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这个星期六的天气特别好，虽然已是深秋，阳光依然明媚，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上午九点，方奇石带领全集团高管人员从米西出发，去迎接到荣光走马上任的总裁。
　　自从尤智能以年龄偏大为由，婉言拒绝担任集团总裁后，方奇石曾叫荣光集团驻省城办事处副主任雷泽光在省城物色一个人选，但因开出的年薪标准仅为二十万而一直没有找到，尤智能建议方奇石委托猎头公司，方奇石又觉得没啥必要。
　　不料，一位毛遂自荐的总裁人选找上门来了。
　　出发前，方奇石向高管人员介绍说：“我们去迎接的这位总裁叫侯泽波，四十二岁，原来是期望集团的总裁。他同我有过三个多小时的交谈，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能说会道，反应敏捷，聪明睿智，年龄适度，同各家银行很熟，且主动提出三年内不要荣光的工资，同时他还准备了三千万资金，可以借给荣光使用，不要利息，是难得的人选。侯总裁同我一拍即合，约定本周六来荣光报到，下周一正式上班。侯总裁只向我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要我领着全集团的高管人员去接他。”
　　临近十一点，魚惯而行的六辆黑色小轿车抵达目的地。
　　侯泽波住在一栋砖混结构的多层楼房六楼，房屋面积大约六十多个平方米，两室一厅，客厅约有十四个平方米，方奇石一行进屋后，显得很拥挤。侯泽波给大家的第一感觉是，个子较矮，顶多一米六，微胖，有点颓头，显得很聪明。
　　大伙在侯泽波家坐了个把小时，期间，侯泽波把包括中小学时期获得的几张奖励证书都拿给大家传看了一遍。谈话主要在侯泽波、方奇石和郭老四之间进行，尤智能、诸维利、兰达才、唐步文、邵志强几乎没说话。侯泽波说：“方总，我的三千万资金已准备好了，可以随时供您调用，我说过了，我是不要利息的，而且三年不要荣光的工资。”
　　返回途中，尤智能想，期望集团总裁……老期望集团分家后，期望集团不止一个，到底是哪个期望集团的总裁呢？不管哪个期望集团，都是名扬全国的大型民营企业，且总部都在大都市，侯总怎么会到偏远的米西求职呢？还有，个人拿出三千万资金来免息提供给荣光使用，且三年不要荣光的工资，真的是遇上土豪了？既然是期望集团的总裁，住房条件怎么会那么差，室内的摆设怎么会那么一般那么杂乱，难道真的是生活上低标准？……一个又一个的问号从尤智能的脑海里冒出，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心里说：“这些，不知道方奇石有没有想过？”
　　尤智能姨妈的孙子俞小东，比尤智能年小十岁，现任集团公司财务中心融资部经理。俞小东少儿时，喜欢同表叔尤智能一起玩，尤智能下到田里抓泥鳅，一旦抓着了，他就站在田坎上拍着小手欢呼。回到米西，尤智能把俞小东叫到身边交代说：“按照今天吃午饭时方总的安排，下一步将由你跟着侯总一起去省城跑跑几家银行，你要认真完成方总交给的任务。另外，我再给你加一个任务，注意观察侯总的一言一行。”
　　“尤总您的意思是……”俞小东有所不解地问。
　　“这侯总聪明有加，像个‘猴儿哥’，但我总觉得不那么靠谱，你留意一点，有啥情况立刻报告方总或者告诉我。”
　　随后的几天，侯泽波同方奇石几乎是形影不离。方奇石还派出专车，以夫人尤智丽的名义，请侯泽波夫人到米西做客，并以高规格接待。
　　有一天晚饭后，尤智丽陪方奇石在焦化园区散步，不一会儿，侯泽波来了。侯泽波对方奇石说：“我准备下个星期一主持召开一次全集团高中层管理人员参加的会议，把一些方向性的问题讲一讲，方总如果有时间，也可以来听听。”
　　尤智丽觉得不对味，第二天便把这话告诉了尤智能，尤智能说：“方奇石是荣光集团董事长，集团范围内的任何会议，董事长都有权出席并作指示，怎么会是可以去听听呢？总裁主持召开会议，理当请董事长到会作指示才对。”
　　尤智能暗自叫古斯文通过电话，分别向几个期望集团的人力资源部了解了一下，结果是，无论新期望，还是东方期望、南方期望，都没有侯泽波这个人，也没有过姓侯的总裁或者副总裁。
　　几天后，接俞小东报告，一同到省城跑银行的侯总失联了，公司的车也被他开走了。
　　尤智能想，不管侯泽波在方奇石心里占有多重的份量，都有必要提醒一下方奇石了。尤智能说：“方总，我叫古斯文向几个期望集团的人力资源部了解了一下，结果是几个集团都没有过姓侯的总裁或者副总裁。另据俞小东报告……”
　　“不说了，我知道。”方奇石打断尤智能的话，说，“我已叫警方在查。”
　　尤智能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从此以后，荣光人再也没见到过侯泽波，方奇石也没再提到过侯泽波，也没人向方奇石问起过侯泽波。　　
　　
　　尤智能接到豪发酒店老板娘冷三姐打来的电话，冷三姐说：“方五哥，你妹夫中午在酒店多喝了两杯有点醉，在酒店休息了一会儿后，你妹把他接回去了。”
　　尤智能放下电话一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一刻，尤智能急着去看方奇石，提前离开了公司。
　　“妹，他姑爷现在咋样了？”
　　“他在床上躺着的。”尤智丽边说边把哥哥带进了卧室。
　　“方总，您没事吧？”尤智能关切地问。
　　“没事。”方奇石说。
　　“他给副区长李宁阳打了架，借酒消气。”尤智丽说。
　　“怎么回事?”尤智能感到震惊，但问得很平和。
　　“他小子居然用脏话骂我妈。”方奇石说，“今天上午区上开专题会，讨论研究城关镇农村土地的征用和对失地农民的补偿问题，各局、行领导都参加，我这个荣光的老板也参加。作为分管副区长，他李宁阳谈了他的意见，我从企业的角度说了我的看法，由于意见各不相同，双方争了起来，他居然破口骂我‘妈卖逼，关你屁事！’我当时想，既然不关我的事，我走就是。走出会场，转念一想，我发表了不同意见，你就觉得你副区长没面子，那你骂我的妈，我有面子吗？我倒回去走到他面前问他，‘你刚才骂的啥?’他抬头望着我不回答，我顺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我出来后，跳上车要去市里找领导评理，快到梨花山时，我给正在市里开会的区委范书记打电话汇报了此事，并告诉范书记，我要去找市委领导。范书记一再劝我千万别去找市领导，要我相信区委能解决好此事，要我给他留个面子，我掉转车头回到豪发酒店吃的午饭，多喝了一点。”
　　“原来是这样。”尤智能本想说上几句，其中不免有对方奇石的劝告或者批评，但考虑到方奇石毕竟是他的老板，更忘不了方奇石推行《3D管理模式》时他直抒己见的不良后果及其教训，转言道：“妹，晚饭后让方姑爷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方总，您歇着，我下去了。”
　　尤智能下到三楼跨进家门，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自言自语地说：“大可不必，也不应该！”
　　“什么不应该？”正在端菜上桌的高月英问。
　　“没什么。”尤智能不想告诉妻子。
　　整个晚餐过程，尤智能没说一句话，他在想，李宁阳副区长压制不同意见进而发展到用脏话骂人，无疑是错误的，但方奇石以错对错动手打人，也是错误的，从法律层面上讲，彼此都侵犯了对方的人权。方奇石年轻时爱打架，可以说是青少年时期作为“狗崽子”长期受压抑的结果，但人到中年而且事业有成了，还动手打人，怎么都说不过去。
　　千禧年春节前夕，区委、区人大、区政府、区政协四套班子的领导在区委招待所吃团年饭，席间，方奇石同区委常委、区委宣传部长为件小事争起来后，居然把餐桌掀了个四脚朝天。
　　今年初夏的一天上午，方奇石接到一个用本地座机打来的匿名电话，对方用粗话对方奇石渲泄不满。方奇石断定行为人使用的电话一定是公用电话，当即叫保安队长苟东生拿着号码去查找。苟东生很快便在城关镇的河西街找到了这个公用电话，机主认识打电话的人，听说是政协方副主席想知道，便把打电话的人是谁告诉了苟东生。
　　打电话的人叫何必成，兰达才的表弟，妻子兰华香是县政协的一般干部。荣光房地产公司开发雅园一期，房屋拆迁涉及到对他们家的拆迁补偿，方奇石想到兰华香是自己的部下，同意了兰达才提出的给予这个家庭特殊照顾的意见，但两口子不知足，提出过高要求，遭到方奇石拒绝，于是找兰达才商量后打电话向方奇石发泄不满。
　　方奇石通过何必成的妻子，把何必成叫到了方奇石在荣光集团的办公室，双方没说上几句，方奇石便给了何必成一记耳光，早已站在旁边磨拳擦掌的苟东生，见老板已经动手，三拳两腿就把何必成打翻在地，何必成见事不妙，挣扎着翻身跪在地上，磕头作揖地向方奇石认了错并赔了礼道了歉。
　　方奇石虽然强势，但很担心自身的安危，去年国庆节后，叫尤智能到省城武警部队去预选一名即将退伍的特警战士，待退伍时招来做贴身保镖。部队军务科科长很是热心，精心推荐了一名武艺过人的老兵，但方奇石最终放弃了，尤智能如今想起来真为他的放弃感到庆幸。
　　想到这里，尤智能在心里说：“方奇石啊方奇石，您真的够可以的了，论地位，您是米西区政协的领导，论经济，您是达宁市排名第二的民营企业集团的老板，是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之一，有人说您咳嗽一声城关镇都要抖三抖，有人说您才是米西真正的老大……不知您有没有想过人言的可畏！”
　　次月的一个周末，方奇石、尤智能、方奇山聚在人民公园喝茶，就方奇石搧副区长李宁阳耳光的事，方奇山一反常态，突然抖起了威风，以兄长的架势抬高嗓音说：“你是县处级领导干部，是对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做出了贡献的成功人士，你这样做值吗？”
　　方奇石目视远方，没有吭声，也没有反驳。
　　方奇石事业有成以后，对二哥方奇山总是直呼其名，表面上看，方奇山并不在意，给人一种兄长大度的感觉，但在背地里，方奇山却经常说方奇石没叫他哥，说方奇石给他的某些承诺没有兑现。方奇山傍着方奇石找钱，做法非常巧妙，一般不直接开口，而是托朋友向方奇石提出，好些事弄得方奇石比较为难，答应吧，不太愿意，不答应吧，难免给受托说事的朋友留下方奇石不认亲的感觉。如果事后方奇石问方奇山为啥不直接讲，方奇山会说他并不知道这事儿，可能是那位朋友主动想到的。方奇山这一招特灵，既用亲情绑架了方奇石，又保持了兄长的尊严。两年前，方奇石伙同两个朋友在米西城关镇向阳街开发两栋商住楼，方奇山得到消息后，立即打电话给一位老同学，请他去向方奇石提出，说“方二哥带虎虎很操心，应该主动请方二哥合伙”，结果，方奇山只出了五十万元，除收回本钱外，分了五十万元的利润和一个九十多平方米的铺面。
　　据尤智能所知，二十几年来，方奇山在方奇石面前抖威风，这还是头一回。这同某些影视作品描写警卫员批评首长，在战场上不顾个人安危异曲同工，方奇山所要表明的是，方奇石有身份有地位有贡献，打人错没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值得，不遗余力地彰显哥哥对弟弟的褒扬和关切。
　　方奇山的套路，方奇石心知肚明，但尤智丽则不然，二十几年来，尤智丽一直被表象蒙惑，对方二哥很是敬重。每年春节前，尤智丽总是主动打电话，请二哥全家人回来热闹热闹。荣光驻省城办事处停止办公后，办公楼出租的租金，方奇山没有如实交回企业，集团财务部颇有微词，但当时的财务负责人看人说话，在尤智丽跟前吹嘘方二哥把租金账目搞得如何如何的清楚，尤智丽信以为真，回家望着方奇石赞颂方二哥，让方奇石听得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