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无底洞
作品名称:心里住着一个人 作者:菜虫 发布时间:2019-09-11 11:51:40 字数:4216
拖拉机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司机的脚掌不停地流血,染湿了路边的黄泥沙石,是刚才跳车时被拖了一小段路刮了皮肉伤,他尴尬地笑笑。
“你不要命了!”一个粗重的声音在招弟耳边,他钳子般的大手还死死地抓着招弟的手臂。额头疤痕明晃晃地闪着招弟的双眼。是他!疤痕叔叔。大家齐刷刷地望着他,没有人吱声。
“怎么回事?”疤痕叔叔怒目一瞪四周。大家看着他额头的大疤痕和他的粗胳膊粗腿,鸦雀无声。
“我,是我的错。”司机走过来,心虚地看了一眼招弟。
“没什么了,我们已经得到惩罚。”另外一位少年颤抖着嗓音小声说话,右手按着心脏的地方,心脏正在无规律地狂跳。
疤痕叔叔在炮石场听到老远的一阵阵戏謔嘲笑声,想必知道了怎么回事。
“道歉!跪下!”疤痕叔叔指了指司机。
“道歉可以,跪下就不必了吧。”其中一位少年为司机说话。
“跪下!”疤痕叔叔用他每日干粗活的大手拧住那位说话少年的耳朵,拖到招弟跟前,用力一按,那少年双膝直挺挺地跪在沙路上。
“你!你……”疤痕叔叔指着剩下的人,他们乖乖地,一声不吭地在招弟跟前跪下。
“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几声轻轻的对不起,招弟刚刚平静的心湖投进一块石头,她抬起脚踹在司机身上:“叫你欺负人,叫你欺负人!”
一边踢一边哭,刚才一直没有哭,现在再也忍不住。司机没有抵抗,任由招弟发泄。
“好了,小姑娘,他们会记住这次教训。”
招弟停了脚,向着疤痕叔叔深深一鞠躬,骑上车子找逵婆去。拖拉机飞下坡底的情景不停在眼前晃动,后怕,她的两腿不听使换,一直抖,她下车,牵着车子走路,踩着坚实的土地稍微好一点。
招弟绕着整条街道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包子店找到逵婆,她正在喝一碗白粥,还有两只白糖包。
逵婆递一只包子给招弟:“又香又甜,你吃一个。”
招弟咬着包子,眼泪哗哗地下来,差一点点,再也见不着逵婆。
“怎么了?”逵婆看到招弟扁着嘴直掉泪甚是疑惑。
“没什么,找了你整条街,着急,委屈了。”
“走,我们回去,天气太热了,付圩的人已经回得差不多了。”
招弟载着逵婆回家,逵婆说招弟的手臂不够力气,车把摇摇晃晃,她坐不稳,宁愿走路回去。两人到了水库边上,一群人围着坡底断头拖拉机议论纷纷,逵婆挤在人群里观望一眼,打着颤说以后都不敢坐拖拉机回家。
招弟低下头,悄悄地从人群里走过。
囡囡拿着一封信给逵婆,说是从她二伯胡小小店里拿的。是子玉的信。逵婆叫招弟读给自己听。信封已经开过,重新糊粘了一遍,还没有干透。胡小小的杂货店在大路边,每有甲甲屋人的信件,邮递员将信封从窗户空隙塞进胡小小的杂货店。
子玉在信里说丙丙公社撑不下去了,准备自己做点小生意,比如开间小百货店,乙乙县现在搞大开发,机会大好。老五准备送回老家去读书。其他一切安好。
招弟回信说家里一切亦好,同时问,是不是大肚子主任将他炒了?子玉回信说是时势所趋,公社不需要了,并且原来的大肚子主任肠癌逝去两年了。
招弟似懂非懂,某个遥远的地方,不可磨灭的记忆汹涌而来:“佐岸,你在天国还好吗?清彻的大河还好吗?”
小舅舅回老家县城批发货物,带着老五回老家。
“回家了?进来喝杯茶先哈!”胡小小老公甲锦亮看到小舅舅经过小店,打雷似的吼,他耳朵被打聋一只,生怕别人也听不见。
“多谢啦,不喝了,有事先走!”
“你姐夫公社没得混了,也想自己做生意哈?”甲锦亮拆了子玉的信,自然知道他家的风吹草动。
“他呀,榆木疙瘩,哪里会做生意,只能帮我看店吧。”小舅舅不屑的口气回应,快步走远。
老二来弟在走后的三个月,写来了第一封信,说她在苏杭城进了一家大工厂,有几千人,专门生产电话,电视机。并且汇了八百元给三个妹妹交学费。
逵婆紧攥着钱,又摊开手掌,给几个小孩看:“你姐一下子给我寄了那么多钱,以后你们有钱好好读书了。”逵婆的嘴角一直往上翘,竟不由自己主地笑出声来。招弟,老四,老五,围着逵婆,亦是欢天喜地。
逵婆抓紧对庵堂的建设,她请来他爹,将手里的钱给他去统筹买材料。他爹说要将庵堂设在大路边附近,过路的人多,容易看到,就会去拜拜。逵婆说有理,就这么办。
地主婆非常生气,说神母娘娘是甲甲屋的娘娘,她住在甲甲屋后面安安静静地生活了几千几万年了,怎么能弄到大路边那种嘈杂的地方去!她对甲甲屋其她的叔娘婶伯好一翻游说,控诉逵婆对神母娘娘的大不敬。
阿雅婆始终站在逵婆这边:“神明就是神游四海为家,庵堂设在哪里都是他的家!”
“你这个冇牙婆,你当然护着逵婆了,那个做主持的是你亲戚,你女儿的公公!他爹哈!”
逵婆和他爹没有听地主婆的指手划脚,做自己的事,让她胡闹去!
庵堂终于做好了。
招弟将逵婆皱巴巴的生字本摊开,花了好多天,将上面的八百多个名字,歪歪扭扭地抄在一张大红纸上,红纸占满了整面墙,毛笔字惨不忍睹。招弟叮嘱逵婆,如果有人问谁写的字,就要说逵婆自己写的。逵婆偷笑,全世界人都知道逵婆我不识字,别人又怎么会相信。
开斋了,全村人自觉来庵堂朝拜,一家一家流水似的到来,带来自已家里好吃的东西作为贡品。有米,黄豆,还有的人带来番薯,非常虔诚地堆满了庵堂神台。神台上威风凛凛的削毒师爷和脉脉含笑的神母娘娘俯视众生。
甲甲屋的大娘婶伯在庵堂旁边设了一个灶台,将善男信女带来的食物洗净,淘米蒸饭,焖黄豆,煮番薯。每家带一团饭,抓一把黄豆,拿几条番薯回家,吃了身体健康,无灾无难。
“你们这些人,将神明设在吵闹的大路边上,吵死神明了,就等着受折罚吧!”地主婆受了冷落,嘴里骂骂咧咧地朝着庵堂走去。
“地主婆,今天是全村人的大好日子,你就少说两句吧。”有人悄声劝地主婆。
地主婆仍然气鼓鼓的,拿起一条番薯往嘴里塞,顺手抓了几把黄豆往兜里装。她又往旁边地里去,摘了一朵芋荷叶,包了几团米饭,说要分给自家孙子孙女,吃了乖乖的,无灾无难。
子娴今天也来帮忙,逵婆叫子娴将大家不小心散落地上的米饭装起来,提回家喂鸡,不要浪费了。
“阿妈,这只小花鸡长得这么漂亮,送我了吧。”
“我只有一只小花鸡,要下蛋给小孩吃,没钱买肉,小孩要长身子……”
“阿妈,你就偏心,一辈子疼哥哥,帮他养大这么多孩子。”
“我没偏心哈,孩子们日夜陪着我,我养着她们也心甘情愿。”
“你就是偏心,又吝啬,娘家从来没有给过我好处。大嫂也是,上次回家来,叫我与她一起去问仙婆处理盼弟的事。去到我家,只给我小孩包了二元红包,出门在外十多年,回来一场,就二元红包打发我……”子娴委委屈屈地数落着娘家人的不是。
“妹里呀,你也清楚娘家是什么境况,能有什么好处给你呀……”
“阿哥也是,从来不帮下妹妹,就护着大嫂弟弟发财,现在大嫂弟弟在他那里开了大店铺,发财了,他也不叫我这个做妹妹的去他那里搞点事做,摆个地摊也行呀……”
“你阿哥也很怕事,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也只是帮着人家看店。”
“反正你们就是从来没有想过我!”子娴一边往锅底烧火,一边激动地用烧火棍敲着面前的潲水猪桶砰砰响。
“好了,小花鸡给你哈,别发火了。”逵婆哄着子娴。
子娴擦着泪:“我不要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一只鸡吗?我过得那么辛苦,你们从来没有想到我还是你的亲人。”
“不要傻了,亲人总是亲人,这些年,家里风雨飘摇,出了那么多事,就顾不了你了。而且,你嫁到好人家,老公对你也不错,我们都放心……”
“一点都不好,老公在烧砖厂做苦力,我的家婆看我是坑里出来的,什么事都让我做;他大哥在小学做校长,大嫂也跟着他金贵,什么都不用做……”
“我知道了,只怪你的娘家不够强大,嫁出去的女儿没底气。”逵婆无奈地叹气。
“这次分家,家婆要跟着他大哥过,小姑也要跟着他大哥。他大哥孩子读初中了,我的还这么小,就没人想跟我过,没人帮我带下小孩……”子娴真的不是为了一只小花鸡,小花鸡只是导火索,将子娴心里憋的委屈发泄出来。
“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呀?说了你也帮不了我,白白地增加你的担心。”子娴擦把眼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腮边挂着泪。
逵婆捉了一只小花鸡和一只小公鸡给子娴,一公一母作带路鸡,从此生活乖乖的,红红火火之意。
“阿妈,你也不年轻了,苦了一辈子了,有什么事就叫小孩去做了。”
“我知道了,我现在没怎么干农活了,都是招弟和熙弟在做,你放心好了,回去好好过日子。”
子娴心里舒畅很多,含笑回家去。
逵婆忙了一天,疲惫困,早早地上床休息。
“阿婆,阿婆……”是老二来弟的声音。
“来弟,你回家了?”逵婆看到来弟往家来,她上前要接过来弟的行旅袋,一用力,醒来,四周静悄悄的,原来是半夜做梦。逵婆起床屙尿,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
逵婆早早起床。招弟老四老五三姐妹共睡一起,还没醒来。“招弟,起床啦,早点上学去了。”
招弟睁开眼,墙上的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阿婆,几点钟了呀?”
“鸡叫四遍了,五点。”
还早,招弟闭上眼,再睡。逵婆敲门。招弟起床打开门:“阿婆,有什么事?”
逵婆进得房间来,低声说:“我梦见来弟了,睡不着。她回家了,叫我。”
“做梦?她怎么了?”
“我担心她呀,睡不着。好几个月没有她的信,你现在写封给她,问她可好。”逵婆拿出准备好的纸笔信封,招弟按逵婆的意思给老二来弟写了一封信。逵婆说今天去付圩,亲自去寄信。
等了一个月,没有老二的回信。
逵婆担心到嗓子眼,备好礼物到娘家去探探情况。
逵婆弟媳说老二没事,听她儿子说老二最近拍拖有男朋友了。原来是忙着拍拖,逵婆一块石头落了地。想想不对,就算拍拖,也得回信告知家人,自己安好,不要让家人担心。
逵婆又叫招弟写信给老二,这回是将老二骂了一顿。仍然没有老二的信。
招弟继续写信给老二,信里说希望老二可以带自己进工厂。
招弟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老二像活在另外一个星球,离家那么遥远。
小舅舅从乙乙县回来批发货物,受自家姐姐红美之托,顺道来看看逵婆及小孩。他现在开了一家大超市。正当小舅舅吹得神乎神乎,老二奇迹般降临在逵婆面前,在一起的还有她的男朋友。
眼尖的逵婆一把拉过老二:“你与他一起多久了?”
“不久,几个月而已。”
“傻孩子,才几个月就交出自己的身体,你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交出身体又怎么了?明显又怎么啦?我就嫁他了。”
“你才刚到十八岁,你年纪轻轻就带着孩子,没有自己的生活……”
“不要你管!死逵婆!”老二仍然像之前生硬的态度,“这个家就是无底洞,就算我挣再多钱,为这个家付出再多,到头来我仍然是一无所有……”
小舅舅识趣地先行离去。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养大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哈?”逵婆满满受伤的眼神。
“我怎么样了?!怪我不给你们写信?你不知道对面开小店的胡小小一家都要拆我们的通信吗?或者是怪我没给你们寄钱?”
“唉,你这样想,就随你吧,你要过得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