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茅屋为秋风所破

　　雨后的秋日放晴了。乌云散了，天空仿佛被冲洗了，净净的，也蓝蓝的。如玻璃一般净，像海水一样蓝。白云在飘浮，像一堆堆的棉花被撕碎而又聚拢，轻盈飘逸。清新的空气，弥漫着二小的校园。离学校不远了，何立萍和欧谷仁先行一步，一溜烟地跑了，到教室里搞自习去了。牛娃跟着熊育林一溜一滑地进了校门。一群麻雀惊得擦着操场地面叽叽喳喳地飞去，溅起一线泥水。教室门前的一排杨柳，树叶发黄了，枝条也稀疏了，然而它们虽是佳人迟暮，但风韵犹存。
　　“喂，老熊嘞，稀客叽（稀客）来噶哒啵（来了啵）？你先把他的行头（行李）挑得旺农屋里（我们家）来洛，只怕打得滴水的哒，我来帮他炕干（烤干）。”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房门口，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笑眯眯，把手举过头顶，微微挥动，打起招呼来。
　　“好勒，老二，饭熟噶哒（了）吗？”熊育林挑着行李朝自家屋里走，顺便问了一下妻子。熊育林的妻子在娘家排行第二，所以他风趣地称她老二。老二答道：“熟噶哒嘞，还不熟噶，牛娃兄弟的肚子会饿得咕咕叫。”
　　“嫂子好，给你添麻烦了。”牛娃回应说。
　　“港么子（讲什么）麻烦咯，你是请不来的稀客叽。你先进来恰噶饭咂（吃饭），肚子劳噶哒啵（饿了吧）？旺农（我们）都恰噶哒，郭（这）是给你另外煮的，你只管恰。人是铁，饭是钢，冒恰饭，冒（没）力量。”老二长着一副方形脸。按理说，方脸女人的脸部线条过于硬朗，给人一种难于接近的感觉。然而，老二一脸的笑容，让人感到秋阳般的柔软和温暖。
　　“嫂子，你费心了。”
　　“莫港客气，快点恰咯。”
　　“嫂子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牛娃进了门，在桌旁坐定后就吃起饭来。熊育林把行李放好后就赶到教室里去了。而老二守在藕煤炉火旁耐心耐烦地给牛娃炕行李，也和他絮絮叨叨拉家常。忽然，老二转了话题：“牛娃兄弟，你在湖区住过吗？”
　　“没有，我第一次来湖区。”
　　“湖区的风大，吓死人，你要有思想准备哟。碰哒龙卷风的话，屋顶都吹噶（掉）嘞。”
　　“天啦，有这么可怕吗？”牛娃虽然竖着耳朵听但他也狼吞虎咽地吃。不过，他也时而停下来回应问话而眼睛却一直盯着碗里的饭菜。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光也移动了一下。他无意中看到屋角落里堆放着很多盆子。他不好意思地问道，“嫂子，你们家怎么堆放着这么多盆子？做什么用的呀？”老二“嘿嘿嘿”地抿嘴笑了，但笑而不答。老二的方形脸上故作神秘。她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到时际，你会晓得的咯。”牛娃觉得老二的话里有话但猜不透意思。他没有想到，老二还这般幽默。他感到莫名其妙，但他不好追问。牛娃的行李炕干了，走道上响起了一阵铃声，放学的时间到了。一群女孩一窝蜂地跑来。她们伏在窗台上，红扑扑的小脸紧贴着玻璃窗，小小的鼻子都挤压成了扁平的形状。一双双眼睛透过玻璃窗偷看新来的代课老师。她们好奇而又怯生，不敢进屋。牛娃感到奇怪，熊老师的房子偏于一方，不是学生的必经之路，怎么会有学生蜂拥而来呢？她们是哪一年级的学生呢？
　　“孩子们，放学了，不要在校逗留。”听到熊老师的声音，巴在窗台上看热闹的学生又像擦着操场地面叽叽喳喳地飞去的那一群麻雀，咯咯地笑着，头上的小辫子一甩一甩地跑了。
　　熊育林一进门就对牛娃说：“兄弟呀，饭要吃饱。哈哈，吃饱了饭，才能搞革命工作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嘞。你呀要放肆一点，不要那么温良恭俭让。在老兄家里就等于在自己家里嘛。”
　　“谢谢熊老师和嫂子热情款待，我很放肆了。”
　　“那好，兄弟，言归正传，我现在安排一下你的工作。我校刘伏兰老师小产，请了三个月假。她教四年级甲班的语文，兼班主任。这个任务就要辛苦你了。”
　　“熊老师，放心吧，我会努力把工作做好的。”
　　“兄弟呀，你来了，我们学校添了新的血液。我相信你。现在我们去房子里收拾一下。里面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要打扫卫生。”说着，熊育林帮牛娃提着行李，引他出了门，拐过几道弯就到了刘老师的房子。两个大男人卷起袖子干起活来。扫的扫地，抹的抹桌子，也细心地打掉屋角落里的蜘蛛网。忙了好一会，任务完成，铺也开好了。熊育林动身离开，老二却也来了，手里拿着6个盆子，搁在屋角落里。牛娃的好奇心大增，忍不住了，便开口问道：“老兄，嫂子拿来的盆子做啥用的呢？”老二挤着眼，神秘兮兮地对熊育林递了个眼色。熊育林会意地配合，夫妻一唱一和地卖了个关子。熊育林滑稽地像唱京剧一样拖长声调说：“天机不可泄露也。不过，小小意思，不足挂齿。”熊育林说着便摇头晃脑，自我陶醉。接着，他拍了拍牛娃的肩，说，“兄弟，时间不早了，你今个走了几十里路，又是风又是雨的，辛苦了，早点歇歇吧。明天就还要走马上任呢。”二人边说边离开了牛娃。
　　牛娃疲惫不堪，挺不住了，便倒在床上打了个盹。可是，他醒来时，天色已晚。夜色像一块巨大幕帘，把二小盖得严严实实。房子里像个黑洞，伸手不见五指。于是，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盏。一盏昏暗的油灯，搁在桌上，黄豆那么小的光源，闪闪烁烁。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强打精神，正襟危坐，备起课来。不知不觉，夜已深，人已静。他如往常一样，从一个褪色了的军用翻布背包里拿出北京外国学院编的《大学英语教材》第一册，蚂蚁啃骨头一般地自学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朗读课文。然而他不敢高声，只得“喃喃自语”，生怕打扰隔壁邻居的睡眠。在微弱的光芒下，他的眼睛贴在书页上，嘴巴念经一样，不停地念着。累了，困了，他用手指从一个布包里拈出一根晒干了的辣椒皮子衔在口里，嚼几下，辣出眼泪就来神了。
　　辣椒的刺激慢慢消失后，牛娃的瞌睡又来了。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下沉。他开始像织布一样前撑后仰，不住地点头。他出去换一换清新空气。门叽叽嘎嘎地响了，他走了出来，看了看天空。哦，孤寂的月亮害羞地钻进了云层，看到牛娃出来了，它又从云层里冒了出来。不过，他看到月亮蒙上了一层雾气。他想起了耶耶有根叔说的话：“月亮生毛，平地装籇。”他知道，未来的几天里还会有雨下。温柔而清冷的月光，洒在二小的院子里，给静谧的校园罩上一层薄薄的轻纱。那一排茅屋，那一行杨柳，那一棵槐树，都显得那样的恬静。弯弯的杨柳，稀疏的倩影，在风中摇曳。朦胧的意境，让牛娃憧憬未来。他想，只要努力学好英语，将来可以考英语特长。上大学，多美好啊！槐树下月光照射下来的斑驳树影，翩然而动。泥土里秋虫“啾啾，啾啾”，叫声那么细弱，好似一位柔弱少女在轻言细语地关心他说：“睡觉，睡觉。”叫声也那么娇咻，引得牛娃四处寻找，结果一无所获。牛娃找累了，便回房美美地睡了。
　　然而，牛娃睡了一会又醒了。隔壁陈凤生老师家的公鸡扯着嗓子叫喊着：“咯——咯——咯。”牛娃以为天亮了但他起来时却看到房子里还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划了根火柴，点燃了灯盏，看看书桌上滴答滴答的闹钟。哦，还是凌晨四点呢。他吹灭了灯盏，继续睡觉。不过，他灭灯时，心里又生疑问：窗外的月光呢？怎么不见了？难道月亮又害羞而钻进云层里去了？牛娃管不了那么多了，继续睡觉。
　　可是他睡下不多久又被一阵声音吵醒。先是操场边那棵槐树的树叶“飕飕飕”地响，继而谁家的门窗在碰撞，后来便是空中呜呜怒嚎。牛娃晓得，那是狂风乍起，在鬼哭狼嚎。狂风拉开了帷幕，雷电暴雨也接踪而来。一道道闪电划破了二小漆黑的夜空，沉闷的雷声轰鸣不已。瓢泼大雨如天河之水倾倒人间。雨点啪打在窗户上，窗户上的报纸泡化了，成了糊。风一吹，雨水便长驱直入。雨水随风飘了进来，牛娃一骨碌爬起，四处摸东西挡雨。可是他还来不及挡雨，就听到里四处漏雨的声音。他又划了根火柴，点燃了灯盏。天啦，一阵阵狂风把屋顶一次次地翻开。房子大有灭顶之灾的态势！屋顶好几处的稻草被狂风卷走，暴雨倾泻，地面上水流成河。牛娃慌了，然而他突然想起老二送来的盆子，正好派上用场。在雨水倾泻的地方，在细水涓下的地方，都放上盆子，才勉强接住漏。牛娃这时才明白嫂子送他盆子的用意但他不明白她为要何卖关子。一股寒风破窗而入，吹得牛娃浑身哆嗦，然而他的心里仍有丝丝暖意。外面依旧雷电交加，风雨不住。唉，人间的关怀，比起大自然的毁灭，却是苍白无力的呀。牛娃的房间里已是无法安生了。牛娃突然想起了“啾啾”的秋虫，它是否安然无恙？他心生怜惜但又无可奈何。
　　“咯——咯——咯”，陈凤生家的公鸡又叫了起来。这时，天真的亮了。大自然把大地酣畅淋漓地蹂躏了一番，又以胜利者的姿态慢慢离去，留下一片狼藉。在二小的校园里，被蹂躏的首当其冲的是牛娃的房子。屋顶，门窗，墙壁，地面，都已破败不堪。屋顶百孔千疮，地面积水成滩，门窗体无遮拦。在这忙碌的一天里，熊育林课务缠身，牛娃自己也要走马上任，还有谁来帮他收拾残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