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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道澧沅      作者:五一      发布时间:2019-09-02 11:05:22      字数:8063

  天刚蒙蒙亮,下房里就开始热闹起来。扮禾客们被根叔的吆喝声喊醒,陆陆续续地起床,在充斥着脚臭、汗臭、屁臭的狭小屋里打着呵欠,互相骂咧着、推搡着找自己的衣鞋,然后带着农具、赶着牛车下地劳作去了。
  西厢房里,胡家太太听见动静也赶忙起床。她怜爱地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宝宝小毛,替他掖了掖被子,就披上褂子赶去伙房做饭。家里几个娃儿,加上长工短工,有十多张嘴等着吃饭呢。
  请来帮忙的采菱丫头踏进伙房时,灶上的大锅里正热气腾腾地煮着米饭。采菱把菜篮子放上案板,菜篮子里里面有肉、有豆腐千张、瓜果蔬菜等,平日里都是吃自家菜园子里的菜。这几天人多,不够吃,太太头天特意吩咐采菱从外面买点菜带过来。
  “这是买菜找的零。”采菱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太太。
  “零钱你自个儿拿起吧。”太太道。
  “不要不要,”采菱推辞道:“舅太太您给过工钱了。”说着就捋起袖子忙开来。
  太太微笑着将铜板装进兜里。
  采菱一边洗、切,一边和太太拉起家常:“这陈家桥请扮禾客的也不止一家,就数我大舅舅家大气,吃的白米饭,还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太太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头也没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啊……”
  
  孩子们也相继起来了。首先进入饭堂的是大小姐雲璎和二小姐霓璎,她俩在县城里住校读书,礼拜天才回家,今天一早又要返回学校。有时候太太会吩咐根叔赶牛车送小姐们上学,这几日秋收,牛车要用来驮稻,不得空,姐妹俩只能自己走路去。家里距县城好几里路,得走个把钟头,所以太太把饭菜一端上桌便开始催促了:“快点吃,还要赶路呢……”
  “娘,我不想上学……”雲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拖着长长的尾音撒着娇。那已经发育的身材略微有些胖,更显出少女的丰腴柔美和憨态可掬。
  “讲什么呢!”太太佯怒嗔道,“你是大姐,要带个好头。”转而又柔声道,“乖,你好生读书,将来娘送你漂洋过海,去留学呢……”太太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很希望孩子们把书念好,雲璎又是老大,所以太太总以承诺送她留洋来鼓励她好好念书。
  “她还能留洋?都这么大了还在读中学……”二小姐霓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霓璎长得眉清目秀,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说起话来伶牙俐齿的。
  太太微微蹙眉:“你晓得什么,你姐上学迟。那时候乡下还没有设新学堂,私塾里也没什么女娃,她磕磕绊绊地念了几年私塾,建了新学堂才正式开始念书。”太太一通解释,“不像你,赶上……”
  “我晓得,我赶上了好时候。”霓璎抢白一句,又怕娘骂,赶紧埋头扒拉几口饭,然后放下碗筷,“姐,快点,我们要走了。”
  
  太太回到西厢卧房,看见小毛正坐在床上发呆。“哟,我的宝宝醒了……”太太连忙过去给小毛穿衣,“都快两岁的娃儿,怎么还这么苕,醒了也不晓得喊也不晓得哭,小心伤风。”
  太太一番数落,小毛只是傻笑着重复“伤风伤风”。
  三小姐霈璎和少爷达垣也来到饭堂,他俩就在邻近的宋玉村理上小学堂,不急。
  达垣剥了一个咸鸭蛋,把蛋黄挑出来吃了,把蛋清扔地下,还用脚踩了两踩。采菱看见,急道:“怎么把蛋给扔了?”
  “我不吃蛋清。”
  “你不吃蛋清可以给别人吃嘛,扔掉干什么?”采菱蹲下来想捡拾,发现已经踩得稀乱,抢救不了,埋怨着,“还踩碎了……”只得打扫干净。
  “我家的蛋,我就要踩。”达垣蛮横道。
  霈璎嘻嘻笑着:“弟弟你又劣拽了,娘看见了又要打家伙。”
  吃完早饭,采菱把俩小家伙轰出饭堂:“走走走,上学去,让学堂里的先生管教你们去。”
  
  太太在屋里忙活着,三小姐霈璎一阵风地跑进屋,向娘告状:“娘,娘,大姐和二姐还到天井里,不去上学。”
  “她们还啰嗦些什么?”太太把小毛放进嘎椅里,又忍不住训斥起霈璎来,“你也是,还疯跑些什么,吃饭了上学去!”
  “吃过了。”霈璎答道,自顾自地去逗弄起弟弟胖乎乎的小手来。
  
  达垣随后跟了进来,一字一顿地向娘汇报:“大姐讲的,给铜板就去上学。”说着向娘摊开了手掌。
  “个死丫头!每次上学都要钱。”太太嘴里虽然骂着,还是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到达垣手里,“去,跟你姐送去。”
  两个小的又一阵风地跑了出去。
  
  雲璎和霓璎拿到铜板心满意足。路过伙房时,眼尖的霓璎一下就瞟见了采菱:“咦,那个克星怎么来了哦?”
  大姐道:“娘请她来帮忙的。”
  小妹霈璎好奇地问:“哪个克星啊?”
  二姐冲伙房那边努努嘴:“采菱哪……”
  大姐扯了扯霓璎的袖子,紧张地朝四周望:“莫讲这话,爹爹听见要骂人的。”
  “难道不是她克死了大哥?”霓璎撇了撇嘴,“再说爹爹在县城公署里,听不见。”
  达垣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面,听不太明白姐姐们说些什么。男娃儿的关注点似乎有些不同:“采菱姐姐到我们屋里帮忙,那她自己屋里不收禾扮禾吗?”
  “她家没我家田多,早就收完了。”
  “为什么她家田没我家多呢?”
  “哎呀,哪个屋里还没几个穷亲戚啊?”
  姐姐们集体嫌弃弟弟像个跟屁虫似的,什么都不懂,还老要问这问那。
  
  “怎么还到这里啊?”太太掀开门帘,高声呵道。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开了,飞奔出大门。雲璎和霓璎向大路走去,霈璎和达垣则穿过田间小道去宋玉村。
  天井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伙房里采菱坐在灶膛前发呆,红红的火焰照着她的脸庞,她仿佛看见达恒表哥正向她走来。
  采菱从小就喜欢跟着娘到外祖父和舅舅家走亲戚。外祖父是前清举人,做过县衙主薄,家里有钱,宅院大得总要迷路;民国后,大舅舅又在国民政府里做官,大舅娘和蔼敦厚,表哥达恒在省城长沙念书,真是羡慕死这一家了。待到采菱出落成婷婷少女,外祖父做主将采菱许配给达恒表哥,采菱满心欢喜地待嫁,不想达恒竟染疾夭亡。大舅舅和舅母伤心欲绝也未曾说过她什么,乡邻间关于她克夫的闲言碎语却传开了。
  等孩子们都离开了,胡家太太也要给扮禾客们去送饭了。
  
  湖南北部有一条河叫作澧水,流经桑植、慈利、石门、澧县,在津市注入洞庭湖。郦道元在《水经注》里介绍澧水有九条支流,所以这一带也被称为九澧,其中澧水南边的一条支流叫道水,临澧县就坐落在这条道水河边。澧道沿岸,鱼米之乡,农田阡陌交错,一到秋收时节往往就忙不过来,便有很多外地的扮禾客涌来打短工。胡家在临澧陈家桥是个大户人家,有好几百亩田,家里本有几个长工,这几日收割稻谷又请了几个扮禾客,一早就出工了,为了省时间,吃饭都是由东家送到田间地头。
  太太把小毛背在后面,手提一个大筐,采菱挑着担子,一同来到胡家稻田,正碰上根叔赶着牛车从禾场返回田边。根叔骄傲地向东家太太汇报,已经往禾场送了几趟稻了,太太满意地笑着:“好好好,快招呼大家吃饭,都歇会儿……”
  趁大家吃饭的时候,太太独自一人登上一个小土坡。太太裹过小脚,走在田埂山路上有点艰难,她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卷了一根喇叭筒点上,静静地俯视着这道水岸边广袤的田野。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照着一望无际的稻田,别人家的田大多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一排排硬硬的庄稼茬。胡家因为老爷在县城公署里做事,家里的事都由太太一个小脚女人打理,忙不过来,收割得总比别人家晚。但现在也已经收割了大半,收割完的稻子捆扎着堆在旁边,等待着送到禾场扮成稻谷再进入仓库;有的还没收割,饱满的稻穗沉甸甸地垂着,风吹过似一层层金色的波浪。
  望着这1943年丰收的田野,太太似乎忘记了脚下的疼痛,只觉得心满意足。
  
  “年年四月菜花黄,
  黄花鱼儿朝宋王,
  花开鱼儿来,
  花谢鱼儿去。
  只道朝宋王,
  谁知朝宋玉。”
  霈璎和达垣断断续续地哼着当地的民谣,一路蹦蹦跳跳来到宋玉村的学堂。
  宋玉是战国时期的诗人,承袭屈原,专赋楚辞,曾在临澧一带生活,他居住过的地方便取名“宋玉村”,村东头有一座宋玉墓,当地有很多关于宋玉的传说。据说唐代时,宋玉墓湮没于荒草中,碑断字讹,世人都以为是“宋王墓”,一位读书人前往考证,才发现实则为“宋玉墓”,于是便有了那民谣里“只道朝宋王,谁知朝宋玉”的句子。前清时期临澧的蒋姓大户斥巨资重修宋玉墓,还在旁边建了一座宋玉庙,占地十五亩,分为三进,前堂供奉宋玉塑像,后屋就做了学堂,邻近几个村的娃儿都到这里上学,上学前都要拜一拜宋玉大人像。
  
  以往只要一踏进后院,便是一片学生娃儿的叽叽喳喳吵闹声,今天的后院居然静悄悄的。正诧异间,曾老先生从侧屋迎了出来。
  “先生好!”俩娃儿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胡霈璎同学好!胡达垣同学好!”老先生笑着回礼。曾老先生原是私塾的教书先生,改新制后分配来几位其它科目老师,他仍留在学堂里教习国文。
  “今天怎么还没来人啊?”
  “接上级通知,学校紧急放假。”先生道,“其他先生和同学都回家了,你们也赶紧回家吧。”
  “为什么要紧急放假?”
  先生叹了口气:“唉,日本兵又打来了……”
  俩娃儿从记事起就不断听大人们说起日本兵,总说要打来了要打来了。夏天的时候听说已经打到了临澧县北,被中央军击退了,没成想现在又打来了。
  先生默默地送两个娃儿出来,走至前堂,先生叫住了娃儿们:“来,再拜一拜宋玉大人吧。”
  霈璎和达垣顺从地站在塑像前拜了三拜,老先生抚摸着娃儿们的头:“不管世事如何,都要认真读书,娃儿,可记住了?”
  “嗯,记住了。”两个啄米似的使劲点头,平日里曾老先生最为严厉,与其他新派老师比起来总觉得不可亲近,今日却这般温和,两个竟有些不知所措,懵里懵懂地离开了学堂。
  
  雲璎和霓璎到达临澧县立中学时,看见一群人正围在校门口的布告栏前,她们俩也凑拢过去,前面一位男生扭过头招呼道:“雲璎同学来了?”
  “树进同学,什么通知啊?”雲璎问。
  “又放假了。”周树进简短回答。
  “日本兵是不是又打来了?这次会打进县城里么?那我们怎么办啊?”雲璎焦急地连发三问。
  五月份,日军曾进犯临澧北面的新安、合口、团山一带,还出动飞机投弹轰炸县城,学校当时也放了假。后来复课返校,发现学校的教室、办公室都被炸毁了好几间,师生们一边在破败的教室里上课一边重建校园,顽强地求学,结果才过几个月日军又打来了。
  “只能回家咯,还能怎么办呀?”周树进看着雲璎六神无主的模样,觉得很可爱,不禁笑了。
  霓璎提议道:“要不我们到公署问问爹去。”
  “你也一起去吧!”雲璎邀树进一起,三个人一同前往临澧县党部爹爹工作的地方。
  
  
  国民党临澧县党部里面一片忙碌,书记长办公室里胡开材正在给几个下属布置工作:
  “筹集的钱粮物资赶紧交接,手续从简,前方等着用呢……”
  “疏散民众的工作一定要落到实处,确保老百姓的安全……”
  “重要的文件资料整理打包带走,这些马上拿去销毁掉!”
  说着递给下属一摞厚厚的文件,不想下属手一滑,散落在地。周树进见状连忙俯身帮忙捡拾起来。
  胡开材这才看见三个学生娃。
  雲璎介绍道:“爹爹,这是我同学周树进。”
  
  “喔,谢谢周同学,娃儿灵泛得很哪。”继而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学校又放假了,说是日本兵又打来了。”霓璎快人快语抢着回答。
  “是啊,这次日军很有可能会攻进县城里来,驻守新安的82师一个排全体阵亡了。”胡开材神色凝重。“很多部门都放假了,县政府、县党部也遣散了一部分职员。”
  “那我们现在也回家?”雲璎问。
  “回吧,晚上我也会抽空回家一趟。你们先跟娘和几房叔叔家里捎个话,把屋里的事处理一下,清点行装,出去躲一阵子。”爹爹吩咐道,“我们家挨大路太近,不安全哪!”
  又想起来问一旁的周树进:“你家是哪儿的?”
  “珠日桥那边。”周树进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离公路更近啊,是日军攻打常德的必经之路,回去告诉家人最好往偏远的地方躲一躲。”
  “我暂时不回家,我是三青团员,现在战时服务队帮忙,那里需要我。”周树进又补充道,“家里人都已经躲进山里了。”
  兼任三青团干事的胡开材赞许地点点头:“好,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霈璎和达垣从学堂返回,来到地里找母亲。采菱看见了打趣道:“你们逃学吗?”
  “才不是呢。”霈璎道,“先生说日本兵又打来了,学校放假。”
  扮禾客们一听都议论开来:
  “前几日从熊家峪过来,中央军在埋雷呢!怕老百姓误踩,路都封了……”
  “听说官亭龙岩那边有个人被日本佬割了耳朵,还被桐油火把烧身子……”
  “狗日的日本佬不干好事,杀了好些人,连娃儿都不放过……”
  太太和采菱听得心惊肉跳,迅速将碗筷捡拾进箩筐,招呼娃儿们回家。
  两个娃儿却不肯回去,达垣奔向根叔:“我要骑牛、我要骑牛!”根叔一把抱起达垣,将他放上牛背。霈璎不敢骑,只好仰头羡慕地望着弟弟。根叔一手牵着小姐霈璎,一手牵着牛缰绳:“走,我们去堰塘给牛喂水喝去。”
  嘎椅里的小毛向着哥哥姐姐的方向伸出小手,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唤声。“还是小毛最乖,哦……”太太无奈,把嘎椅上肩,和采菱一起又是挑的挑、提的提回家了。
  
  中午包太太来访,一进门就环顾四周,大呼小叫:“霈璎呢?学堂不是都放假了吗?”
  包太太是胡太太的好姐妹,结婚多年一直未曾生养,夫家又是胡姓本家,所以就认了三丫头霈璎做干女儿,常常来看她,带些吃食来。
  “你又没娃读书,学堂里放假你也晓得,消息倒灵通得很。”好姐妹讲话很是随便。
  “嗨,这一向不都在说日本兵打进来的事吗?好多人都往南边逃难去了。”包太太问,“你们家就在大路边上,怎么打算的?”
  “不晓得,等老爷回来再做打算。”
  “那我把霈璎接我们家住去。”包太太道,“我们家偏,日本兵不会到的,安全。”
  “那怎么可以?”
  “那怎么不可以?”
  争执之间,大小姐二小姐回来了,捎来了老爷的口信,“清点东西,准备出门躲日本兵”。
  
  “我就讲嘛,别个都逃难去了,你还在这里鱼不动水不跳的。”包太太道。
  一早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的胡太太突然一下子焦躁起来:“哎呀,屋里一大摊子事,稻谷还没收完,家里五个娃儿,怎么逃哦?”
  “所以啊,霈璎就跟我去住。”包太太说,“跟你也减轻减轻负担嘛。”
  “你是想你干女儿了,讲什么帮我减轻负担?我呸!”胡太太啐了包太太一口,“自己生不出娃儿,打我们家小丫头的主意。”
  包太太也不计较,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既然老爷捎来这样的口信,看来形势真的很严峻,要做打算了。胡太太寻思着,把三丫头放包太太家里住一阵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霓璎如风一般在檐廊里穿行,赶去各房叔叔婶婶家传达爹爹的口信。
  
  胡家宅院很大,包括家堰有近百亩地。老太爷过世后,兄弟们分了家,各房既有自己独立的院落、房屋,各房之间又有门庭檐廊互为相连,融为一体;乡邻间有“胡家大院落雨不湿鞋”的讲法,就是说即便下雨各房之间往来走动,只需在廊檐底下走就行了,不用打湿鞋。
  混洪帮的二叔、务农的三叔、当保长的四叔均不在家,几位婶婶谢过霓璎,打发了些吃食,并请大伯放心,家里已作好安排。
  霓璎沿着院墙走到家堰处,看见弟弟达垣只穿着一条内裤站在堰塘台阶上,旁边霈璎正在堰塘里洗着什么,塘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你们俩儿搞什么鬼哦?”霓璎忙走过去问。
  “弟弟跘到泥巴地里了,我帮他洗裤子。”霈璎仰起红嘟嘟的小脸告诉姐姐。
  “为什么不回家洗?”
  “怕娘骂。”达垣讪讪回答。
  霓璎又好气又好笑,学着大人的口吻教训着弟弟:“霈璎只比你大一岁,你好意思要她帮你洗裤子!”又发现达垣脚踝处有刮痕,“这又是怎么搞的?”
  “骑牛。牛往刺蓬里搓痒痒去了,就刮到了。”
  “男娃儿就是尥(liào调皮的意思)!”霓璎把婶婶那里得来的吃食塞到弟弟手里,从霈璎手里接过湿漉漉的裤子,“交给姐姐洗,你们赶紧回家吧,莫搞凉了。包太太来了,等着你呢……”
  三丫头霈璎走进堂屋,包太太一把抱住她亲了又亲:“我的儿啊,想死干娘了!”
  霈璎被亲得怪不好意思的,直往后躲,嘴上却说:“霈璎也想干娘。”
  包太太听得开心极了:“那到干娘家住去,好不好?”
  “好。”霈璎乖巧答道。
  胡太太在一旁悻悻的:“那你帮她收拾东西,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好好好,你去忙你的吧。”
  胡家的小姐们也都各回各屋清理自己的衣物。
  
  傍晚时分,老爷果然回来了。太太正在禾场和下人们一起扮禾,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向这边走来,太太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丈夫,穿着一套白色的绸缎衣服,在夕阳的照射下很是醒目。老爷是个灵醒人,在乡间小道上走了这么远的路程,裤子居然干干净净,不带一点泥巴。和老爷同来的还有世交陈家的少爷陈隽,陈家是有名的大地主,新近又在县城里买了铺面做生意,两老在乡下打理农田,少爷则在县城经营铺面。
  太太微笑着迎了上去。陈隽彬彬有礼地问候过胡太太,寒暄几句。
  老爷步入禾场:“家里处置得怎么样了?”
  “搭帮有根叔料理,稻子都收得差不多了,趁天光还亮,再加把劲就能全部收完。”
  根叔在一旁憨憨地搓着手笑。
  “剩下的不收了,把人都遣散了吧。”老爷吩咐,“县政府和党部机关要往南边撤退,就这几天出发,可以带家属随行。”
  太太蹙眉:“我不走。我小脚走不了远路,娃儿又多,会成拖累的。”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所以只打算让达垣跟着我,男娃儿出去磨砺磨砺,吃了晚饭就带他回县城;你们娘儿几个就去陈家,陈隽特意来接你们的。”
  “这么急?”太太问,“庄稼不收,那不全烂到地里了?”
  “烂了更好,难道还留给日本人?前几年焦土抗战,长沙还专门放火烧城呢!”老爷说。
  太太想起包太太来:“哦,对了,包太太在家呢,她要接小丫头霈璎去她家住。”
  “那更好,家人分散开来,更能保全性命。”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战争哪……”
  一阵秋风吹过,太太忽然觉得身上凉凉的。
  老爷又吩咐根叔莫把粮食全部入仓,分散藏好,尽量不让日本兵一下子全搜了去,扮禾客们也多给点工钱、多分点粮食,乱世生存不易。
  扮禾客们领了钱粮,聚到下房里吃散伙饭去了。做饭的采菱却怎么也不肯留下来吃晚饭,先行回家了。
  
  老爷回房洗了把脸,抱起幺儿小毛:“采菱那丫头好像不大高兴。”
  “可能是听见一些闲言碎语了吧?”太太翻箱倒柜地整理着衣物。
  “我不是交代过不要议论什么克夫的话吗?”
  “乡邻们都这么讲,又不能封住别个的嘴。”太太想起早逝的长子达恒,心里不大舒服。“要是当初我们不逼着达恒回家结婚,兴许就……”
  
  当初这门婚事,老爷太太都是不乐意的,尤其是老爷非常反对近亲联姻,但最终不敢违抗太爷“先结婚后念书”的旨意,将正在长沙念完中学已考上大学的达恒骗了回来成亲。达恒死活不从,染上恶疾又心情忧郁,不久便离世了。
  老爷心里也很后悔与惋惜,却只能安慰太太:“人要生病,有什么办法?”他看着怀里的小毛,“就像这达桓,生下来就生病,成了个道学,智力不及常人。未必也是哪个克星给克的?”临澧管傻子叫道学。
  去年小毛出生时正赶上常德一带大面积闹鼠疫,高烧不退,请了好多郎中,也进城看了西医,最终命是保住了,脑子却烧坏了,成了个傻子。
  “这屋里,女娃儿一个个都健壮得像头牛,男娃儿都不济。”太太感叹道。太太的娘家是前清武举人,家境并不好,与文举人的胡家联姻结了娃娃亲,自小就被送进胡家当童养媳,在老爷出门求学之前圆房生娃,陆陆续续生了十来个,最后只剩下这三女二男。
  “男娃是我的娃儿,女娃也是我的娃儿……”老爷抱着小毛轻轻摇晃着,“再说达垣那娃儿不是还不错的吗?”
  提到达垣,太太心情舒畅了些:“嗯,大毛娃儿是不错,聪明好学,学堂里的先生都喜欢他,夸他将来定有出息!”
  
  主客们一起吃罢晚饭,便准备出发了。雇了牛车,搬装行李,兵分三路:陈隽携太太、大小姐雲璎、二小姐霓璎和少爷小毛前往陈家,三小姐霈璎随包太太去,老爷带达垣回县城跟着政府机关撤退。
  二小姐霓璎一边帮忙搬东西一边和大姐雲璎抱怨:“爹爹重男轻女,只肯带着弟弟。”
  雲璎道:“你以为跟机关走是好事啊?逃难哪!我可不想吃那个苦。”
  “我们去陈家未必就不是逃难?”
  “陈家有钱,田比我们家还多,不会吃苦的,至少不用东奔西逃吧?”雲璎道,“我更乐意跟娘到陈家去住。”
  “那万一日本兵打进山里面呢?我们会不会都死啊?”
  “呸呸呸,乌鸦嘴!”雲璎朝地下吐了几口唾沫。
  装车完毕,老爷、太太、包太太还有孩子们互相道别。太太坐在车上,拉住老爷的手迟迟不肯松开:“这要躲好久啊?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老爷安抚道:“不会很久的,你千万要注意安全,照顾好娃儿,”说着环视大家一圈,“所有人一定都得要活着啊……”
  
  原先爽快答应去包太太家的霈璎这才感觉到气氛不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去干娘家,我要和娘在一起,我要和爹在一起……”
  霈璎一哭闹,小毛也吓得大哭起来,达垣追着牛车带着哭腔哼着:“娘,不走,娘,不走……”车上太太小姐们都嘤嘤抽泣起来,一家人哭成一团。
  老爷噙着泪水背过身去,挥挥手示意陈隽赶紧驾车走,包太太也赶忙抱起霈璎抹着眼泪坐车先行,老爷带着根叔、达垣回了县城。
  
  一番生离死别之后,胡家宅院变得空空荡荡,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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