人，很像一尊菩萨像。他是商贸委下属巨龙商贸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虽然他面相慈善，笑口常开，但眯缝的眼睛里却常常暗藏戾气，处理事务果断干脆，对于公司内重大事物和干部任免也是独断专行，一言九鼎。
　　
　　所以，尽管此时他一脸笑相，洛志伟还是有些忐忑，而且隐约有一丝不祥预感。
　　
　　前几天，总公司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姚龙成在香港考察没有与会，会议由党委副书记刘德明主持。
　　
　　刘德明在布置了几项工作之后，传达了姚总的意见，主要内容就是公司目前经济发展不够均衡，有的企业长期处于亏损状态，有些企业还有经济增长的潜力，但没有深入发掘，为了适应商品经济发展和市场规律，增加新的经济增长点，总公司近期要深化改革，出台一系列改革措施，其中很重要的几项举措就是调整中层干部，加强各企业的经营管理，提高管理能力和水平，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扭亏为盈，盈上加盈，实现总公司经济跨越式发展。
　　
　　洛志伟觉得这不过是一些老生常谈，并未引起重视。
　　
　　晚上回家，吃过饭和妻子欧阳若岫出外散步，聊起了这个话题。
　　
　　欧阳若岫十分警觉。她详细询问了刘德明讲话的内容，马上说，你们总公司可能要动干部。洛志伟说，不至于吧，天天这样讲，也没有大的调整，人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他觉得妻子有些神经质，过于敏感。欧阳若岫生气了，说你这个人就是缺乏政治敏感，总是觉得天下太平，刘书记的讲话其实就是在吹风，给中层干部提个醒。你意识不到，将来就会吃亏，调整的没准就是你。
　　
　　洛志伟冷静想了想，也觉得这次会议的严肃性不同寻常，比如会议要求所有中层干部必须参加，任何人都不得缺席。连在省城出差的一个经理都匆忙赶了回来。似乎确实有些硝烟味，这才有些慌张。但还是觉得自己管理的大市场是盈利单位，经济效益在总公司所有企业排名中也是不前不后，而且，每年都要到姚总家里略微表示一下，不至于调整到自己头上。
　　
　　欧阳若岫用指尖点着他的脑门说，调整就是拿下你们这些不好不赖的领导，另外你每年那点表示也是随大流，未必能打动人家。到现在你还没有危机感，就知道天天搓麻将，早晚把自己搓下来。
　　
　　洛志伟还想安慰妻子，可有无话可说。两个人不再说话闷闷回家。临睡觉前，洛志伟捅捅身边的妻子问，那现在该怎么办？欧阳若岫没好气地回答，还能怎么办，静观其变呗，等姚总回来，摸摸他的态度再说。
　　
　　今天早上一进办公室，洛志伟就接到姚总找他谈话的通知，才感觉到妻子的判断很可能正确。现在姚总询问工作情况，似乎就是进入主题的前奏。
　　
　　“还好，我们按照总公司的布置的指标开展经营活动，目前看，完成全年任务没有问题。”洛志伟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这样啊……”姚龙成沉吟片刻，“有没有在扩大经营项目上面做些突破呢？你们市场可是很有潜力的呦。”他还是满脸笑意。
　　
　　“这个……”洛志伟一愣，有些心慌，“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们把重点放在做好传统项目上面，夯实基础，然后再……”
　　
　　“小洛啊，”姚龙成依旧笑着，“形势逼人呦，我们可不能有小富即安的思想，对于企业经营来说，不进即退，原地踏步跟迈步前行怎么能一样呢？这次我到香港考察，就大有收获，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企业，迟早要被市场发展抛弃，你们的大市场基础雄厚，要在这方面走在前列，我把你放在这里，是对你的重视，希望你能有所作为，你是知道的，对于你任这个经理，是有不同声音的，是我顶住压力，坚持用你，我可是对你们市场寄予很大期望的！”
　　
　　“姚总，您批评的对，回去后我马上落实，拿出一个扩大经营项目的方案来。”
　　
　　洛志伟有些坐不住，不仅脸红，似乎也有汗渗出额角。他想起，老岳父几次跑商贸委和总公司，与各级领导沟通，才为自己争取到这个位置，自己也曾几次和妻子去姚总家里拜访，联络感情。
　　
　　“嗯，也好！”姚龙成徐徐点点头。
　　
　　洛志伟还想表述一下自己的决心，但见姚龙成合目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便缄口等待。
　　
　　沉默良久，姚龙成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突然问：“咦，听说你的麻将水平不错啊，有空我们搓八圈。”
　　
　　“哪里呀，我那都是闲玩，哪里上得去姚总的牌桌！”洛志伟更加慌张。看来，姚龙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开玩笑呢，”姚龙成还是满脸堆笑，“你忘了，我不会玩牌的，不过，偶尔玩玩还是可以的，怡情交友嘛。”
　　
　　有人轻轻敲门，之后，推开一半的门口，出现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庞，她站在门外对姚龙成说：“姚总，商贸委季主任马上到，您……”
　　
　　“哦，我下楼去接！”姚龙成站起来，又对洛志伟说，“小洛，今天先到这里，改日再谈，唔……你要把握住机会呦，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找我！”说完，朝洛志伟神秘笑笑，眼神似乎某些深意。
　　
　　站在门口的女人也朝洛志伟微笑点头。她是总公司办公室文书，与洛志伟也算熟稔。
　　
　　走出总公司办公楼，阳光充沛，强烈耀眼，洛志伟忽然感觉眼花缭乱有些眩晕，他略微闭眼片刻，才稳定下来，朝那辆桑塔纳2000轿车走去。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反锁上门，仰躺在双人沙发上闭目冥思。
　　
　　尽管姚龙成说话很含蓄，但还是明显透露出对洛志伟的不满，不仅有对工作成绩的不满，还有对他履职态度的不满。他清楚，按照目前领导的态度，此次调整自己在劫难逃。能不能有什么改变领导看法，挽回被动的局面的可能呢?
　　
　　苦思冥想一会儿，也没有觅出一个答案。倒是觉得脑子发胀，思维混乱，昏昏欲睡。
　　
　　他是个不愿思考的人，思考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痛苦。他甚至觉得对于人类来说，思考都是一种痛苦。
　　
　　他看过一本杂志上有一尊雕像的照片，那是一个男人托腮思考的形象，他不解这有什么意思，也觉得外国艺术家真是无聊，搞这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做什么呢？欧阳若岫告诉他，这是著名的雕塑，名字叫思想者。他又回头再次端详这幅照片，看出来那个男人还真是一副凝眉沉思的样子。他笑了说，这人真累，想什么呢？欧阳若岫说，想人类，想世界，想你从未想过的问题。他听得出，妻子在嘲讽自己。就说，哦，难怪他那么辛苦，纯粹胡思乱想，你不想这个人类还是人类，这个世界还是世界，我看就是闲极无聊，没事找事。欧阳若岫说，依我看，无聊的是你。
　　
　　他喜欢无忧无虑地生活，衣食无忧，工作无忧，家庭无忧。他满足于现在的生活，觉得人生如此足矣。欧阳若岫常批评他是一种思想上的懒惰，人生意识上的懒惰。他知道她说得对，但却不想改变，他懒于改变，包括改变自己。他觉得改变是落魄者的事，既然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很美满了，为什么还要改变呢。
　　
　　他不仅在思想上懒惰，在身体上也懒惰。只要闲着无事，他不会坐着，总是喜欢躺下，双手倒剪枕在脑后，望着悠闲的屋顶，那是一种人生的惬意。只有无忧无虑的人，才会有这种姿势。那个坐着苦苦思索的男人雕像，永远不会理解悠然躺着的惬意。他总是铭记家乡农民中流行的那句俗语：“好吃不如饺子，坐着不如躺着”。他觉得，躺着是人体最为放松也是最为惬意的时候。
　　
　　大概昨晚搓麻将让他身体疲惫，时间不长，他居然睡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洛志伟叫醒。他揉揉眼睛，有些惋惜地摇摇头，这才爬起来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
　　
　　来电话的是薛小鹏，他是总公司属下另一家市场的副经理，也是洛志伟的铁杆牌友。
　　
　　“做什么呢？有两个朋友邀我，去整几圈？”
　　
　　“哦，算了吧，我这正闹心呢，没心思！”洛志伟现在确实没心思。
　　
　　“走吧，是老崔和大姜，三缺一，你要不玩，我就找别人了！”薛小鹏极力怂恿，还用了欲擒故纵的手法。
　　
　　“哦——我看看吧，在哪儿？”
　　
　　“老地方，红星宾馆二楼，等你啊！”说完，薛小鹏挂了电话。他知道，洛志伟说看看，就是答应了。其实，薛小鹏已经给几个人挂了电话，都因上午工作忙拒绝了。
　　
　　洛志伟之所以改变主意想去玩，是因为另外两个牌友老崔和大姜。这两个人不仅牌技差，牌运也差，常常输钱，但牌风不差，如数点钱，绝不含糊。所以，薛小鹏、洛志伟等一些牌友都喜欢与他们俩玩。背后称他们是“面瓜”。意思是，熟透了的瓜，吃起来顺利。
　　
　　洛志伟想，工作上的事自己想太多也没有用，人不能太激进。他认为这个世界还是公允的，不会什么都给你，也不会什么都不给你。顺其自然最好。所以他有些崇尚老子，甚至看不起孔子。
　　
　　他曾跟欧阳若岫说，你看孔子周游列国，折腾得多厉害，可最后呢，还是没人理他，所以，有些事情你不能强求。欧阳若岫反驳他说，那叫不可为而为之，知难而上是一种奋斗精神，人不能因为不可能就放弃追求，你就是没有人生理想，所以也不想奋斗。他嘿嘿笑了说，我还是喜欢老子，淡泊名利，无欲无求，活的自在。欧阳若岫说，那叫无为无不为，不为而为之，也是一种追求。可不是你想的那种躺着睡大觉，等着天上掉馅饼，你这是守株待兔的思想。他说，你呢，应该是杞人忧天，整天瞎操心，活得累！
　　
　　该玩还是玩吧，与其满世界辛辛苦苦追兔子，真不如躺在树下等兔子，落个清闲自在。
　　
　　洛志伟就这样用自己的哲学说服了自己，他精神起来，到几个业务部门转了转，见一切工作都按部就班进行，就来到市场外，他没有叫司机，自己叫辆出租车直奔红星宾馆。
　　
　　在宾馆门前下了车，正要进门，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回头一看，是在市委政研室工作的万克。
　　
　　他和万克都是吉安县人，可谓老乡，通过朋友介绍相互认识。
　　
　　“怎么，上这来搞调研？”洛志伟打趣地问。
　　
　　“什么啊，洛经理这是……”万克上下打量洛志伟一番，接着做了一个洗麻将牌的动作。
　　
　　“嗯。”洛志伟会意点点头。都是老乡，没有什么顾忌。
　　
　　“我也一样，今天不忙，就出来玩玩。”万克神秘地笑了笑。
　　
　　“不知道你也好玩啊，我以为你们整天就是坐办公室看报纸写文章呢。”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宾馆前厅。
　　
　　“那是工作，这是休闲，这就叫工作休闲两不误，现在机关真正坐得住的有几个，早晨上班，像模像样地忙一阵，九点多郑钟，一个个都没影了，一问都是下去搞调研，其实呢，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去喝酒就是搓麻将！还有的……”万克低声说，最后做了一个搂抱的动作。
　　
　　“不至于吧……哦，真羡慕你们做机关的！”洛志伟会意地笑了。
　　
　　他知道，这个老乡十分消沉，好像仕途上并不如意。不过，他们对于世事和人生的理解倒是颇为相似。
　　
　　“嗬，你不信啊，现在有句顺口溜，说的是：上午围着茶杯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麻将转，晚上围着裙子转，听过吗？”
　　
　　“哦，还真没听说过，这是说当官的吧！”洛志伟品味着这段顺口溜说。
　　
　　“哪儿不都一样嘛，你们企业不是这样？”万克反问。他对于这个有些单纯的老乡，表示略微的轻蔑。
　　
　　“嗯，好像也是这样，咦，对了，这可是上午啊，你就把下午的事情办了，超前了！”洛志伟开玩笑问。
　　
　　“临时凑局，三缺一，没办法，反正我那工作也不紧张，推着干呗！”
　　
　　“呵呵，我也是来凑局的！”
　　
　　“你在几楼？”万克在楼梯前问。
　　
　　“二楼，你呢？”
　　
　　“三楼。”
　　
　　“好，改天再聚！”
　　
　　“对了，”万克在二楼台阶上说，“改天我约你，咱们玩几圈！”
　　
　　“没问题，领导有叫必到！”
　　
　　万克朝洛志伟摆摆手，转身上了三楼。
　　
　　洛志伟注视着万克的背影想，心里十分舒坦，觉得这个老乡跟自己很是相似。现代人哪有不玩麻将的，上上下下，从上司到下属，都玩得不亦乐乎，甚至许多女人都加入到男人的麻将桌上来。官场人不会玩麻将，绝对是一种落伍。不过，洛志伟不太愿意与女人打麻将，他总觉得女人在赌上好像很有天赋，他曾与女人玩过几次，都是败绩。所以他认为，只要女人敢于上麻将桌，就肯定不简单。
　　
　　而且，耽于麻将的女人大都很开放，牌友薛小鹏就因为打麻将和一个搞服装批发的女人结识，后来两个人勾搭在一起。那个女人离了婚，无所顾忌，倒是薛小鹏还有妻儿。他妻子曾经询问过洛志伟，一起打麻将的有几个女人，似乎对丈夫有所觉察。洛志伟那能出卖同事加朋友，便缄口不言。好在自己妻子欧阳若岫对麻将毫无兴趣，不然他可就要大操其心了。
　　
　　其实，欧阳若岫还真告诉过他，曾经单位有的男同事约她出去玩牌，都被她以不会玩拒绝了。欧阳若岫说，那些人说玩牌只是个幌子而已，其用意路人皆知。她可不会给他们任何工作之外接触的机会。
　　
　　他又记起那段顺口溜，觉得很有趣，便一边走向房间，一边在嘴里念叨，可是，忘记了第二句是围着什么转，想了片刻，才陡然记起。
　　
　　便又开始兀自念叨：上午围着茶杯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麻将转，晚上围着裙子转。
　　
　　吟罢，嘿嘿笑了。伸手推开预定的房间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