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去告他们！"刘源珍喊。声音近乎嘶哑。
　　"对，去告他们！"梁其远亦喊。在他心里涌起的热血直窜脑门。
　　说去就去。俩人快步走在激愤的路上，午后的烈日将他们悲伤蒸煮成一团一团的怒云，怒云又化成千千万万支箭雨，箭雨不会转弯，直直的冲着一个方向飞去。
　　那时，天上真的下起了雨，而且是很大的雨。它们下得是这样的不管不顾，连太阳都拿它们没办法。
　　梁其远一把将刘源珍扯进道边茅草棚。
　　草棚里拴着一头牛，正安静的嚼着稻草。兀地跳进两个人来，并沒使它感到惊讶，它稍稍瞄了他们一眼，然后，温良包容的"哞"了一声。
　　二人站立在棚中，着急地盼着巨雨快些停下来，因为，这雨不仅阻挡了他们前行的步伐，而且还扰乱了他们执着心智。
　　沉默。许久的沉默。人无语，雨有声。
　　"算了。人活着挺不容易，何况现在又是这么的苦。"
　　兀地，有个声音这么说。
　　刘源珍诧异的盯住梁其远的脸。她说:"我知道你这会这么说！"
　　梁其远愕然道:"我说什么？"
　　刘源珍嗔怒道:"你说算了。凭什么就算了。"
　　梁其远争辩道:"我没说。还以为你说什么不容易，苦日子呢？"
　　刘源珍道:"那么……。"
　　二人俱回身惊恐的瞅着那头牛。
　　牛。依旧吃着草，头也不抬。
　　梁其远抓紧妻子的手，返身将她往路上一送。说道:"快走！"
　　二人慌不择路。
　　突然，刘源珍站住问道:"这是去哪？"
　　梁其远闻言四顾。原来，他们已走往回家的方向。于是，他就说:"源珍，我们……，还是算了。"
　　刘源珍一听，恨恨的一跺脚下泥地，含泪继续往前走去。
　　梁其远失神的跟上去。耳际就又传来"哞"的一声牛叫。
　　为着这件事，刘源珍冷了梁其远一个星期。
　　梁其远先还死乞白咧找她讲话，欲要开解她，刘源珍就是不肯理他，且不给好脸色。后来，他的心就慢慢冷了下来。心冷下来，话就少了，或者整天不说一句话。
　　某夜，刘源珍突然惊醒，伸手一摸，身边空荡荡。她忙起身去寻。
　　门洞开，月光如水。
　　刘源珍扑过去扶着门框。外面，死一般的静寂中，一个人，一支烟。人是她丈夫，烟是孤独和可怜。
　　眼里，他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仿佛一尊雕像。刘源珍蓦地心一动，便悄悄地摸了过去，静静的挨着梁其远坐下。
　　梁其远扔了烟头，抚过妻子手来，紧紧地握住。
　　哪想这一握，时光却又匆匆过了一年。这时，刘源珍肚里又怀了孩子，且不久就要生产。
　　临了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几天的时候，梁其远说死也不让刘源珍去上班了。
　　防患于未然。梁其远说。
　　转眼二十几天过去，刘源珍肚子里的孩子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真急坏了梁家夫妇。
　　这日傍晚，夫妇俩出去溜弯，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师傅家。
　　周方玉瞅着刘源珍高高挺起的大肚子，嗔怪道:"就要生，却走这远道。唉！还笑。又不知道着急。"
　　刘源珍笑道:"先前急。他不想出来，我又不急了。"
　　周方玉道:"胡说。瓜熟蒂落，瓜熟蒂落。你不急，我却着急。逢着这种情况，得想法催催才是。"
　　刘源珍道:"哦，怎个催法？"
　　周方玉道:"在我们老家，都是由娘家人送母鸡和染了红的鸡蛋过来。要是能联系上舅舅就好啦！"
　　刘源珍知道师娘说的是刘源雄。他们姐俩都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天高路远的，怎地寻他？
　　周方玉见她一脸的茫然，便不在说什么催生的话。
　　翌日，晌午刚过，周方玉挎着一只竹篮来到梁家。
　　刘源珍开门见到师娘，瞅着她拿来的东西，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她颤声喊道:"师娘！"
　　周方玉进屋放下篮子，笑道:"事急。就让我做一回你的娘家人吧！"
　　刘源珍闻言泪奔。
　　晚上，刘源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一位身披袈裟的高僧。那高僧站在她的床前，对着她深深地作了个揖，随既化着一朵似雾又似云的白莲，白莲在空中旋了几旋，攸地沒入她的腹中。
　　刘源珍蓦地惊醒，身上就有了动静。
　　这事却也神奇，刘源珍深夜被送进医院，次日，天濛濛亮的时候就产下一男婴。孩子顶上寸发未生，双目紧闭，不哭不闹。接生的女医生将他双足倒拎，不轻不重的在其屁股上拍了一下，她想让他开口，想让他哭，这样就可以将他嘴里的杂物吐出。孩子没哭，女医生又拍了一下，孩子终于出声。女医生听到的不是哭，那分明就是笑。其时，她险些没有脱手！
　　末了，她脸上泛着哭且带笑的表情，来到刘源珍床前。言道:"恭喜！你生了个男……宝贝。"
　　话说梁家夫妇有了这个孩子，宝贝一样呵护着。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学名叫梁慧明，意为智慧聪明。并且在他们家的户口簿上，梁慧明的名字赫然放在户主的栏页上。
　　有一回，管段的户籍警下来查户口，对完梁其远，又对完刘源珍。然后就问，还有一位梁慧明梁老先生呢？他去了哪？
　　户籍警的问话，弄得梁刘二人面面相觑，笑哭不得。刘源珍从摇篮里抱过来儿子对着户籍警，极不好意思的说:"他就是梁慧明。"
　　"哦，哦，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户籍警笑说道。
　　在梁家夫妇的记忆中，慧明从小极不好养，这孩子老爱生病。厂医院的大门，都被梁家人踏陷下去三寸。
　　刘源珍的产假几乎是在儿子不间断的生病中度过。
　　"遭孽，这孩子怀在娘肚子里，又没吃上一点好的，能不生病？"周方玉如是说。为了梁慧明，她也没少往梁家跑。
　　刘源珍真真切切被孩子磨服。现听师娘这么说，眼圈便红红的说:"早知道他这么不好养，真不该要他！"
　　周方玉闻言，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她道:"胡说。瞧你说的这些鬼话。你当他想病呀！不过，我可听说，从小多病的孩子，岁数大了身体会很好。"
　　"真的吗？"刘源珍喜问道。
　　"当然。人是一根三节草，三节总有一节好。小时他把病都得完了，长大了哪会还得？"周方玉一板正经的说道。
　　"师娘您总是这么会安慰人。不过这孩子老病怏怏的，明朝我去上班了，谁肯带他？"刘源珍道。
　　在厂区，类似刘源珍这种情况，孩子的父母一般都会雇个保姆，或者将孩子送去谈好的人家。所以，她的这种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谁愿意带养个多病的孩童？
　　周方玉闻言道:"唉！先去找找，若不行，那就把慧明交给我呗！"
　　刘源珍为难道:"师娘，这能行吗？"
　　周方玉啾着刘源珍笑道:"有什么不行。你这孩子，我能不懂你？师娘我一说要带慧明，瞧你眼里的喜。你呀！早就在算计师娘了。还装！"
　　刘源珍不好意思的笑道:"师娘！"
　　嘻闹喧哗。猜拳赌酒。
　　至从那段该死的日子过去，这还是街坊里首次传出的欢声笑语。
　　梁其远用两根手指捏着一只小酒杯，穿行在屋里屋外的酒席间。屋里两桌，屋外门前的空地上还有六桌。屋里坐着的是亲戚和领导，屋外来的却是好友和邻人。
　　梁其远着重对外面的人敬酒，并一再道歉说条件简陋慢待之类的话。
　　好在他们不是挑剔的人，也没觉得在树荫里的凉篷下吃酒有什么不好。当然，他们来此，不光是为了喝酒，更重要的是，他们想瞧瞧梁家的宝贝儿子"抓周"会抓个啥？
　　那时，梁其远的儿子梁慧明在赵家墩一带几乎是个传奇人物。首先，出生之前，他母亲做的梦，再就是他在医院的种种表现，已由小道传成大道。人们都在传说梁家生了佛，可能还是笑弥勒佛。
　　关于这一点，有好事者还专门到接生医生处求证。
　　医生说:"是不是佛，我不知道。笑，他真的笑过。"
　　于是那人便说:"这就对了，只有佛才会笑。也只有佛才会笑对众生嘛！"
　　再有一件事，比这传得更盛。
　　因着外甥要过生，刘源雄早几天就来到三姐家。刘源珍也托说过生，将慧明从师娘那接了回来，近一年来，儿子慧明除却周日，几乎都生活在师傅家。趁着兄弟在此，她想让师娘好好歇几天。
　　这天午后，刘源雄抱着慧明坐在门外的棵梧桐树下乘凉。树上的阔叶随着微风摆动，时不时将顶上的阳光放了下来，甥舅二人的身上便暗一下花一下。
　　刘源雄将椅子摞了摞，慧明正在熟睡，他怕光的碎影晃着了他的眼晴。
　　那时，树上的知了不停的叫，叫得人只想睡。刘源雄不自觉的打起了盹，突然，他仿似被什么惊醒，抬眼四望，却见那边楼头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刘源雄便想:稀奇得很，这年头，居然还能看到和尚。
　　正思想间，两个和尚也已来到面前。
　　"施主，讨口茶水与我师徒则过。"老和尚对着刘源雄合十施礼道。
　　刘源雄正待起身，怀里的慧明蓦地睁开了双眼，对着老和尚"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老和尚伸手按住刘源雄，双目盯着慧明端祥许久，忽地仰面大笑。
　　刘源雄被老僧的笑惊得一愣一愣的，便疑问道:"老师傅为何发笑？"
　　老和尚停止笑声，伸出枯长的食指点着慧明说:"你问他？"
　　刘源雄一脸茫然。苦笑道:"有意思的很！他一孩子，还未开口说话呢。"
　　"可是，我已听到了他的问候。是吧？师兄。"老和尚啾着梁慧明说。
　　刘源雄听岔了音，便道:"我与师傅素昧平生，何故称我作师兄？"
　　"呿，就你？"小和尚瘪嘴道。
　　正这时，刘源雄怀里的慧明冷不丁的对着小和尚射去一条黄尿。
　　小和尚惊叫一声，欲躲。却还是被尿浇湿了裤脚。正待发着，老和尚急叱道:"昌明，休得无礼！"然后陪笑道:"师兄，你还是那个脾气，仍容不得以下犯上。"
　　闻言，刘源雄这才明白他所称的师兄，却是自己外甥。正不知所措间，抖眼瞅见三姐静立在楼廊上，便喊道:"三姐，和尚师傅请你过来说话。"
　　其时，刘源珍已站在廊上听他们对话半天，当她听见老僧唤自家慧明为师兄时，心中便不由想起那个梦。看来，慧明真是和尚投生呀！
　　现听兄弟叫她，就只想过去探个究尽。
　　老和尚见她过来，依旧上前施了一礼。这时，他才真切看清其容貌。暗叹道:如此娇颜，竟隐没于平常巷陌。可惜，可惜。
　　刘源珍当然不知和尚所想，她笑着对他问道:"师傅可有吩咐？"
　　老和尚笑道:"实言相告，老讷在此偶遇故人，时才观察，却知他身隐暗疾，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刘源雄闻言怒道:"胡说！"
　　老和尚不以为然，依笑道:"不信？请听老讷细细道来。你这孩童是否常病？三五日便会进去医院？"
　　刘源珍姐弟二人俱惊。点头称是。
　　老和尚额首笑道:"这就是啦！因你夫妇与这小儿命理相克相冲，故会损其身体，要其性命。"
　　刘源珍犯急，忙问解法。
　　老和尚掐指一算。正色道:"欲解小儿之灾，唯有一法，那就是将他交与老讷带回寺庙修行三年，方可化解灾难。"
　　带走慧明？刘源珍万万不会同意。于是，她问老僧道:"可有别的方法？"
　　老和尚道:"没有。"
　　刘源珍为难道:"那该怎办？"
　　老和尚笑道:"为了小施主的生命着想，你们必须要将他交给我。"言罢，他就过来从源雄手里夺人。
　　刘源珍都急哭了。刘源雄抱着慧明就往家里跑。
　　老和尚见状，又对刘源珍施了一礼说道:"女施主，不让带走孩子也行，你可给他找个替身，代他修行。"
　　刘源珍道:"我去哪找？谁愿把孩子送去庙里。"
　　老和尚呈思考状，末了，他笑着对刘源珍说道:"要不女施主捐些香火钱，老讷回寺替小施主做个功德，施与法号，让他虚位修行。"
　　刘源珍喜道:"这个最好！"
　　当她回家取钱时，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劝阻者，他说，切不可上当，现在骗子很多的。此言刚出，立刻遭到谴责。十多人集体批他批得口沬四溅，极像一窝螃蟹在对着白菜帮子吐泡泡。劝阻者立刻落荒而逃。
　　刘源珍在围观群众的声援和怂恿下，将钱拿给了老和尚。
　　立时，此事被当作一段奇闻，迅速传递开去。
　　此刻，人们喝着酒，重又把这些新旧事拿出来说，越说就越是期待。
　　然而，梁慧明抓周之前却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
　　本来，慧明在"抓周"前要换身新衣服，梁其远又没父母在世，新衣的"任务"就落在外婆田友娣的身上。那天，田友娣给外孙买来的却是一套玄色的短衣裤。不巧，这套衣服被周方玉瞧见，当时，她也没言语，匆匆去街上的商店重新买来一套长身衣裤。
　　"抓周″的时候，田友娣见外孙没穿她的衣服，而是穿了身海军衫式的长套装，脸上就挂不住了。整个过程，她一直都丧着脸面。
　　众人离开后，田友娣终于忍不住将刘源珍拉到一边。她问她道:"为啥明伢没穿我拿来的衣服？"
　　刘源珍心道:我没问你！你倒先问上我了。于是便直言道:"慧明今日过生，穿身短衣短裤怕是不好吧？"
　　田友娣一听说烦燥道:"此话又是你那个师娘说的吧？"
　　刘源珍道:"不管谁说的，终归还是穿长的好！"
　　"哦，我懂了，那个老迷信肯定对你说，穿长的就长命百岁，是么？"田友娣气愤道。
　　"娘，不许你这么讲师娘。她可没说什么。"刘源珍道。
　　二人讲话声愈来愈大，刘义松闻声走了过来。他问明原委，便笑着对女儿说:"源珍，你误会你娘了，她懂个什么短寿长命的？也不是舍不得花钱，这热的天，穿短的不是透着凉快么？"
　　爹都这么说了，刘源珍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