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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马过竹桥蹄擂鼓

作品名称:心里住着一个人      作者:菜虫      发布时间:2019-08-28 14:36:42      字数:5415

  红鼻子老师说周六下午要来学校考试,招弟中午放学回到家帮忙着搬树番薯根,一捆捆搬回家晒干可以烧饭。树番薯切片晒干打粉给猪吃,或者生茎碾烂洗粉做成生粉,全身是宝,将根中间段有好芽菇的根砍成一段段埋在土里,来年春天种下去,头尾晒干当柴烧。
  招弟看着自己的身影一点点地偏离中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放下树番薯根就往学校跑去。周六下午都不上学,学校静悄悄的,只有红鼻子老师的那个教室书声朗朗,他正在给大家温习,看到招弟一身汗水跑进教室,他没有停下,只是带着大家再读一遍,以便招弟能记住等会要考试的内容。对于红鼻子老师的心思,招弟是想不出来的,她只担心老师骂她迟到,读得非常用心。
  红鼻子老师发考卷了,教室里静悄悄地翻试卷的声音,然后是同学们的呼吸声和书写沙沙声。试卷就两面,关于拼音的知识,刚刚读过,招弟一下就写完了。她听到教室外面好像是老大的声音在与红鼻子老师说话。
  红鼻子老师走到招弟身边,看到招弟的试卷写得满满的,他将试卷看了一遍,收起来,放在讲台上。然后示意招弟出去,招弟看到教室外面的老大,手里捧着一个大瓷盅,从盖子处伸出一双筷子。
  老大将大瓷盅给招弟,说阿婆煮了个鸡蛋饭给她吃。招弟闻到荷包蛋的味道,肚子咕咕响,刚才考试不觉得饿,闻到香味直咽口水。
  老大走了,红鼻子老师领着招弟到自己办公室吃饭,他自己跑教室去收试卷,一群孩子围在他旁边改试卷。
  大瓷盅有点高,筷子不好扒饭,须得让大瓷盅屁股翘起老高才能吃到。招弟吃过饭,看到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红鼻子老师还在低头改试卷,没有老花镜,眯着眼瞅,鼻子几乎碰着试卷。招弟站在教室门口,不敢过去打招呼,悄悄地回家了。
  逵婆已切了好多树番薯片,老大和老二挑到对面山坡去晒。逵婆说一家人的衣服还没有洗,叫招弟去池塘里洗衣服。
  招弟提着衣服到了池塘,满塘的荷叶正茂密地挤在一起,石板上蹲着阿雅婆。她正在搓衣服,停下来,对着水底自己的倒影念诗:“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阿雅婆听到岸上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抬起头,是招弟正在痴痴地看着自己顾影念诗。她不好意思地笑,薄薄的嘴唇咧开,露出婴儿般牙龈。
  “哎呀,招弟这么坏,偷听我念诗。”阿雅婆眼含娇羞,面露嗔色。
  “阿雅婆,你念的诗好听,再念。”招弟觉得阿雅婆是很有文化的人,自己的阿婆会干活,不会念诗。
  阿雅婆说她念的是爱情诗,小娃子不可以听的,羞死人哈,阿雅婆很害羞的表情让招弟纳闷极了,她走下去与阿雅婆蹲一起洗衣服。头顶刚好一条苦恋树遮荫,一老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好多小鱼在石板下游来游去追着肥皂泡泡撒欢。
  阿雅婆说给招弟讲一个秀才与娘子的故事。
  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到了出嫁年龄,出了一句上联诗,说谁能对出来就嫁给谁。
  “马过竹桥蹄擂鼓”,阿雅婆盯着招弟,问招弟能不能想出下句,招弟说:“鱼嘴吐泡哦哦哦(O)。”阿雅婆说有点意思,但不全对,必须每个字平仄相对应。招弟不懂,问阿雅婆怎么那么有文化。阿雅婆如遇知音,小脸蛋兴奋舒展开来,眼睛贼亮。
  她说自己是父母家中的大小姐,从小到大有家里雇用长工服侍,老公原是五羊城某某部队的军官,作战打仗死了,部队叫她去送鸡毛信,她吓得要死,不敢去。她的父母要给她找一位可靠的人家托付,将她许给家里的长工,就是现在的老公。父母说他老实,他说一定会照顾她的一生一世。尽管她不是很乐意,但她是二婚,也就一心跟着这位老实人了。未了,她长叹一声,老实人自己先去了,说要照顾她一生,却没能实现自己的承诺。当年她不愿意回来甲甲屋,他家的老骨头父母硬是要他回来分田分地……
  阿雅婆委委屈屈地又将老实人骂了一顿,说留下她自己受儿子媳妇的气。
  招弟说佩服阿雅婆这么有学问,很想知道是谁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是不是又帅又有钱的秀才。阿雅婆说招弟聪明,秀才很帅,娘子说秀才太好看了,在外做官可不能被其她女人喜欢,秀才说娘子放心,他打来一盆水洗脸,说一变二变,鼻子不见,三变四变,脸面半边……秀才瞬间变得奇丑,只有一半脸,向天翘着两只大鼻孔,娘子吓得连连倒退。可是,生米煮成熟饭,今生也就只能跟着丑老公了。
  招弟说不公平,要变回去,要变帅才好!阿雅婆说变不回去了,秀才本来就是讨不到老婆的丑秀才,只能好好读书,用面粉团将自己弄得帅帅的才敢出门。阿雅婆说这就是命,由不得自己……
  招弟替娘子不值,直叹气,最后问下半联是啥,阿雅婆叫招弟再想想,说完提起衣服回家。招弟拉住她的桶,不让走。
  阿雅婆弱柳般的身子骨,哪里扭得过招弟,阿雅婆叫招弟给她提衣服回家,她跟在后面清闲着两手慢慢地回家,时不时地叫招弟停下来扶她休息一把。
  “秀才看到人家用盆子装着谷子喂鸡,鸡嘴甲啄着盆子叮叮嘟嘟地响,想出妙句,鸡啄金盆嘴撞钟。”阿雅婆说后面还有很长的故事,以后再讲给招弟听。
  逵婆看到招弟自己的衣服没有洗完,倒是先给阿雅婆的衣服提回来了,有点生气。逵婆叫招弟先不要洗衣服了,到对面山上收树番薯片,说西片天黑得很,一个小时内会有雷阵雨,几天前开始晒了满山坡的树番薯,如果淋湿了会长霉毛,猪都不爱吃了。
  阿雅婆说太阳高高挂着,哪里会有雨来?!逵婆说阿雅婆五谷不分,又怎么能观天相几时下雨?阿雅婆不服气,将衣服甩得卜卜响,然后摊在芒箕草上晒干。
  逵婆手快脚快挑起几担空箩,吼着招弟往对面山坡冲去。瘦白狗也跟着往山坡上蹿,不时对着西边的乌云汪汪几声。
  老大和老二正在将刚切的生树番薯片晒开,阿婆说先不要晒了,赶紧地将几天前晒的干片收起来。老大和老二将未晒开的生片挪到大松树下,七手八脚地捡起干片。
  头顶的太阳仍然火辣辣地燃烧,烤得大家汗珠滚滚而下,滴在黄土坡嗒的一声,黄泥土微微冒起一撮白烟,
  西边的黑云慢慢地聚拢过来,遮住了半边太阳光。
  很快,整个天空被黑云蚕食,黑压压地盖过来。“不捡了,差不多了,我们快回去!”婆逵命令道,由于匆忙,仍然有好多干片漏捡,地图似的零散着,不管了,一人一担挑着回家。下得山来,遇到锦辉大伯,图记婆,照树他们也都在自家山坡上挑着箩担下来,个个呼喘着透气,汗珠湿透了衣服。
  路上一排排的大蚂蚁呼噜噜地奔着回窝,看得人头皮发麻,老二放下担子,拿脚丫子踩,黑蚂蚁挣扎几翻,爬起来继续赶路……
  “雨就来了,快回家,树翻薯淋湿了给你吃黄鳝干(挨打后的痕迹)。”老二听到逵婆的吼声,挑起担子走人,留下一摊蚂蚁不停挣扎。
  “每天冇脚毛数,下雨了也不会收衣服。”照树看到芒箕草上阿雅婆的衣服,一阵唠叨,快速收起来。
  “还真是要下雨了哟,大嫂子说的话真是如来佛的准。”阿雅婆从房间出来,看到满天黑暗,只说逵婆料事如神,并不与媳妇争辩。
  “哦……哦……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去了!”此时大门禾坪里传来猪嚎似的哭声,围龙屋里准备躲雨的人们跑出去,看到地主婆的大女儿甲新莲靠在围墙边上哀嚎,眼水鼻水口水流湿了整张脸。地主婆的老公地主鬼蹲在墙基上抽烟,凶着一张长长的猴子脸。
  平日里地主鬼不与老婆女儿住,他带着三个儿子住在离老屋二百米的小屋子里。地主婆带着三个女儿住围龙屋的一个房子,一家人搞得分家似的,孩子多,没地方住,只能男女分开各住一间房。
  大家不知咋回事,站在墙基上围着看热闹。禾坪里醒目地横着一根断着两截的竹篙,大家猜测地主鬼正是用这根竹篙打了甲新莲,用力过猛,断成两截。
  图记婆问甲新莲怎么了,甲新莲只顾着哭,没有理会她,地主鬼闷在一边只顾着抽烟,地主婆开声了:“打死她好了,嫁外省那么远去,我也当她死了,没有她这个女儿了。”地主婆说着伤心地呜呜哭。
  从地主婆的叫骂声里,大家猜出一点原由,甲新莲跟着做包公头的哥哥甲新好处了一个对像,对像在湖南省,就是这么回事,在家长眼里是大事,处个外省老公,不被人欺负死呀。大老远的,回趟娘家不容易。
  图记婆说:“现在交通方便了,嫁哪里都没事了,只要有心,住在娘家也是没问题的。”
  大家想想地主婆母女几个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不觉哄地笑出声来,真是住在娘家,人家老公可挂哪里睡觉才好。
  甲新莲见有人关心自己,带着哭腔说:“图记婆,我找个外省男人怎么了?看看我,也就二十岁,头发已白一半,呆在这个地方,做死做命,冇好吃冇好住冇好穿着,有个好男人,不嫌我穷不嫌我丑,喜欢我……”
  “叫你嘚嗦!叫你嘚嗦!”地主鬼脱下拖鞋,往甲新连脸上甩去,甲新莲脸蛋上红一片鞋底印。
  “冤枉哟,我养大的女儿由你打!你照顾她一朝还是一日?”地主婆手指点着地主鬼,一边哭一边狠狠地骂。
  “你们都在干嘛?!也不怕人笑话!”大儿子甲新好在二百米外的小屋子里听到老围龙屋惊天动地的哭声,快快跑上来,一大群人在看他家的热闹,他拉着甲新莲往他二百米外的小屋方向走去,撒下一路嚎哭。
  几声炸雷,电光火闪,大家哄地散了,雨倾泻而来,排江倒海的架势,结结实实地注进旱了很久的土地。
  “金联,照树!快来,我家进水了!”住在最角落的麻婆大呼着她的侄子金联,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有三个女儿已是阿婆级人物,只有过年过节来看看她,照树每餐给她端饭。今天暴雨,大家都躲在自己家里,听到麻婆的呼声,大家出去一看,不得了,天井里涨得满满的一片,已经溢进麻婆的房间没了脚踝。
  照树戴上斗笠,拿竹根将塞着下水洞的稻草碎叶挑开,水流打着漩涡轱辘轱辘地消失了……
  大家见积水散去,又挤在大门口,都说这次真是难得一见的大暴雨。
  稻田里涨得满满的一片橙黄,只露出一点青青的禾叶尖尖;小路上奔腾着瀑布般的溪流;池塘里的荷叶贴着水面,一陀陀透明晶莹的水球在荷叶中间滚来滚去……
  逵婆望着对面山坡,惹有所思,她心痛今天晒出去的树翻薯片可能被黄泥水冲唰走了。看着雨点渐小,她说:“老大,猪没有青菜吃了,去割点荷叶今晚喂猪。”
  老大提上草篮带上长柄镰刀往池塘去。老二和招弟也跟着去。招弟没洗完的衣服有好几件漂在池塘里。老大用长柄镰刀将衣服勾到洗衣石板上。
  一只长脚褐鸟在荷叶底下悠闲地觅食,老二拿过大地手里的长柄镰刀,用力扔过去,那鸟受惊,踩着荷叶嗦地钻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见鬼了,什么鸟?往水底钻!”老二有点懊恼。
  听到有人声,岸边稻田里钻出几只黑白八哥,扑愣愣地想飞却飞不起来,想必是被暴雨打湿了翅膀。
  老二蹑手蹑脚地过去准备捉八哥,还没走近,八哥已经钻进隔壁的黄豆地,不见了踪影。
  “哦!”老二泄气地大呼一声。一堆八哥惊起低飞又躲进黄豆地里。老二追上去,纵身一扑,只听到吱吱几声,老二趴在地里不敢动一动:“招弟,快过来,我肚子底下有只鸟。”
  招弟和老大看到老二姿势优美小狗样地一扑,原本在笑,听到老二说有鸟,兴奋地过去帮忙。老二慢慢地起身,将压在肚子下的八哥稳稳地捉住。
  “捉到了,捉到了,看你还能逃哪里去。”老二拍拍湿衣服,往家里跑去,说要找个笼子装小鸟。
  阿雅婆说老二白手捉小鸟好衰的,要给它撒泡尿去去晦气。老二将信将疑地跑到厕所,要尿到八哥爪子上。八哥挣扎一翻,竟被尿到整个身子。
  “这么臭,还怎么玩呀?”老二嫌弃地自言自语。她的话正好被逵婆听到,逵婆说:“不要玩了,不如宰来吃,小鸟吃虫子,很有营养,可以补身子。”逵婆伸手就将八哥抢到手里。
  “阿婆,不要宰。”老二有点想哭,没有了捉小鸟的兴奋劲儿。
  “你拿什么养它?晚上也是给老鼠咬掉。”逵婆圆眼一瞪,大喝一声,“衣服湿成这样,还不快换衣服去!”
  老大已将池塘边的衣服洗好,又认真割荷叶。
  下雨清闲,走廊有一群邻居在打牌。四个一组,打对家。不会打牌的站在旁边看。老二换了干爽的衣服,说要打牌。刚好有两个青年要离场,老二叫上招弟一起。
  “三角驼三在谁家?”对家问。
  “我没有!”
  “什么是驼三?”招弟是第一次打牌,不知驼三是啥。
  大家一阵笑,然后看向照树,招弟抬头,只见照树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比最大好了。我有大鬼,我先出牌。”老二说。
  招弟想着照树恶狠狠的眼光是什么意思?竟忘了出牌,本来就不会出牌,她说不来了,不会打。有另一个人说他来打。
  招弟找老大,老大还在努力割荷叶。逵婆正在宰八哥,招弟问逵婆什么是驼三。逵婆说驼三就是阿拉伯字三,因为有两个尖角,像骆驼。招弟给逵婆讲了刚才打牌的情况。逵婆给招弟讲了照树家的故事。
  传说阿雅婆和她老公两夫妻回老家,将老围龙屋后面一条大伯公树砍了。伯公罚她们,将他们的大儿子下巴摔歪,二儿子驼背,三儿子坡脚。
  “伯公你知道吗?伯公是神,谁做了坏事,神就会暗中罚他。”逵婆担心招弟听不懂,增添解析。“她的大儿子生出来是完美的,有一次与你爸子玉去崩岗里掏鸟窝摔下来,下巴摔坏了,是你爸背着他回家的,流了你爸一背的血,还被阿雅婆一顿臭骂,说你爸没有照顾好她儿子。哎呀,伯公要罚她,谁也阻止不了的,是吧?”
  招弟点点头,不管怎样,招弟是站在自家阿爸这一边的。
  照树的大嫂能干漂亮,眼看着老公家的弟弟一个驼背一个跛脚,真是发愁找不到弟媳。媒婆说某某坑里有个姑娘家,没有了亲妈,后妈带大,日子过得不是很好,出点钱将她讨过来不错。大嫂一听,开心地与老公跟着媒婆一起去到照树家,照树看着阿雅婆的大儿子还是很帅的,下巴有一点歪,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出来。再加上大嫂的巧嘴儿,照树同意了这门婚姻。没想到的是,婚姻之夜,进来的是前凸后拱的驼背。照树吓得要死,但想到自己当时同意的婚姻,危急之下,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天亮了才明白那天与大嫂一起来的是大哥。
  “人家照树正忌讳着呢!你还问,等于当着众人的面打她的脸。”
  “我根本没有多想,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驼三……”招弟还想替自己申辨。
  “我不是责备你,只是照树这个人阴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家的柴草十有八九就是她放火烧的,你以后要小心防着她。”逵婆提醒招弟,是担心照树的报复。招弟似懂非懂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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