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80所第一条好汉

　　来到特冷厂的厂长办公室，只见俞峻倒在沙发上，脸似三月的花园，一搭青，一搭紫的；两只原本不大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一道缝；嘴角还不停地渗着鲜血。
　　办公室一片狼藉，办公桌被撞得移了位，地上满是飘落的图纸、文件以及被摔烂的笔筒和烟灰缸碎片。曹彬正蹲在地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拾。
　　高远眉头紧锁地问：“是谁打的？！”
　　曹彬直起身道：“苏黛眉的前夫，满小宝。”
　　“他人呢？”
　　“和苏黛眉一块儿到康副书记办公室告状去了！”
　　事情的导火索是俞峻变动了苏黛眉的工种。苏黛眉原来是铣工，只能干一些简单的活，稍微复杂一点的就不会干了；所以她经常拒绝干活的理由就是：干不了！俞峻就选了一个她干得了的工种，让她去冲压车间当钳工，专门去毛刺、周转搬运冲压件，干些不需要任何技术的体力活。俞峻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既可以让苏黛眉出工干活，自食其力，又可以腾出她开的那台小铣床，让其他技术好的铣工开，免得总是闲置着，浪费资源。问题是这有违苏黛眉的心意，她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成天干这些粗重的体力活，要不了几年，就变成老太婆了！她坚决不干。俞峻的态度也很生硬，不服从安排就下岗！苏黛眉不愿下岗，也不愿去冲压车间，耗了几天，见俞峻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就把前夫满小宝搬了来，向俞峻施压。
　　满小宝可是80所响当当的厉害人物。说他厉害，是指他敢干拍桌打椅地和领导吵架，甚至动手殴打领导。他最风光的记录是打过前四室主任林子健、现任四室主任以及已经退休的老书记。满小宝是所子弟、退伍兵，复员即进80所工作，在四室当铣工；但他根本不安心当一个工人，上班吊儿郎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迟到、早退、溜号乃至旷工是家常便饭，和同事关系冷淡，却跟一帮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打得火热。当时的四室主任林子健扣他的工资，他就请林子健吃拳头，将他打成了熊猫眼。子健大怒，当即报警。满小宝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了十五天。但福兮祸所伏，满小宝竟通过他社会上的关系网，和警察拉上了关系；他放出来的时候，已经和拘留他的警察称兄道弟、依依惜别了。回到所里，满小宝规矩了没几天，又故态复萌。林子健吃一堑，长一智，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他；工资照发，只是没有奖金。不久，林子健调任一室主任，现任四室主任走马上任，他不信邪，又扣了满小宝的钱。满小宝也不客气，把他打得比林子健还狠，跟着又是报警、拘留，搞得满小宝和派出所的关系更加密切。出来后竟向所里提出，派出所搞警民联防，已经答应聘他为街道的联防队员，请所领导批准。
　　长期以来，80所因科研生产任务不饱满，人浮于事，尤其是工人，相对较多。所里因此制定了专门针对工人的停薪留职政策。只有工人才允许停薪留职；停薪留职者保留80所的职工身分，住房、医疗等福利与在职职工一样，只是不再发工资，达到退休年龄后再回所养老。协议一年一签。
　　80所停薪留职的工人大概有四、五十个，大多集中在特冷厂和空调厂，少部分在几个民品室；军品室因效益好，收入高，没有人要求停薪留职。
　　按理说，满小宝要当联防队员，他只要办停薪留职就可以了，根本无需惊动所领导。但满小宝不愿办停薪留职，他要办借调！按惯例，办借调80所就得负担他的基本工资。
　　按照分工，和地方打交道的事情归书记管。满小宝想借调到街道当联防队员得老书记点头才行。这件事明显地损害了80所的利益，老书记当然不同意。结果就挨了满小宝的打。幸好满小宝念老书记年纪偏大，下手不重，身上没有带伤，派出所也就没有拘留他。
　　满小宝对借调志在必得，三天两头跑到老书记办公室吵闹，恶语伤人再加上肢体碰撞，手段与泼皮无赖相似。老书记被他闹得头昏眼化，四肢发软，最后终于动摇了；和钟祺商量，不如出钱消灾，把这尊瘟神送走先！钟祺也知道老书记难做，就默许了这件事。就这样，满小宝成了从80所借调到街道的联防队员，每月从80所领取基本工资八百多元。按照相关规定，这笔钱归满小宝所在的单位四室承担。
　　满小宝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长相也不丑，只是脸上的肉多了一些，眼睛陷在肉里，显得有点小；鼻子高高地凸出来，显得有点大。他找老婆，平常女子没放在眼里，而是看上了特冷厂的漂亮女工苏黛眉。苏黛眉号称80所第一美女，身边追求者排成一个长队，其中不乏大学生和富家子弟。开始，苏黛眉也没把满小宝当回事，但对他身上的那股匪气还是挺欣赏的，觉得他有性格、够男人；尤其是听说他敢打领导，心里更加佩服他的这种“英雄气概”。满小宝对苏黛眉展开了猛烈地攻势，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她，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最后在众多的追求者中胜出，赢得了苏黛眉的芳心。
　　结婚后，苏黛眉也办了停薪留职，跟着丈夫做生意。满小宝一边当着联防队员，一边租着派出所的房子开店做生意。先卖玻璃次卖建材，开完旅馆又开饭店，挣点钱多半用于交际应酬，和他社会上的那帮狐朋狗友加深关系。折腾了几年，也没见发财。开饭店亏本后，满小宝一度想把饭店改成歌舞厅，做小姐生意，但他派出所的朋友警告说：“这种生意风险极大，出了事我们谁也保不了你！”满小宝原本就是指望警察朋友提供保护的，但在原则问题上，对方毫不含糊，一开口就拒绝了他。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做生意失败后，满小宝继续当他的联防队员，苏黛眉又重新回特冷厂上班，他们的婚姻也随之产生了危机。最初的激情过去后，满小宝对自己的美女老婆也失掉了兴趣，开始混迹风月场所，偎红倚翠，纵情声色，并深深迷恋上了这种生活。满小宝在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中总结出了两点经验，一、他很有女人缘，颇讨女人喜欢；二、男人有钱就有一切，有女人，有朋友，有荣誉。现在他有女人缘但没有钱，做生意失败了，这条路已被堵死；他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利用他的女人缘来找一个有钱的女人，她和结婚，把她的钱变成自己的钱。这时候，苏黛眉就成了一个障碍。
　　此时苏黛眉对满小宝也失望到了极点。婚后捉襟见肘的拮据生活把她对英雄的崇拜彻底消磨掉了，别的漂亮女人嫁的老公，或私企老板，或外企高管，或国企领导，都有房有车，过得安富尊荣，风光舒适；唯独她找了这么一个混混，住的是五十几个平方的小房子，出门骑一辆破自行车，和人家真是天壤之别！满小宝这人是没救了，除了在女人堆里混，他不会再有什么出息了！趁着自己还没老，赶紧离开他，另谋出路吧。
　　两口子都有了这个心思，婚离得特别顺利，孩子和房子归了苏黛眉，满小宝一个人在外面漂着，一心一意地找他的富婆。当然，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俩好聚好散，感情还是有的，苏黛眉有事，满小宝自然要替她出头。
　　打了俞峻，问题依然没能解决。苏黛眉就带着前夫来找党委副书记康茂廷，她认为俞峻变更她的工种是领导欺负群众，这应该是党管的事；她还知道80所党委的具体工作是由副书记康茂廷负责的，所以她径直来找康副书记，而没去打扰书记钟祺。
　　见到两个不速之客，康茂廷略微有点吃惊。但当苏黛眉说明来意，他也当即表示，他们找对人了。
　　苏黛眉说：“俞峻在特冷厂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不把咱工人当人看，而是当牛马驱使，想叫干啥就干啥，根本不和人商量！大伙意见可大了！这样专横跋扈的干部，党组织不处分他怎么行呢？”
　　康茂廷还没想好怎么说，满小宝就插话道：“俞峻这种欺压百姓的干部，我实在看不过去，我已经替党组织处分他了！”
　　康茂廷愕然道：“你怎么处分他的？”
　　“用拳头处分的！”满小宝自豪地说。
　　康茂廷失声道：“你又打人了？”
　　满小宝道：“对，我又打人了。大不了他报警，警察再拘留我！我已经习惯了。”
　　苏黛眉用乞怜的语气道：“康书记，俞峻仗着是厂长，欺负我这个群众；共产党是帮群众说话的，你代表党，你要替我做主啊！”
　　苏黛眉穿着一袭低胸无袖的天青色连衣裙，化着淡妆，明艳的容貌，加上两片翻动的红唇，已经让康茂廷很留意了；再一瞥见她那两截白藕似的胳膊，鼓鼓的胸脯，领口若隐若现的乳购，他更是不能自持，不禁心软道：“俞峻怎么欺负你了？”
　　“人家铣工干得好好的，他非要我去冲压车间当钳工。那个活多累啊，要不了两年，我就变成老太婆了！”
　　康茂廷盯着苏黛眉俊俏的脸庞，没有说话。心里却暗骂俞峻只知追求效益，不懂怜香惜玉；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大美女累成一个老太婆，他于心何忍？
　　黛眉的话又激起了满小宝的愤怒，他忍不住骂道：“俞峻这孙子就是欠扁！他若再逼我们家黛眉，我还要再扁他一顿！”
　　虽已离婚，满小宝还是习惯性地称前妻为“我们家黛眉”。
　　康茂廷把眼光转到满小宝身上，不觉皱了皱眉头。说实话，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满小宝，一个初中毕业生，弄了张假高中文凭去当了几年兵，回所整了份工作，却又不安心上班，只知道在社会上瞎混；可令他气闷的是，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居然娶到了苏黛眉这样的美女，腻味之后又不要她了，仍旧在外面拈花惹草、飘风戏月。想他康茂廷名牌大学毕业，堂堂的副厅级干部，拥有的女人却是蒋玉芝这样一个矮矮胖胖的黄脸婆。这个世界太他妈不公平了！
　　然而，满小宝动辄用拳头说话的混帐行为，康茂廷也有几分忌惮，这种有流氓无赖潜质的人，还是不得罪为妙，免得引火烧身。
　　康副书记于是各打五十大板：“要我说，小满，你打人总归是不对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拳头呢？当然，俞峻在变动小苏的工作这件事上，做得比较生硬，有欠妥贴！回头我要狠狠地批评他！”
　　后面这句话是说给满小宝听的，回头碰到俞峻，他要做的不是批评他而是安慰他，顺便再温和地提个建议，是否不要变动苏黛眉的工种？她一个女同志，可以适当照顾一下嘛。
　　满小宝却信以为真，心中的怒气顿解，略带恭维地说：“康书记胸襟磊落，护民不护官，我满小宝佩服！”
　　漂亮的女人浑身是眼睛。苏黛眉见康副书记的眼光老是在她身上打转，心里十分高兴。不禁带着撒娇的口气道：“康书记，我这事就全指望你了！俞峻他欺负咱老百姓，你是管他的书记，你不出面说话，咱们这些老百姓可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康茂廷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气，他慷慨地说：“你放心吧，小苏。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管保教俞峻收回成命就是了！”
　　得到了康副书记的保证，苏黛眉和满小宝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就起身告辞。一直到出所大门，满小宝都没有碰到他的那些派出所的朋友，看来俞峻没有报警。
　　高远副所长原本是主张报警的，但俞峻说：“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就一点皮肉之苦吗？我受得了。”
　　高远问：“那苏黛眉的工种，还变不变了？”
　　俞峻道：“我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苏黛眉应该去冲压车间当钳工。她干铣工等于是厂里白养着她！不过，如果高副所长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高远说：“你不用考虑了，你的决定是对的，我支持你！关于满小宝打人这件事，你不报警是你的大度，但我还是要处分他；他不是在所里领联防队员的工资吗？就扣他一个月工资！”
　　怀着一种强烈的怜香惜玉的心情，康茂廷来到特冷厂，先就俞峻的伤安慰了几句，接着就替苏黛眉说情，劝俞峻本着照顾、爱惜女职工的精神，还让苏黛眉干铣工。俞峻不好当面拒绝他，就答应考虑一下；随后把这事告诉了高远。高远也不好出面回绝康副书记，就向所长作了汇报。钟祺想了一下，当即把康茂廷和黄汉麟叫来，开党政联席会。会上讨论两件事，一、支持俞峻的决定，让苏黛眉去冲压车间当钳工；二、针对满小宝打人一事，扣发他一个月工资。高远、黄汉麟和钟祺先后发言，表示赞成；康茂廷见自己势单力孤，起不了什么作用，只得勉强表示同意。
　　为了防止满小宝再来闹事，钟祺从保卫处抽调了四名身强体壮的经警，在特冷厂和科研行政大楼值班，保护俞峻代厂长和几位所领导。
　　果然，得知这样一个结果，满小宝勃然大怒，立刻气势汹汹地来找高远和钟祺。但他一上楼就被两名魁梧健壮的年轻经警盯上了，一左一右地夹着他，一同来到高远办公室。满小宝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他知道今天发不成威了，发起威来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但既然来了，也不能服软，就厉声质问高远为什么支持俞峻，欺负苏黛眉？为什么扣他的工资？高远也不生气，耐心地解释说，变动苏黛眉的工种是为了节约成本，扣他的工资是因为他打了人！满小宝当然不听，胡搅蛮缠地大吵起来；但因经警在场，终不敢动手。
　　随满小宝怎么吵、怎么骂，高远只不吭声。满小宝吵着吵着，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就管住嘴巴不出声了。高远这才和颜悦色地说：“吵够了吧？你可以走了！我劝你也不要去找俞峻或是其他所领导了，因为你走到哪里，经警都会跟着的。承认现实吧，现实是很无情的，不光是你，我们这些领导，有时候也得妥协。”
　　满小宝知道所里的决定是无法改变的了，自己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便撂下一句江湖行话：“行，姓高的，算你狠！咱们走着瞧，看最后倒霉的那个人是谁！”扭头冲出办公室，悻悻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