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时位之移人

　　有道是“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说起上届镇长下劲花，那故事可就多了去啦！因为他姓夏，名劲华，长得是肥头大耳，聪明绝顶，做事武断，所以知根知底的张家镇人结合这位镇长的品性特征，戏谑地给这位本来姓夏的镇长送了个震天响的外号——“瘟猪镇长下劲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其气质、外貌而言，这位下劲花又岂能是一般人可以轻易比肩的吗？因为身体肥胖，走起路来总是张开膀子摇摇晃晃的，那领导气派简直不亚于德国进口的大闸蟹。也许健谈是所有领导的共性吧，这位镇长大人也不例外，每次端到酒杯，总是侃侃而谈。随着唾沫的四散飞溅，那硕大肥厚的嘴巴不时漫出不知是烟灰还是白沫……虽然这外号不是太中听，但是人家也是个苦大仇深的苦命娃。用今天时髦的网络语言来说，那也是标准的草根阶层哦！听大人讲，这位下劲花年幼时就父母双亡，一直在村里、大队的关心下，跟着堂叔夏德隆苦苦挣命艰难度日呢。
　　谚语说：“愿欺老人痴，莫笑少年穷”。按理说高中毕业那年，下劲花就该跟他的同龄人一起回乡安心务农了。可是村里那位脾气耿直、心地善良的大队长——陆书记居然一连拒绝好几位亲友的多次宴请，偏偏相中了这个可怜的“小五保”，主动推荐他到蚌埠粮食学校继续深造。三年后，顺利毕业的下劲花就被分配到湖东县粮食局下面的一个门市部，干了个出纳会计。常言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因为“聪明绝顶”，家庭太过贫困的下劲花一向木讷少言，所以一直没有获得美女的眷顾，乃至毕业几年后，与之一同上班的同窗一个个早已“桃花落尽子满枝”，而已过而立之年的他还是光棍一条、寡人一个。然而，幸运之神并未因为他的木讷而拒绝降临到他的身边。不久以后他就时来运转，被下来突击检查工作的局长大人撞见，并一眼相中了，甚至还把自己新寡不到一年，同样父母早逝，据说比闺女还亲，一时又没有合适人选，性格冷漠孤僻的老侄女介绍给他做了老婆。这个下劲花虽然憨厚木讷，但人家脑瓜子本来就不傻呀！俗话说得好“一个被窝不睡二样人，”跟着那个整天挂着脸子的老婆睡在一起，几年下来，即使一根木头棒槌也学会了人话。这“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进城做了局长大人乘龙快婿的下劲花，几年下来就升任了科长，并且被家里那位同样“聪明绝顶”的老婆调教成吃酒猜拳，插打科混，样样拿手的多面小诸葛了。
　　虽然下劲花“铁面无私”，早已名声在外，但从小在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小伙伴夏劲玩还是不愿意相信外面的谣言。听说老朋友今儿发达了，夏劲玩心里便泛起的嘀咕，“乡里乡亲的，总比人家‘无缘对面不相识’的路人要强上千百倍吧。”“这打折了的骨头还连着筋呢，要是能继续延续，甚至巩固巩固儿时的友情，将来还不……”想到这里的夏劲玩便不顾妻儿老小的阻拦，竟然毫不吝惜地把家里仅有的一桶的土榨花生油与其他土特产一并背上，进城访友去了。
　　“苒苒，你该想好起来了吧？”尽管久未谋面的儿时伙伴下劲花屡次对闷闷不乐，阴云不散的老婆递话说：“这是我经常跟你提起，从小玩堂灰在一起长大，还经常从家里偷花生，拿咸鸭……带到学校给我吃的好朋友、好兄弟夏劲玩啊！”但是那油盐不进的老婆就是没有能阴转多云，更不要说阳光灿烂了，竟然还是对老家来的客人一直默默不语，冷眼相对。最后自觉无趣的夏劲玩，还是硬着头皮找了一个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的理由：“我得赶紧上街帮孩子买几根写字笔哦！”立马抽身闪人。从此以后，夏劲玩绝口不提这次脸上没光的出访，更未再次踏进下劲花家门半步。
　　“夏劲玩，你今天一定要去我家吃个饭，不然的话……”下劲花好像自觉理亏，对不住朋友，一次，下劲花居然在县城的和平广场撞见了老朋友夏劲玩，并且殷勤地死死拉住对方，一再赔不是，“唉！我家苒苒就那人，对他老叔也没二样，你也别见怪。其实她就是个保温桶——外冷内热的大度客哦！她经常跟我说，她是很欢迎我老老家朋友到家来玩的呢！”下劲玩虽然满腹怨气，但他毕竟是个大男人，不愿因为女人的原因毁了家里弟兄之间几十年的老交情。尽管羞于登门，但他并未彻底遗弃这位儿时的好伙伴，每年仍会隔三差五地让进城的邻居，把自己精心准备的一些土特产送到下劲花楼下的值班室，以便后者下班回来顺便带回家。尽管有了这段并不光彩的经历，但是为了不影响对方和自己的名声，心事重重的夏劲玩还是一直保守着这一不是秘密的秘密，更不愿轻易在外人，甚至家人面前捅破破这层令人难堪的窗户纸。
　　“老婆是终生的伴侣，朋友是半路的玩伴”，人家老婆对老家来人冷脸相对，还是笑面相迎，那是人家的家务事，咱们外人何必要妄加评论呢？但知恩图报——那可是国人几千年的做人圭臬呀！要是谁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愚蠢地践踏了这道红线，那他就能和“千夫指”为伍了。
　　任何小小的不快都无法割断血浓于水的情亲。有一年冬天，也许是快到年关了，人丁并不兴旺，思亲心切的堂叔夏德隆最终还是拒绝老婆，“你就好好在家呆着，别去招惹那个白眼狼啦”的好言相劝，还是倔强地背上几只晒干的咸鸭，兴冲冲地向侄儿上班的县政府大楼赶去。可是实在不凑巧，因为路上堵车，耽误了时间，等他赶到那里时，侄儿已经下班了。于是，焦急万分的夏德隆又风风火火地追到侄儿的住所——一桩二层小别墅面前。他按了半天门铃，这才从门缝里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来。“不在家！”还没等对方问明情况，只听得“砰”地一声，那个顶着满头霉变的方便面一般头发的女人就把那扇沉重的防盗门狠狠地关上了。尽管夏德隆再三解释央求说，要等侄儿回来，但那个女人看见眼前这个乡下人，死活就是不开门。“不要，不要，我家老夏从来就不吃咸货……乡下人腌菜赛盐巴，要是不把人吃成癌症那才怪呢！”夏德隆气得热血上涌，七窍生烟，但是想到多年没见，唯一在外出人头地的亲侄儿，他还是忍住满胸的愤怒——媳妇毕竟是媳妇，侄儿毕竟是侄儿，那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啊！万般无奈的夏德隆只得坐到门外的走廊下，一直等儿等……“给你的！”见到侄儿回来了，夏德隆把肩上的东西往地上一丢，转身欲走。也就在他前脚刚刚迈出大门的瞬间吧，只听得“咚”地一声，一把扫帚像长了翅膀的鸭子一般，从二楼的窗户里“呼”地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砸在老夏脚边的空地上，贱得他浑身是泥，满身是水……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简直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非要去看你家那白眼狼，现在知道了吧？那叫个不能粘……”闷闷不乐的夏德龙这刚进家门，就迎来老婆一顿揪心而令人心疼的数落。“去去去，就你话多，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气呼呼地夏德隆将老婆递过来的热毛巾往地上一扔，脸色铁青地扫了一眼正在埋头喝粥的小儿子，万分沮丧地往床上一趴，倒头便睡。据说就因为这次小小的不快，夏德隆竟然倒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声不响，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当然出门受挫绝非他老夏一人的专利，类似经历在其他邻居身上也践行了多次。但是老家来人屡屡受阻，受辱的故事起初也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因为这等事情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美差，满脸贴金的好事——在要脸的乡下人眼里，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这是简直不能轻易启齿的丑闻啊！面对自己找上门来的羞辱，大家就像《皇帝的新装》里的臣民们，一个个试图竭力掩藏被人羞辱的丑事，甚至自欺欺人地对外粉饰说，自己曾受到对方多么热情的款待……但是谣言重复一千遍绝不会成为真理，纸毕竟还是包不住火的！这时间久了，“空中飞鸭”的故事也就慢慢在外传扬开来。后来，类似的事件听得多了，见得广了，也就见怪不怪，没谁再觉得那是件丢人现眼的蠢事，大家也就没啥顾虑，索性口无遮拦，把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信手拈来，博得众人哈哈一笑得了。秘密一旦成为秃子头上的虱子，也就失去原有的神秘性。从此以后，谁也不愿再谈及祥林嫂口中的阿毛这等被人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烂事件，没人愿意把上县城走亲戚当做向人炫耀的资本，更没谁主动拿自己的热脸去蹭人家局长大人的冷屁股了。你想啊！就连曾经把他一手养大的堂叔都对此讳莫如深，那么，那些连八竿子也打不着边的邻村人，要是受到城里局长夫人冷脸相向，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富贵不还乡，好比锦衣而夜行”，据说刚刚升任局长那年清明，下劲花实在憋不住成功的喜悦，受不了胜利者急于炫富的煎熬，终于在杨柳吐青、菜花金黄的季节，如愿以偿地坐上局里的豪车回家上坟了。在纸钱吐焰，烟火升腾的坟地里，噼里啪啦的的爆竹声炸响后，本以为弄出这么大动静，老家人还不倾巢而出，夹道欢迎他局长大人的衣锦还乡吗？可张扬的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影愿意出来观望，更不要说夹道欢迎了。实在看不下去的老叔这才咬咬牙，私自捣鼓小儿子装模作样地拉他夫妻俩回家坐坐。后来，听说在其叔仗的狠狠批评教育下，更是为了报答这位堂叔的养育之恩，下劲花这才做了个顺水人情，把报考县招聘，已经板上钉钉的堂弟录用为县乡招聘人员。顺便笑纳了老叔一个大信封——乡下人累死累活干了两年的血汗钱。事后不久，一位熟悉内情的同僚因为酒后失言，不小心吐露了真言。“下劲花对老家的亲戚一向铁面无私，但对丈人家几乎言听计从，哪怕是从丈人家后院溜出的一条流浪狗，梦魇般‘汪汪’两声，他也会随声附和”。与同龄人相比，在老家的名声不敢恭维，但他却是一尊“九华山菩萨——招远不招近”的主。跟老婆和叔仗后面混得久了，自然熟谙“黑厚”之学，参透官场处世之道，加之上有叔丈大力提携，婚后十年后的下劲花竟然干上了张家镇一把手镇长。
　　俗话说“水往低处流，土向高处堆”，势利小人总是狗眼看人低。在村小合并之前，胡家巷小学校长尤得志因为在校园危房改造过程中，经常村里镇上来回跑。由于酒店、歌厅轮班到，这样一来二去也就混了个见面熟。尤校长以为熟人手里好办事，这酒也喝了，手续也全了，该潜规则也都潜规则了，只要夏镇长大笔一挥还不大功告成了？可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危房改造验收的最后环节竟然在这位面善的镇长这关卡了壳。尤校长为此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人家镇长大人就是嘿嘿哈哈不签字……第一次睁开睡眼的尤校长就像一个人见人爱的皮球，被镇上踢来踢去。转眼间，墙上的日历便被人从年头扯就到了年尾。万般无奈的尤校长最后还是搬来了救星，并在这位高人——王村书记张道法的指点下，恁是咬咬牙，很不情愿地以百分之二十的回扣，这一揪心的代价拿下了这备受煎熬的最后一单。也就在那年腊月，一场十几年一遇的大雪压垮了我老叔家的大猪圈，同时压死了十几头即将出栏的大肥猪。根据以往的经验，要是能把灾情及时上报，肯定会获得政府相应的补贴或救济。在邻居的怂恿下，加上与镇长曾经有三年同窗垫底的自信，老实巴交的老叔还是信心满满地提上一条“金皖”烟，一打“金迎驾”，趁着夜色敲开了下劲花的房门。果不其然，来年开春，老叔便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上级政府的救济款——勉强换回一条金皖的三张毛老头……
　　“唉！那个惨呐！要不是胡家巷小学校长够意思，免了你妹妹一年的学杂费，你妹妹恐怕早就像月妹大哥那样，回家种地，更不要说考上什么大学了……”不知是为了骗取国家复垦专项资金，还是一时头脑发热，下劲花竟然勾结张村恶棍，将王村南面已经存在几百年的当家塘推成几十良田。所幸被人及时检举阻止，阴谋没有得逞。然而，在梅镇长下来挂职前的一个夏天，正值水稻扬花的关键时刻，抗旱不力的下劲花竟然在王村一时口误骂了人。望水欲穿，早就因为当家塘事件憋了一肚子怨气的王村人、张村人，像突然被人扔进火种的炸药库，瞬间爆发了。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一时间蜂拥而上，拦住了下劲花的车子。有的人甚至不听劝阻，强行将下劲花从小车里拖了出来。“打死狗日下劲花”，“打死死猪下劲花！”在女人骂骂咧咧的瞬间，王村、张村几十个上了年纪村民冲向下劲花，“噼里，啪啦”，开始了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围殴。而我那个平时三锤也打不出一个慢屁的老叔，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略，居然和他老婆一拥而上，死死揪住下劲花的衣领，将他拦在干得开裂的水渠边，对之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事后不久，王村的公路上居然跑来几辆“呜呜”乱叫的警车。但因人多嘴杂，法不责众，调查半天也没弄出啥结果来，何况大家乡里乡亲的，也没造成啥人身伤害，所以一个月之后，王村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尽管下劲花在老家受了点小小的委屈，但他还是因为带病上岗，抗旱有功，后来还是升任了湖东县统计局长，这是后话，暂且打住。在下劲花就任张家镇镇长那年，正赶上国家的教育两基验收。大家看到昔日的“小五保”终于出人头地，出落得人模狗样的，还干上镇长，谁不想借助他的大腿搓几根麻绳，搭乘这阵建设的东风，给老家干几样荣光耀祖的大事呢?在新任张家镇小学校长远长征的鼓动下，也许是力比多分泌过剩的缘故吧，年长的夏村人居然真的凑到了一起，围成了一桌。大家思来想去，反复讨论，最后大伙儿一合计，干脆先从学校干起吧！如果一切顺利，再搞个当家塘，修条机耕路，建造一大群无公害厕所……十几位老人几乎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一群见了风就是雨的傻孩子，居然天真地开列了一百节火车也拉不动的清单来。大家多么希望这个长能达天的清单，立马变成一个没有尽头的云梯，把自己和老家人全都超度上天，让祖祖辈辈都啃着草根和树皮吃饭的老乡们，从此过上神仙一般幸福安康的新生活啊！
　　为了实现自己的宏伟蓝图，那年，村里不知用啥办法，居然说动了曾经对天发誓，永远不会登他家门槛半步的老叔，还专门带上几百块钱的厚礼，试图说服下劲花疏通关系，从上面搞点专项资金，把曾经为他免费培养五年的母校的大门改造一下。没想到的是，在大家三番五次的登门拜访和大包小包的“意思”下，一向做事谨慎的下劲花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大家的请求。也许是良心发现，实在抹不开老家长辈们的意思，两杯茅台下肚的下劲花终于壮着胆子，给夏村小学搞来了五万元的专项资金。大家明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下劲花这次并未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希望大家能把他在夏户的祖坟顺便关照关照……据当地一位看地先生说，他夏家祖坟风水不好，需要加高改向，支走上游淋头的花水，再立上一块褐色的大理石墓碑。也许这样才有可能后继有人……是出于本能的热情，还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缘故呢？反正万般无奈的长辈们，最后还是决定从还未到账的五万元资金中抽出两万元。说干就干！老队长一声令下，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仅仅用了一个星期，就把下劲花家的祖坟从头到尾修缮一新。工程竣工那天，黄洞集沸腾了，人们像赶庙会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锣鼓喧天的夏岗头。一个陶土烧制而成，长者四条粗腿的巨鼎在香烟袅袅的微风里若隐若现。“刺啦”一声，老村长特意用专门从安庆买了的老式火柴点燃了一根粗实的火链，再用那根火势熊熊的火媒小心翼翼地依次点燃三根又粗又大的高香。“拜——”随着看地人一声威严而悠长的叫喊声传来，老村长率领全村男人倒头便拜。鼓乐声再次响起，磕头人像初夏风中的麦浪，此起彼伏，轮番上阵。被老酒熏得面红耳赤的远长征、郝来顺校长早早地放下领导干部的架子，善解人意地在老村长做完热情洋溢的即兴演讲后，伙同一大帮叫不上名字的村干部，“噼里啪啦”地在老夏家水泥浇铸的坟头上放了老半天喜炮和各色各样的浏阳烟花……“唉！”这老虎没下山，毛皮已经被剥了个精光啦！结果呢？那还用我说嘛？因为资金短缺的缘故，那个大门刚修了一半，就倾斜开裂……一年后，在那所修缮一新的学校寿终正寝的同时，下劲花老婆在合肥保健院顺利产下他们的二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