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退次也欢

　　1974年10月15日的那一天，牛娃回到家，心里喜盈盈，觉得自学英语有用武之地了，感慨有努力就会有回报。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想象着当老师的滋味。邻居家的公鸡“咯——咯——咯”地叫了几遍，土砖墙上的窗户糊着一层发黄的报纸，报纸上慢慢显出微弱的光。牛娃翻身爬起，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再次清点睡觉前包好了的行李来，生怕拉下一样必需品。他不等天亮就想挑着行李出门。他想让耶娘多睡一会，不吵醒他们，所以准备“不辞而别”。可是，他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把耶耶（爸爸）吵醒了。
　　“娃仔，天还没有亮呢，等天亮了恰（吃）噶（了）早饭再走啵？”牛娃耶有根叔听到牛娃在堂屋里的动静而说话了，“去凤凰湖代课，冇得（没有）人抢你的机会。风吹不走月亮，莫郭朗（这么）急洛。”
　　可是牛娃回话说：“耶耶（爸爸），我头一回上讲台，何噶（如何）给学生上课，我心里还是一桶粥（冇得底）嘞。我还是早点去，领到教材后早点备好课呀，争取打响第一炮嘞。”
　　“你郭朗想，耶娘理解你。只是那么远，二三十里路，冇得车搭，你的脚会走起血泡，恰（吃）得消啵？要不，耶耶送你一段路？”
　　“耶耶，不要送洛，不就是走几十里路吗？我当英语代课老师了，心里热乎着，还怕走几十里路吗？我恰得消呢。”看到牛娃满心喜悦，跃跃欲试，有根叔也就不为他多想了。牛娃挑着行李出了门。一路上，他的脚步惊得陈家岭上鸡鸣犬吠，就是早起的鸟儿也在路旁的树上唧唧喳喳，好像在为牛娃出远门而送行呢。牛娃睡眼惺忪,边走边揉眼睛，边揉眼睛边抬头看天空。哇，星辰已散，只有一勾冷冷的残月还挂在村落以外的寂寥的天际。
　　牛娃趁着淡淡的月色，上了去兰溪的正路。那一段路是一条马路，上面铺着卵石，路旁各有一排杨柳树。慢慢地，东边的地平线上显出一道微微的鱼肚白色，天亮了。晨风吹来，晓风残月，乡间的小景也迷人。然而，此刻的小景留不住牛娃急切的脚步。牛娃娘有根婶说牛娃是“一根筋”，想问题只想一个结果，从不想到情况总在变化中。牛娃劲鼓鼓地赶路，终于赶到了兰溪小镇上。再次路过枫林桥上，他禁不住看了看工商所二楼的文教办公室。他一想起王支书的嘱托，心里就多了一份柔情的感动，原本荒凉的心田滋生出了繁花的景象。
　　走出兰溪镇，牛娃沿着田间小道抄近路往凤凰湖农场总部方向赶路，可是还要走15里路啊。然而牛娃有使不完的劲，仿佛脚下生风，脚踩在田路松软的泥土上，心却热乎。他走着走着，抬头一看，太阳收敛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低矮阴暗起来了，黑云笼罩着田野。慢慢地，起风了，风里夹着雨丝飘在牛娃的脸上。然而，他的心里还是暖盈盈的。风开始呜呜呜地吹着，雨丝变成了雨滴，飘打着牛娃的身体。他的破旧的行李包扎着一块破旧的塑料，雨滴落在塑料包上滴答滴答地响，慢慢地，塑料包上淌着水。路旁杨柳树上纤细而又凌乱的垂枝缀满了晶莹的水珠。牛娃穿着的胶鞋湿了，裤脚也湿了。他把裤脚卷得老高，继续前行。一想起就要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英语，他走路时，穿着的胶鞋分明发出“扑哧”、“扑哧”“扑哧”的声音，而他好像听到鞋在不停地说“不湿”，“不湿”，“不湿”。终于到凤凰湖农场场部初级中学了，牛娃的两只鞋巴满了泥巴。他在外面站了一小会，用脚甩掉了鞋上巴着的泥巴，然后走进学校办公室。他的脚步还是“沉重的”的，然而他的心却是喜悦的。
　　办公室里，接待牛娃的是唐老师。唐老师，50出头，鼻梁上夹着花纹宽边眼镜，不苟言笑。牛娃一脚跨进办公室的门就高兴地问道：“请问，您是学校领导吧？”
　　“是啊，我是教导处主任，你是牛娃老师吧？辛苦了，快请坐。”唐主任边说边招呼牛娃。牛娃兴致勃勃地卸下行李，就坐在火炉旁。坐定后，他就直奔主题，询问课务安排的事。唐主任脸上突然显出灰暗的秋色，看得出来，他有难言之隐。他仿佛喉咙里有东西噎着，又仿佛低头在想什么问题，没有及时回应牛娃的问话。看到唐主任脸上的表情，牛娃感到事情不妙，笑容也慢慢消失了，脸上掠过一丝愁云。他焦急地看着唐主任。沉默了瞬间，然后唐主任慢条斯理地告诉牛娃，“牛娃老师，我们昨天打电话给区文教办的王可兰主任反映情况，请领导帮我们解燃眉之急，王主任就推荐了你来代课。可是随后教育局又打来电话说给我们分来了一名师训班的学员。这样一来，委屈你了呀，让你跑了一场空。我们对不住你啊。要不，我们把你推荐到二分场小学去代课，那里正缺老师。”听到这个消息，牛娃像是一下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没有着落，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心里难受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唐老师默默地在炉火上烧了一壶水，准备为牛娃泡茶暖身子。过了一会儿，水壶“嗤嗤嗤”地响了，这响声仿佛是牛娃心里在低声哭泣。为了安慰牛娃，唐主任马上拿起了话筒拨总机，然后给二分场小学打电话。可是牛娃不再兴奋，担心去那里又会一场空。不过，他又觉得，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去看看吧。他坐了一会儿后，没等壶里的水开就告别了唐主任，起身前往二分校。
　　他怀揣一颗落寞的心，挑着行李朝二分场螺陀坝小学的方向继续赶路。二分场与总部别无他路，只有一条苍凉的老堤，堤约莫八里路长，仿若一条苍龙蜿蜒横亘，守护着那一片湖水、蔗田、菜地、麻土和梨园的大地，蠕蠕而动。牛娃风雨兼程，很快上了堤。堤上的风大了，雨也大了。他的耳畔满是风声，呜呜嚎叫。风，夹带着冰凉的雨点，掀开他单薄的衣衫，吹进他的肚子里，阻挡他前行。牛娃歪着脑袋，耸着肩，挑着行李，像一只受伤的鸟扑打着翅膀，在泥泞的堤面上仍然奋力前行。
　　走了很长一段堤路，牛娃转路了。一条水渠一直通往螺陀坝。下了堤，风小了些，雨也慢慢停了。牛娃走得筋疲力尽了。他伫立片刻，远远望去，看到了田野的尽头，稀稀拉拉的茅屋上炊烟袅袅。哦，那就是二分场螺陀坝分部小学呢。牛娃的目的地就要到了，然而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害怕再一次扑空。他把目光移动了一下，看到田野上，无数草堆，散乱堆放，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极目远望，天边飞来一群饥饿的鹭鸶，无力地拍打着翅膀，轻轻地落在田野里，懒洋洋地伸长着脖子，艰难地觅食。
　　牛娃挑着行李，无精打采地沿着渠道前行。走到半路，他低头寻思，如果二小再次扑空，他还能去哪里找代课的机会呢？
　　“喂，前面来的是牛娃老师吗？”一位陌生人挥着手问道。他的问话打断了牛娃的思索。牛娃抬头一看，迎面走来的是一位中等个儿的单廋男子，约莫四十岁，留着平头，文雅的脸上让人感觉到了初春的温暖。他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军服，衣着整洁，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男子身后跟着两个眼神羞怯的小学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的头发可能从来不曾梳理，像是树上的一个鸟窝，凌乱无序。他稚嫩的脸上像是风霜刀割了一样，红扑扑的脸颊刻着一道道裂痕，俨若擂钵上的一条条擂槽。有趣的是，他的头额好像原始人的头额，圆圆的而又深凹的眼看着老师，想说什么却又害怕说什么。只是咧嘴笑笑，然而他的笑容又露出了他掉了的牙的洞洞，眼睛里闪动着懵懂的眼光，好有味。小小的手，像乌龟爪一样黑，不自在地摆弄着。学生见着陌生人，都有点胆怯但又很好奇。
　　“是的，我是牛娃。你是二小的老师吗？”牛娃肩上的扁担闪了闪，摘下斗笠回话说。
　　男子走近了，握着牛娃的一只手说：“不错，我们是二小的。容我自我介绍一下。免贵姓熊，叫熊育林，培育的育，树林的林。我的工作就是培育树林啊，哈哈。以后你叫我老熊或老兄也好。只要你愿意，怎么叫，都可以，反正‘老熊’和‘老兄’发音相同，只是声调不同罢了，哈哈。刚刚接到场部的电话，说是帮我们请来了一位代课老师。这不，我一下课就赶来了。还有这两个学生，硬是要来接老师。欢迎你呀。”等熊育林说完话，身后的小女孩接话说：“老师，我叫何立萍。”何立萍说话时，像是一字一字地念出来的，稚嫩的童音里有点嗲声嗲气，头顶上竖着的单辫像一只黑色毽子一样轻轻抖动。她接着说了下去，“我的同学叫欧谷仁。我们刘老师生病了，班上几天没有老师上课了，课都改自习了。今天上午，同学们听说代课老师会来，都把眼睛望着窗外盼你来。”何丽萍细声细气地说完了话，脸上红了起来，静静地站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老师却又怕老师看着她。
　　“熊老师，你的热情和学生的期待让我有回家的感觉，好感动的。”
　　熊育林摆动着双手，偏着头看着牛娃，说：“那你以后就把这里当你的家吧。”然后，熊育林竖起头来，继续说，“生活上和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找我老熊呀。说实在的，螺陀坝地处偏僻，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别人都不愿来呢。你来了，我就多了一个帮手，学生就不会没有老师进课堂呀。场部的人还告诉我说，你是一个英语爱好者，那多有出息呀。”说到这里，他用右手拍了拍胸口，清秀的眉毛愉快地舒展着，说，“以后，你可以在教学之余种好你的自留地呀，我支持你。嗨，工作上和学习上的事回校后再谈。你一定又累又冷又饿了吧？来，我为你助一臂之力，让我挑行李。”说着，熊育林便巴蛮抢过牛娃肩上的行李并从那一件褪色了的军服口袋里掏出两个用纸包着的鸡蛋，硬塞给了牛娃，笑着说，“我出发之前叫我家那口子为你煮了两个鸡蛋。现在还热，趁热吃了吧。”牛娃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木讷地看着熊育林，脸上现出羞涩的神情，说：“熊老师呀，你太好了。你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我不知道如何报答你呢。”
　　“嗨，说什么报答呀？出门在外，谁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呢？你是读书人，晓得孔子的弟子子夏说过的一句话：‘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是兄弟呢。别的都不说了，快吃掉鸡蛋，充充饥，免得饥肠辘辘呢。我们回校后，叫你嫂子把你被雨淋湿的衣服、被褥和鞋子都用炉火烤干。”等牛娃吃完了鸡蛋，熊育林挑着行李领着牛娃和两个小学生继续赶路了。
　　看到熊老师热情的举动，听到他暖心的话语，牛娃很有他乡遇故人的感慨。他的心本来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雨”中“淋湿”了但现在又在这偏远一隅的“雨后彩虹”中温暖了起来。他走在熊育林的背后，边走边再次抬头远望。哦，前方那稀稀拉拉的茅屋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仿佛是他心里重新升起的希望。虽然尚未到达二分校但他的心却已飞到了学校里，飞到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里，飞到了那些朴实而可爱的乡童间，飞到了二分场螺陀坝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