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刹黑。柳村村口。
　　马道林在这碰到一个人。说是碰，却是真的与那人的身体有过实质性接触。
　　那时，他正埋着头走，一副不顾东西或南北的样子。路边柳树林子里扫过来的河风，将他敞着的旧军服掀起一片。倏来忽去。末了，竟还牢牢裹住了他摆动的左臂。马道林不无好气地揪过来衣摆，摸个扣眼定住了它。就在他完成这个动作的同时，一段曾经的过往随着那人迎面而来。
　　本来，他的心情就挺糟，突地遭人一撞，自然没有什么好话出口。
　　“眼瞎呀！却不看路？”马道林怒目相向。
　　那人却不恼，只是笑吟吟地瞄着他，神情奇特。
　　马道林为其怪异举动所惑。暗道；莫非逢着傻儿或是疯汉？正规人哪能这般恶心？唉，算啦，却是不要招惹的为好。
　　然而，那人似乎没有放他过去的意味。
　　马道林往左，那人就往右；马道林向右，那人便往左。如此几番，身体总是挡在他的面前。
　　马道林终被惹烦。胸中怒气重被撩起。他抬手搡了那人一把。这一把，不说十分，至少亦暗含五七分劲道。
　　那人硬生生的受了，身形不为所动。
　　马道林大愕。这才肯仔细瞧他。不料就这一眼，只惊得他目瞪口呆。出于本能，他下意识地用手点着那人脸面道；“你是……”其时，马道林已认出那人。然而，心里却极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在他的记忆中，眼前这个人应该是个死人。而且是一个死了很久的死人。
　　就在马道林的脑子变得乱七八糟的时候，那人开口幽幽的问道；“怎地，马排副，难道真的认不出我来？”
　　马道林闻言，小腿不觉一颤。
　　他瞄了那人一眼，发现他的脸上仍盈着笑。在暮色的余光里，那个家伙的笑似乎变得很诡异很恐怖。
　　马道林不喜欢他的笑。他认为；有些人的笑是饱含深情。而有些人的笑却是暗含杀机。譬如说对面这人，他的笑就可能会笑死人。
　　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因为，他就是那个人。既然他就是那个人，那么，在这个地方碰到他，真的就一定会死人。
　　为了避免冲突提早发生，马道林只得装着既惊讶又兴奋的样子高呼道；“老林！你是老林！林参谋！”
　　林参谋冷笑道；“不是我是谁？想不到时隔多年，我们会在这荒野之地重逢。”言罢，他进前将马道林搂住，还拿手在他的肩背处用力的拍了几拍。
　　此刻，马道林竟然少了往日的志气。相对矮小的他，努力地把身子往后弓，这样，屁股就撅起来老高。那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便仿如只身一人陷于茫茫雪原之中，周遭除了雪还是雪。更糟糕的是，自己的双肩还被熊瞎子搭住……他想；这就来了么？死亡。是锋利的尖刀？还是乌黑的枪口？
　　马道林无奈的闭上眼晴。他在等待，等待疼痛从身体里喷射出来。他好后悔，后悔刚才自顾“嘻皮笑脸”，却没警惕林参谋貌似温柔的一抱。
　　看来，死，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死在这乡道枯田，荒草杂生之地，尸身被他随便踩进哪条水沟，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被人发现了。
　　那一瞬，他突然想到了许久未见的妻儿。心道；怕是再难相见你啰！
　　就在马道林快要绝望的时候，林参谋却慢慢的松开了他。那个动作就像干完坏事的公鸡放过爪下的母鸡一般。
　　马道林非常愤怒。愤怒却不是针对林参谋。他在愤恨自己。好歹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今面对这虚幻的死亡，竟也吓成这个屌样。同时，他也极不满意自己对于突发事件的防犯能力。看来，仗还是打着的好。嘿，这身手生疏的……唉，好在林参谋没想取他性命，否则，岂不白给？回放这短暂的几分钟，马道林不禁喃喃自语道；“妈的，跟做梦似的。”
　　“么话！梦。梦会是这个样子？要不你扇自己一个耳瓜子。”林参谋笑道。
　　马道林心道：狗日的耳挺尖。嘴上却说：“老林，你还那样，仍喜逗闷子。”
　　林参谋嘿嘿一笑。说道：“你不也一样。就是改不掉这骂人的臭毛病。”
　　马道林闻言笑道:"快别提这些。林兄，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话一出口，他甚觉后悔。怎么能提过去呢？你是怕他想不起来么？
　　好在林参谋并没在意。只见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工农"牌的。甩过来一颗，马道林未接。那颗烟就"叭"地落在灰地里。
　　马道林正欲弯身去拾，林参谋先他一步捡起烟来。他对着烟头吹了几吹，然后就自个点上了。他仰脖对着天空吹了一口烟气。这才续着刚才的话悠悠说道:"这年头能有怎样？四处混呗！唉，真怀念从前的生活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不谈，不谈。谈起这些心中就气闷。哎，你怎样？听说前几年去了朝鲜？也吃了不少苦吧？"
　　"听谁说的？没这事儿！"马道林矢口否认道。
　　林参谋听了马道林的话，一脸嫌弃的瞄着他。
　　马道林迎着他的目光，坚定的说道:"真没有！"
　　林参谋蓦地笑了起来。逢着这种不老实的人，他不笑还能去哭？于是他自嘲道:"算啦，当我放了个屁！"
　　"真没去。部队开过鸭绿江时，我已退伍了。"马道林继续辨白道。
　　林参谋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马道林。心道；这家伙真的是不老实！于是冷笑道:"算了。算了。你去或是没去，那是你的事。我也不过随口问问，瞧把你急的！"说着，他朝马道林的身上噜了噜嘴。满脸的不屑。
　　马道林先就疑惑，继而终于明白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以后撒谎要注意細节。也是，太明显了，他的军服就能说明一切。
　　马道林感觉自己已没耐心跟他周旋下去了，他真想冲上去一击将他放翻。然后，逃之夭夭。
　　但是，逃。谈何容易？
　　蝉噤。蛙鸣。
　　这是黑夜将来的前奏，它，已经急不可耐啦。
　　随着“哐”的一声，太阳就掉了下去，白天只给大地留下一条缝。
　　直到这时，马道林才意识到，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很清楚，林参谋并不是不想杀人灭口，更不是跟他玩什么猫捉老鼠。他是在捱时间，是想把他一点一点往黑夜里挤。天黑杀人夜，这是常识。有时，它又不是。
　　马道林只能等机会。
　　就在刚才，他又重新比量过林参谋。眼前的他，再不是当年白净清痩的模样。常年的劳作，已把他精炼成一个标准的农家汉子。那么，打，肯定是打不过的。从前都不是个儿，如今就更赶不上趟了。
　　于是，他放下了那些作死的念头。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跑。
　　然而，林参谋摆了一个丁不丁八不八的姿式。这个动作流氓得很，它几乎把马道林进攻或是逃跑线路全给封死，留给他的只能是再次的绝望。
　　马道林在想：我这是得罪谁啦？短短的十来分钟，却要经历两次生死的折磨。
　　想到这里，他又拿眼瞅着林参谋。看得出来，这个家伙也挺着急。或者他正在犹豫，这人杀还是不杀？杀。路上杀人，谁敢保证不被人瞧见？不杀。他又怕要杀之人会去告发。
　　终归，他的罪，捉去就是死。商量都不用的。
　　此时，马道林倒真想跟他商量商量。譬如说，你不杀我，我会给你金条，给你美女。
　　但是，这不现实。他得有这些东西呀。或者，要不这样对他说，放过我，绝不把你活着的事告诉别人。这得他愿意呀！马道林坚信，只要此话一说，他死得还要快。何况，他刚才回答他问题时，态度还很不端正。
　　正这时，林参谋又开口了。他说：“今天不许走。前面的路口下去就是我家。怎么也得留你吃个饭。”
　　去你家？才不！怕不是引过去好下手。马道林想。于是趁机说道："不啦，今日却不行。身上背着许多事情要解决。更何况我的同事就在近处等我，说不定此时正往这边过来。"
　　事不凑巧，马道林话音刚落，那边道上真的嘻笑着走过来一伙人。于是，他得到机会，赶忙将身子往旁边一闪。嘴里高声喊:"啊，啊,我在这！"
　　林参谋一不愣神。马道林巳跳开去七八步。
　　"嗳，嗳，马兄弟！"林参谋追着喊道。这么一来，更加快了他的逃。很快，马道林就在他的眼前拐进了道左的林间小路。
　　林参谋一拍大腿，长地叹了口气。
　　马道林一口气跑出去百十米，听听后面没有声音跟来，这才敢回头去瞧。此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路边柳枝上的秋蝉交班似地叫完最后一声，田地里的青蛙就接着厮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