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沙默又拿起一支香烟，但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
　　
　　他先简单介绍了几位教委领导，书记杨国威一直从事党务工作，为人圆滑，老练，善于协调与其他同志关系，群众基础较好，但缺乏工作魄力。几位副主任大都从基层学校成长起来，业务能力较强，工作扎实，虽无明显过人之处，却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说到教委常务副主任王旗，他沉吟片刻，把烟点燃。
　　
　　王旗是教育界一个风云人物，他曾是一所全省重点高中的副校长、校长、教育学院副院长、院长、教委副主任，工作有魄力，有能力，但工作作风较为粗暴，专横跋扈，尤其是代主任这一阶段，更是任人唯亲，安插提拔几名干部，令群众侧目。但由于他在教育界根底较深，又有市长罗天明这位大学同学的保护，尽管其他领导和群众有所异议，但也奈何不得。王旗一直觊觎教委主任的位置，原教委主任张一海因经济问题被撤职，据说就是他做的手脚。但这只是坊间传说，尚无证据。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其他领导对其都是敬而远之。
　　
　　沙默介绍完毕，才想起猛吸几口烟。
　　
　　江中蛟手托下颌沉思，良久才问：“他这个人本身干净吗？”
　　
　　“这个……”沙默迟疑片刻，“这个怎么说呢？经济方面没有确切证据，不好凭空猜测，但传言不少，至于生活方面……群众也有舆论，只是，这个方面现在似乎不是个问题吧。”
　　
　　沙默忽然想到了戚雪，想到她与王旗之间沸沸扬扬的传闻，想到戚雪搁在办公桌上那只悠闲的球体。看来，人一旦得势，身体也会肆无忌惮起来。
　　
　　他疑惑，江中蛟为什么会对王旗如此感兴趣。
　　
　　“哦，也不能怎么说，作为党员干部，要有最起码的道德底线，不能把自己等同于与一个商人，可以左拥右抱，也不能等同于封建君主，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以此来撤换干部，但却可以据此来评价和使用干部，至少我认为，这是目前干部的一种普遍硬伤。”
　　
　　江中蛟严肃地说。
　　
　　沙默预感到王旗会有大麻烦，心中不免有些解气。想到王旗当年任教育学院副院长时曾对自己从中学调入教育学院做教研员最终否决一事，至今还隐隐作痛。虽然他不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但对于阻挠自己成长的人，还是难免有所忌恨。
　　
　　“我有个打算，”江中蛟把目光落在沙默脸上，“我想让你到教委去！”
　　
　　沙默一惊，目瞪口呆。“我……”
　　
　　“对，就是你！”江中蛟平静而坚定地说。
　　
　　“教育系统本属于意识形态领域，也是一块重要的阵地，我们需要一些好干部，把被搅浑的水澄清，还教育界一片纯净。”
　　
　　“可我……”沙默还是没有完全明白江中蛟的用意。
　　
　　“是这样，我准备让你去教委做主任，怎么样？”江中蛟进一步说明。
　　
　　“这……这似乎不合适吧！
　　
　　”沙默张大了嘴巴，突如其来的提拔让他不知所措。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冷静下来。他没有大喜过望，他清楚，自己一个副处级干部，不可能直接任命为教委主任，这不是怀疑江中蛟的能力，而是不符合干部使用的一般组织程序。
　　
　　“怎么？是不自信，还是不信任我？”江中蛟笑了。
　　
　　“哪里啊，太突然，不自信呗！”沙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还是满腹狐疑。
　　
　　“我明白你的顾虑，这样，你现在已经是正处级调研员了，安排做教委主任虽然跨度有些大，但还是符合程序的，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等等，领导，我现在是副处级。”沙默急忙订正。
　　
　　“咦，你不知道？部里没有通知你？”江中蛟问。
　　
　　沙默一头雾水，一脸茫然。
　　
　　“你啊，对做官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我与正明部长打过招呼，你们部里那个正处指标给你。”
　　
　　沙默这才恍然大悟，也想起午后葛啸的那个电话。一定是葛啸要告知他这个消息。
　　
　　“不过啊，文气应该有，没有文气的干部肯定是个粗俗的干部，但不能文气太重，做领导，既要有文气，也要有霸气。这个霸气可不是霸道，而是胆识、魄力和担当感。”
　　
　　“可是，领导，我还是觉得……”沙默还没有完全进入到江中蛟的思路之中。毕竟，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要顾虑，目前，这还是我个人的一个打算，还要与马书记沟通，也要经过常委会通过，退一步说，假使确实没有通过，也不要紧，至少，你也可以在常委们心目中有个印象，对以后发展很有好处。不过，我相信你有能力做好的。”
　　
　　江中蛟伸出手臂，拍拍沙默的肩膀。
　　
　　“领导赏识，我会努力的！”沙默从江中蛟手上的力度感到一种信任和信心。那种信心来自于江中蛟的政治底气，似乎是在告诉沙默，此事必成。
　　
　　“哦，这盘棋布局完了，该我们俩杀三盘了，好久没有摸这些棋子喽。”江中蛟拿起一枚棋子在掌中颠了颠说。
　　
　　“我可不是领导的对手，以前几年，我在机关忝列首位，你一来，我哪里还敢言棋，差出几个层次呢！不过，虽然我服输，但还是要挑战极限，至少，不能没有屡败屡战的斗志。”
　　
　　沙默的表述引起江中蛟一阵大笑。他喜欢这个小自己几岁的中年男人，谦卑而不低贱，倔强而不倨傲，这就是真正文化人的品性。
　　
　　“咦，‘特务’老弟怎么样？好久没有和他切磋了，我这棋艺提升，还真有他的功劳呢！”
　　
　　“领导今天兴致高，我看我这臭棋就不扫你兴了，我把他叫来吧？”沙默说。
　　
　　“好好，我正想和他聚聚呢。”
　　
　　沙默马上拨通弟弟沙飞的手机，通知他立刻过来。
　　
　　这时韦伟进来说，“书记，该吃晚饭了，我已经通知餐厅准备好了。”
　　
　　江中蛟站起身，做了一个扩胸动作，“是啊，该吃饭了，正好，我和你们哥俩喝几杯，然后再杀几盘，难得今天空闲。”
　　
　　“酒，我可以，至于下棋嘛，你们高手对弈吧，我可不愿意被你们杀得片甲不留呢！”
　　
　　其实，沙默此时连酒都不想喝。他心里纠结着江中蛟提及的关于教委主任之事，难以释怀。他此时就想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自己冷静思考，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理顺个明明白白。可是，他不能扫江中蛟的兴致。做办公室副主任，整日围着部领导转，这让沙默渐渐习惯观察领导的喜怒哀乐，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做什么。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看领导脸色行事。尽管这很世俗，他也很不喜欢，但这是工作，有些事情不能凭自己情感和意志处理。由此，他也渐渐明白，在机关，一个人的棱角最终都会被时间磨钝，说机关的人圆滑灵通，就在于此。
　　
　　但沙默却觉得这是一种悲哀。机关生活磨钝了一个人的棱角，其实，也是销蚀了一个人的个性，像彼此形态各异的嶙峋石块在河水冲击中变成一片圆滑玲珑的鹅卵石，除了大小之外，都是一样的浑圆润滑，不分彼此，这未必就是一种进步。从人的发展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退步，一种同化。
　　
　　沙默有着放浪不羁的性情，喜欢一片自我我空间，不为外物所左右。这大概就是一种文气，一种不合时俗的性情。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不适合机关工作。每天与面带假笑，城府颇深的人交往，让他感觉某种疲惫，心灵的疲惫。但又无法脱离这种环境与氛围，也只能满面堆笑，唯唯诺诺蜷缩在这种氛围之中，只是有种隐隐的痛苦感罢了。
　　
　　江中蛟的安排让沙默有些悸动。沙默感激江中蛟，知他是个正直淳朴，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领导干部，也知他想给自己创造更为广阔的发展天地。但沙默不是一个唯官是图的人。他想做官，想通过机关磨练然后顺其自然到基层担任领导职务，但他从未想过通过某种特殊渠道平步青云，一鸣惊人。他不想太特别，太引人注目，甚至成为众矢之的。他清楚，一个人占据某个官职，可能会引来无数人的妒嫉和忌恨。他不想默默无闻，更不想叱咤风云。对于突如其来的官运亨通，他着实有些忐忑。在这点上，他不如江中蛟沉稳老练，毕竟，江中蛟手眼通天，具备深厚的政治底蕴，见过高官也做过大官，能够十分坦然行走在仕途上。
　　
　　所以，沙默此时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心情五味杂陈。
　　
　　韦伟将江中蛟和沙默引自餐厅落座后，又转身去宾馆门前等候沙飞。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沙默试探着说：“领导这么器重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
　　
　　他还不清楚江中蛟如此安排是为了感恩、友谊，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江中蛟在圆桌对面注视沙默，手指在桌面轻轻敲打，俄顷，他说：“你其实具备较高的政治素质，那就是敏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之所以如此安排，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公心，出于事业的需要，换而言之，就是说也是我的需要！”
　　
　　他站起身，踱到高大的窗扇前，白色的透明窗纱微微摆动，可见窗外院落里满地樱花，那是昨夜一场雨浇落的。
　　
　　“莲山市这盘棋要起风云呦，我们都身处其中，是否都应该有点担当呢？”
　　
　　沙默看不到江中蛟的脸庞，但从他的语气中已经感到一种凝重和凛然。他不禁为之一动。
　　
　　“领导，你安排吧，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沙默打定主意，吃过饭后就告辞，回去重新认真思考一下。他清楚，自己将卷入一场政治漩涡之中。然而，跟定了江中蛟，就意味着义无反顾。沙默大脑渐渐清晰起来，江中蛟此举似乎通过打压王旗来遏制或者震慑市长罗天明，可谓敲山震虎，但江中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并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看来，这真是一盘大棋局。自己无疑是这盘棋中的一个棋子，或许是枚分量较重的棋子。
　　
　　“士为知己者死”，沙默别无选择。
　　
　　江中蛟回身，见沙默站在桌边表情庄严，就笑了摆摆手说：“也没什么，就是去经历一场风雨罢了，男人都需要风雨吹打涤洗，这样才能更为成熟，更加坚韧，也才能胜任更艰巨的工作。”
　　
　　“江书记好！”
　　
　　沙飞随韦伟走进餐厅，热情洋溢地朝江中蛟伸出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