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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作品名称:道澧沅      作者:五一      发布时间:2019-09-25 12:49:07      字数:5740

  “石门县二中‘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下乡汇报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乐器合奏《大海航行靠舵手》,指挥:胡达垣。”报幕员迈着夸张的优雅步伐走下台后,达垣登上指挥台,手一抬,一百多乐手齐刷刷地亮出自己的乐器,做好了准备,随着达垣的指挥,音乐响起。
  达垣负责学校的宣传队后,发动了大批会摆弄几下乐器的人,有老师,有学生,有学校的其他职工,甚至还有家属,居然在这样一个县级中学里组建了一个一百多号人的乐团。虽然有的是西洋乐器,有的是传统民乐,但达垣把它们糅杂在一起,训练得有声有色,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办得如火如荼。名气大了,也就经常接到上级派给的下乡巡回演出等任务。
  乐团演奏了几曲后,换了别的节目。达垣站在台下乐呵呵地看着台上儿子岩头的表演,只见岩头穿着地主的褂子,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高帽子,大摇大摆地走上台来:“我是地主刘文采……”奶声奶气逗得台下一片笑声。别看岩头才三岁多,已经是宣传队的老演员了,经常上台串个小节目,一点也不怯场。
  “地主刘文采”被赶下台后,又开始了忠字舞,台下的观众也纷纷举起红宝书跟着跳起来。
  达垣悄悄退去,开始到大队部寻找电话机子。此次下乡巡回演出,达垣心里是老大不愿意的,因为他和华芷的第二个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但是这么大个宣传队没他不行,他不得不带队下乡。每到一个公社或大队都要先找电话机子,打电话回二中,问询妻子的情况。
  这次终于获得好消息,华芷顺利产下一个女孩,母女平安。达垣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跑到后台抱起岩头,高兴道:“妈妈生了个妹妹,你有妹妹了!”岩头也高兴地拍手:“噢,我有妹妹了!”
  
  巡演结束后,父子俩迫不及待地赶回石门二中的家里,家门口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遮住了一半,达垣低头弯腰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岩头跑进去,一骨碌爬上妈妈的床,好奇地望着床上这个粉嫩的小婴儿,轻声唤着“妹妹、妹妹”。华芷发现岩头讲话含混不清,感觉他的舌头有点不对劲,扳过他的头:“你舌头怎么了?张开嘴。”
  达垣道:“有一天赶路,一个宣传队的学生背着他摔了一跤,牙齿把舌头咬掉了一个缺。”
  “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要紧?”华芷紧张得扳着岩头的下巴,仔细观察着。岩头“啊啊啊”的做不得声。
  达垣道:“当时还蛮吓人的,流了好多血,送去医院看了,不要紧,已经在愈合了。”
  华芷这才放过岩头,岩头如释重负跑出了屋。
  达垣做了一碗鸡蛋面,端到妻子床前:“你生孩子,我都不在家,真是辛苦你了。”
  华芷笑笑:“没事,有接生婆嘛,还有杨校长、同事、邻居都很照顾我的。”
  屋外,一群学生在逗着岩头:“岩头,快喊‘打倒臭老九胡达垣’。”岩头也就真的举起手臂高喊着:“打倒臭老九胡达垣!”
  夫妻俩在屋里听了,苦笑着对望,无奈地摇摇头。
  “爹爹写信来说想孙子了,让我们把岩头送去常德给他们两老带。”
  “他们不是在带一牧吗?”
  “一牧要读书了,回他爹娘去了。”
  华芷笑笑:“他们两老一刻也没闲着,带了这个带那个。”
  达垣道:“我们俩都是班主任,忙得很,我还管着那么大个宣传队,动不动就要下乡演出,这又添了个小的,把岩头送到爷爷奶奶去也好。”
  女儿因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取名“文革”,小名唤作格格。远在承德的霈璎夫妇也添了二儿子小老虎,人丁兴旺,胡家两老高兴得合不拢嘴。
  
  胡开材下班后绕到图书馆归还了几本书,又借了几本书,走出图书馆,在公墓陵园内慢慢踱步。图书馆在公墓内的抗战纪念堂旁,是解放前由私人捐资修建的,解放后收归公有。按说胡开材已到了离休的年纪,但是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许多工作都搁置了,离休的事也搁置了。他仍然每天到文教局上班,下班没事就到公墓转转,到图书馆借些书回家阅读。
  常德人所说的公墓,是一座抗日英雄的合冢陵园,是为纪念1943年常德会战中阵亡的将士而修建,有牌坊、纪念碑、纪念亭等,镌刻了蒋中正、于右任、孙科、白崇禧、陈诚、王耀武等多位国民党军政要员的题词。
  前几日在公墓转悠,胡开材看见好几批革命青年在这里破四旧,用墨汁在牌坊底座画上大大的“×”,用竹篙将印有国民党党徽的琉璃瓦统统打碎落地。地委、行署紧急召开会议,商量办法,决定对公墓进行整改,保住这一历史文物。今天来到公墓,果然发现了新变化,牌坊上面的国民党党徽换成了红五星,顶上还立了几个大字“工人文化宫”,纪念碑四周也搭起了脚手架,常德工程公司的施工队伍正在施工,用水泥浆把原有的字全部覆盖,又请了青年美工师巢中立书写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等标语口号和毛主席语录。
  施工现场围了不少群众,一些革命青年打着各自队伍的旗帜,什么“武陵烽火”“中南海红卫兵”“湘江风雷”等等,振臂高呼着。
  “拆毁黑墓!打倒国民党残渣余孽!”
  “破四旧、立四新!”
  “文化大革命要依靠群众自己搞!”
  一干部模样的人正阻拦着他们并耐心地解释安抚着:“革命小将们,革命小将们,我们就是要变四旧为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阵地……”
  (这座纪念公墓仍伫立在常德城区内,现已恢复旧貌,像这样一座地方上的国民党抗日将士公墓能较为完好地保存下来,在全国范围内都较为罕见。感谢当时的领导班子冒着风险作出保护文物的决定。)
  
  胡开材驻足观望了一阵,又慢慢踱步回家,顺路还买了些菜,家里只有雲璎和小毛姐弟俩。
  “你娘呢?岩头呢?”爹问。
  “娘给岩头喂饭,不晓得喂到哪里去了。”小毛回答。
  爹又问雲璎:“晞孟中学毕业后就难得见他一面了,他都忙些什么?”
  “整天跟着造反派、红卫兵到处跑,我都见他不着。”雲璎提起儿子有点怨气。
  “还是做个逍遥派好。”胡开材道。
  “哪讲得听?其实造反派、红卫兵都嫌他出生不好,都不吸纳他,还是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瞎跑。这么大的人了,我也管不住。他还嫌我们家成分拖累了他呢。”
  爹沉了脸不做声。
  
  岩头滚着铁环跑到了门口:“爷爷,爷爷,我会滚铁环了呢!”铁环倒在地下,他捡起来斜套在身上,跑进屋。后面,奶奶踮着小脚端着个碗追了进来。
  胡开材皱着眉头问:“你这是喂的什么饭?早饭么?都到中午了。”
  “他老要跑,都跑到职工医院那里了,追又追不上。”胡家奶奶气踹嘘嘘道。
  “她喂了快两个小时了。”小毛道。
  “要你告状!你个奸臣!”娘把手里的空碗塞给幺儿小毛,没好气地说道,“洗碗去。”
  雲璎笑道:“你这么带娃,看华芷怎么放心?”
  “我媳妇可没嫌带得不好。”娘道。
  “她那是没看见,要看见了你这么带娃,她才不会愿意交给你带呢。”
  受了众人的指责,奶奶气呼呼地数落孙子:“就怪你太尥(liào调皮)!”一边帮岩头擤鼻涕。
  被奶奶责怪了,岩头老不高兴,他用两根手指从地上把鼻涕又捏了起来粘在鼻子底下:“哼,今天我不要你擤鼻涕了,我要爷爷擤!”
  看得雲璎直恶心:“天哪,这孩子怎么这么劣拽?跟着爷爷奶奶太惯侍了,不行,得赶紧让你爹娘领回石门去,好好管教管教。”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枪响,爷爷急忙把岩头往睡椅底下塞,雲璎则赶紧起身去关门:“工联红联又在搞武斗了?”
  岩头趴在睡椅底下探出头来好奇地问:“是炸鞭炮么?”那鼻涕还糊在鼻子下,他拿袖子一擦,没擦掉,抹得满脸都是。
  奶奶也顾不得那满脸鼻涕,按住他的头又使劲往里面塞,爷爷板着脸告诫道:“这可不是鞭炮,是真枪。以后听到这声音就躲在睡椅底下,千万记住了,被流弹击中可不得了。”
  “唉,好好的日子干嘛要动枪哟?”胡家奶奶叹道。
  “就是,毛主席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雲璎也颇为儿子晞孟担心着。
  
  不知不觉岩头在爷爷奶奶家长到了快读书的年龄,达垣和华芷两口子回常德父母家,要把岩头接回石门自己带。
  “岩头,快看谁来了。”奶奶催促着孙子,“快喊人哪……”
  岩头拖着两条鼻涕,愣愣地望着眼前胡子拉碴的男人,叫了声“伯伯”,又望着扎辫子的女子叫了声“姐姐”,把全家人都逗乐了。
  华芷拿出手帕替儿子擦鼻涕,岩头身子一扭,逃脱到奶奶身边,小毛解释道:“他的鼻涕只能奶奶揩。”
  华芷微微蹙眉仍保持着笑容道:“谁稀罕给你揩脏鼻涕?”
  
  吃饭时,岩头把一碗红烧肉拖到自己面前:“这是我的菜。”
  小毛又解释:“他宣布是他的菜,别人就不能动筷子。”
  晞孟故意伸了筷子过去:“我就要吃。”
  岩头赶紧用双臂盖着那碗红烧肉大叫:“不许吃!不许吃!”
  华芷拉扯岩头的胳膊:“这像什么话?大家吃。爷爷奶奶攒了好久的肉票,才做了一碗红烧肉,你怎么能一个人独占?”
  岩头哭闹起来:“这就是我的菜,谁都不许吃!”
  雲璎责备着晞孟:“你一个当大哥哥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和弟弟争什么?”
  “什么都依着他……”
  “他还老欺负人……”
  “岩头还抢我的弹弓……”
  其他几个小家伙纷纷告起状来。
  华芷怒不可遏:“搞得没名堂了!”一把扯起岩头,从饭桌上拖下来,“啪啪啪”照着屁股就是几下,岩头大哭起来。
  奶奶心疼得忙起身欲拉劝,胡开材扯了扯老伴的衣角:“坐下,平日里把岩头惯得没名堂,这餐家伙就是打给我们看的。”
  “雷公还不打吃饭人呢。”奶奶不满地嘟哝着,还是坐下了。雲璎、霓璎一边呵斥着自家孩子多嘴多舌,一边扯劝护犊,混乱的场面才逐渐平息下来。
  达垣对爹娘说:“岩头我们是坚决要带回去,这么惯侍下去,这娃儿还有什么用?得给他扳过来。”
  奶奶是一万个舍不得,无奈之下又道:“那你们把格格留下来,格格也快两岁了,能离开娘了,就把格格交给我来带吧。”
  “你一直都在带娃,带了这个带那个,还没带烦啊?”达垣无奈笑道。
  “她老人家身边不带个娃,她还不习惯呢。”两个女儿不禁也笑。
  “我保证不再惯侍娃儿。”奶奶说。
  “你保证有什么用,哪个娃儿你不惯侍?”
  儿女们均表示不信,但最终拗不过老人家,达垣和华芷还是把女儿格格留在了常德爷爷奶奶家里。
  
  承德的军属大院里,曲玄斌和霈璎两口子正躲在屋里惊恐万分地面对着一个包裹。
  “不行,这些东西留不得,要上交。”曲玄斌坚定地说,“他们也真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寄来了?”
  “肯定是娘的主意,是娘瞒着爹爹做的,”霈璎拿起包裹单看着,“你看这字,歪歪扭扭的,应该是小毛写的。娘认为我们在部队里,能帮她保住这些珠宝首饰。”
  “部队又不是世外桃源,连师长家里前几日都被抄了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曲玄斌道,“这些四旧的东西保不住的,必须要上交。”
  “那不是出卖我娘?”霈璎尖声道,“我不是想要保住这些东西,只是上交就等于是告发我娘!”
  “轻点轻点,别吵醒了小老虎。”曲玄斌又朝门外忘了一眼,“小心让骁军听见。”
  “你还怕孩子听见?你也晓得出卖亲娘是一件丑事?”霈璎放低了音量,仍厉声厉色。
  “那你说怎么办?”曲玄斌气恼道,“这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即便上交了都是说不清楚的麻烦,不上交被抄家抄了出来,问题就更严重了。”
  曲玄斌定了定情绪,好言解释:“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们家成分影响我进步,我是真心不介意,只要守着你和儿子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但现在这事,我不能由着你,我们一家四口可不能往火坑里跳啊……”
  “娘欸,你可真是为难我们啊。”霈璎对着那一堆珠宝首饰愁眉苦脸。
  
  造反派冲进大兴街75号的胡家时,胡开材刚上前理论几句,便被推搡到一边:“滚,你这走资派!”
  “打倒国民党的残渣余孽!”
  “打倒地富反坏右!”
  胡家奶奶左边搂着小毛、右边搂着格格,蜷缩在角落里。
  造反派头头径直走到胡家奶奶面前,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指着她:“你这可恶的地主婆,还想拉拢腐蚀我们的革命军人!幸亏我们的革命军人思想觉悟高,不受腐蚀。”说罢,大手一挥,“搜!看这地主婆还在家里窝藏了什么四旧的东西。”
  众造反派便开始在屋里乱搜起来,没搜到什么罪证就开始砸东西,将屋里弄得稀乱后才扬长而去。
  待造反派走远,胡开材问老伴道:“你怎么拉拢腐蚀革命军人了?”
  胡家奶奶惊魂未定:“我、我就寄了几件首饰给三丫头。”
  “你呀你,你怎么这么糊涂?”胡开材气急道,“难怪我去上交家里的四旧时觉得好像不止这些,你还真落下了,居然还寄给霈璎他们?”
  “我寻思着曲家姑爷在部队里当官,兴许能保住一些,不成想他也上交了。”
  “他不上交还能怎样?你这是在害他们哪!”胡开材训斥着老伴,“我们家成分本来就影响了曲家姑爷的仕途,你还要给他们添麻烦。”
  “我实在是舍不得,就剩几个最贵重的了,有一个箍子(戒指)还是当年嫁进你们胡家时老太太送的,说是胡家的传家宝。”胡家奶奶哭丧着脸。
  “你以为我不心疼啊?就说这个花瓶,还是明朝的,传了好几代人,就这么打碎了,可惜啊!”胡开材拿了扫帚、撮箕,和小毛一起打扫着地上的花瓶残片,“格格抬脚,小心别让瓷片扎了脚。”
  格格乖巧地缩回自己的脚。胡开材蹲下身仔细寻找捡拾着那些细小碎片,“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全家人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不久,胡开材接到上级通知,要到五七干校学习、劳动,胡家奶奶和小毛也被下放到老家临澧陈家桥。
  霓璎一家闻讯从德山赶过来帮爹娘整理行装送行。
  “爹都过了离休的年纪了,还要被关进五七干校,娘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还要赶到农村去劳动,还有没有天理了?”霓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发着牢骚。
  “你少说这种反动的话,别人听见可不得了。现在干部和知识分子都要下放,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下放地也在临澧,我会经常去看他们的。”雲璎道,“你们工厂就好了,不用下放到农村去。”
  “可知识青年也要下放呀,要到广阔的农村去,一凡就下放到石门的官渡桥去了。他还那么小,从小就体弱多病……”霓璎惦记着儿子,自己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邹钟燮忙过来拍着她的背:“我们也都由行管下到车间里劳动去了,她现在做翻砂工,又脏又累,男人都不愿意干的活。”
  “那为什么安排一个女人干?”娘问。
  “还不是因为成分不好,都欺负人,那些狗日的领导都势利得很。”知识分子邹钟燮也忍不住骂起了粗口。
  “达垣和华芷也是下放到官渡桥,还可以照应一下一凡。”雲璎道。
  “又不在一个队里,也难得见个面。”霓璎羡慕大姐,“你家晞孟不用下放,真好。”
  “他是独子,符合政策。”雲璎又想起送给周树进的小儿子,“默儿从小送与人了,反倒没受我们家牵连。”
  “那城里就剩下晞孟一个人了,他怎么办?要不跟着我去吃住?”霓璎问。
  “让他跟着他爹、他奶奶混去吧。”雲璎道。
  
  收拾停当,儿女们嘱咐着爹娘,一定要注意安全,干活悠着点,嘱咐弟弟小毛要照顾好娘和格格。
  胡开材道:“我倒没什么,反正已经被批斗好多回了,都经历过了,去五七干校还有些熟人做伴,吴铁铮也一起去,可以互相照应着。我就是担心他们三个,一个老糊涂、一个苕儿,还一个这么小的娃……”
  “我也没什么,不就是回老家住吗?”胡家奶奶宽慰着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会照应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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