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开学

　　开学。老二早早地去了学校。招弟跟在老大后面，扭捏着不肯去。
　　她们穿过一个水洞，水洞大约十米，上面是火车轨。火车总是从远远的地方谷谷谷哦地一声长呼，示意学生们要注意火车来了。好多学生喜欢踩着一墩一墩的火车轨回家或者上学。
　　招弟穿过水洞，看到操场上，学生们一堆一堆地在玩着各种游戏。她转过身跑进水洞里，要回家去。老大追上去，问怎么了。招弟说怕，这么多人。老大笑，这有什么好怕的。
　　招弟执扭着不肯踏进学校大门。逵婆来了，她抱着一大捆芥菜，看到招弟和老大在水洞边上，伸出手拉着招弟进学校。
　　学校好小，墙上的石灰块斑驳着要掉下来。一到五年级，每年级二十多个孩子。
　　逵婆找到校长，说自家孙女没有读幼稚园，但是年龄够读一年级，想直接读一年级。校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招弟，他非常瘦，双颊凹陷，眼睛窝进眼眶，露出白白的眼球，高高的鼻子竹枝似的立在两眼之间。
　　“你---从一数到一百数试试。”招弟一直专注地观察着校长，好像没有听懂校长的话，而且自己更本就不会数数。逵婆说招弟还听不太懂这里的方言，但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年级的课程对她没有问题。
　　校长从招弟的眼神里读出她是一位聪明的孩子，点头同意她进一年级教室。
　　逵婆高兴，露出明媚的笑，同时将一直紧抱着的芥菜塞到校长怀里。校长将芥菜放在身边的凳子上，叫厨房伙夫胖大海拿去。
　　逵婆与校长告别，满心欢喜，招弟不读幼稚园，可以省了一年的学费。她走到学校会计室，与会计刘右右老师说家里的三个娃学费还没有着落，要当期（推迟交费）一个月。会计刘右右老师说好，他就在本村，对村里每个学生都熟悉。他知道是子玉的三个孩子，当年子玉也是响当当的老师。逵婆放心地甩着操鸡手回家，她得快点回去，砍几条竹子赶集卖钱。
　　大地哄着招弟到了一年级教室,找到之前幼稚园班长小女孩正正，让招弟与正正坐一起。正正是胖胖圆圆的小女孩，两个小酒窝，柔软的齐耳短发。
　　招弟掏出兜里的一只枇杷给老大，说不要吃，老大给正正吃，要正正照顾一下招弟。正正旁边是一个瘦巴巴的长条小女孩芳芳，正正与芳芳是铁哥们。
　　很快，教室走进来一位红鼻子老师，他刚洗了头，头发梳得溜溜的正中分开，一条一条梳线露着白白的头皮肉，短短的发稍似乎还在滴水。他走进教室的刹那，全班学生哄地笑了。
　　招弟没有笑，愣愣地看着红鼻子老师，这是一位快六十岁的老人，眼睛里红红的血丝，脸上的皮肤凹凸不平好多洞洞。他站在讲台一会，大家停了笑。他开口了，问谁没有上过幼稚园。
　　全班几十双眼睛望向招弟，招弟只觉全身热汗冒出，这种感觉无异于人群密集症，她想躲，周围却全是人。
　　红鼻子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招弟的怂态，此时传来上课铃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伙夫胖大海使劲地敲着挂在半空的长条大铁块，大铁块闪着黑油油的光泽，在半空颤颤着余音。
　　好！上课了，红鼻子老师一本正经地翻开书本,他说要温习幼稚园学到的知识，嘴巴张得大大的念a,o,e,i,u……
　　红鼻子老师每读一个都看着招弟，招弟咬着嘴唇，一个都没有读。他拿起粉笔，画了一个很大的a字，转过身，叫同学们跟着读a，再来一个o……
　　红鼻子老师叫招弟站起来读，招弟竟一下记住五个元音字母，他又叫了其他同学来读，竟有同学没有记住。他生气地将课本甩在讲台上，刮起几圈粉笔灰尘在瓦楞的太阳光柱下翻飞。
　　“你看看人家，第一天进学堂，竟全认得，你们读了幼稚园，竟不认得……”他吐沫横飞，凶着红红的昏花老眼。
　　教室里静悄悄的，几十双眼睛齐唰唰地集中在招弟身上，招弟又是一身热汗冒出来，几十双眼睛火把似的要将她烧着，她脸颊发烫，要躲，周围却全是人。
　　红鼻子老师又带着大家重复念了N多遍，终于下课了。一堆人哄地往洗手间跑去。正正说要尿尿，扯了一下招弟，叫她一起去，招弟跟过去。
　　进到一个小房子，中间一条尿槽，里面蹲着整排的学生，场面像极了百足蜈蚣虫。尿骚味儿真冲鼻子，招弟学着正正的样子找了一个位置蹲下来，紧张得怎么也尿不出来，她无奈地提起裤子。正正说怎么没听到你的屙尿声，招弟说大多人了尿不出来，正正像看外星人似的盯着招弟。
　　正正没有再叫招弟去尿尿，她倒是拉上芳芳。
　　红鼻子老师说招弟是最聪明最乖的孩子，她从不与同学打闹，总是被老师表扬的学生，在同学们眼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敬而恭之，招弟神一样地孤单着，她的小脑袋里时时快速闪过老五，小舞，阿彩，佐岸……
　　“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傻呆呆，我们出去与同学们一起玩游戏吧。”小铃铛同学热情地拉着招弟出去操场。一堆堆的同学正在玩抓石头，跳绳，踢毽子，跳格石，老鹰抓小鸡，画地为牢……
　　小铃铛和招弟一起加入一起画地为牢的游戏，招弟与大家不熟，刚刚热闹的游戏来了一个新人，招弟很快被捉住，然后让招弟捉其她同学。同学们一个个泥鳅似的鬼精，招弟直到上课也没捉住一位同学，她觉得无趣极了。下次小铃铛再叫她出去玩，她竟不想出去了，招弟就是一个无趣的人。
　　红鼻子老师说教师节要几个同学上台表演，同学们有什么特长都可以报名上台，有几个男同学报名武术，他们相继上讲台露了几手，那招式就如老鼠在屋角里乱蹿。招弟想起《霍元甲》里的武术大师，同学们肯定没有看过，拽拽村还没有哪家人有电视。
　　红鼻子老师叫招弟上台背一首古诗，招弟头低低的，撸了橹裤子，红鼻子老师生气地说为什么每次上台都要撸裤子。招弟自己也不明白，她只觉得心脏要跳出来，不能呼吸。
　　很多时候，招弟不能准时到学校，放学的空隙是要去干活。招弟不想干那么多活,但逵婆说的，不干活就会挨饿。
　　老大和老二早上都得去学校上早读课，招弟低年级不用去，只能每天早上去放牛，老生产队留下的老牛，由四家人轮流喂养。
　　冬天里草地上冰冷的霜露打湿了招弟的布鞋，脚趾又红又痛。
　　招弟回到家，脱下布鞋晒太阳，露着脚趾晒太阳，白色热气从鞋面轻轻升起。逵婆在煮饭，看到放牛回来的招弟在晒脚趾，她倒来热水让招弟泡在热水里，并告诫下次穿水鞋去放牛。
　　每天下午放学要割草放进牛棚里，牛的胃口很大，晚上也不停地吃草。这条老牛成了招弟的好朋友，它从不欺负招弟，也从不偷吃路边的庄稼，它不想招弟挨骂。招弟大着胆子坐在牛背上，它就驼着招弟慢慢地前行，从来不会乱走乱蹿。招弟双手扶着牛背，感受着它的体温，老牛一拱一拱地往前行，慢悠悠地甩动着尾巴。它抬头张望着河水，招弟明白它想去河里泡澡以驱走身上的苍蝇蚊子。招弟从牛背上下来，拍一下它的背，它慢悠悠地下河去了。非常舒服地没进水里，只露出鼻子和头角。
　　招弟此时躺在岸边青草堆，望着蓝天白云小鸟，思绪无边无际。一大朵白云飘过来，慢悠悠地游走，变幻着各种形状，最后是佐岸的样子，一双忧郁的眼睛……
　　农村人养牛的好处是有大量的牛粪可以肥田，每到周末要清理牛棚，将牛粪挑到田里，招弟也有一担小畚箕。田梗路有点窄，招弟不想自己的牛粪碰到过路的人，闪在路边，掉进田里。“哎呀呀，谁家的孩子呀？这么小挑牛粪，看着就心疼。”路过的是一位老婆婆慌张地拉起招弟，“逵婆，是你的孩子么？”老婆婆经过甲甲屋去另一个村庄的皮肤医院看医生。
　　“是的哈，我家的乖孩子哈。”逵婆见到老姐妹眉开眼笑。村里的老人都认得逵婆的大嗓门，到处都有好姐妹。
　　招弟来来回回挑了好几趟，刚走近牛棚，里面传来轻轻细碎的呼吸声，不可能是老牛，它今天轮到照树一家喂养。招弟轻轻地挪到牛棚门口看个究竟，呼吸声在一堆稻草堆后面，稻草堆里正探出一双眼睛，望着招弟。招弟刚想问是谁，只见那人站起来，用食指压住唇，示意招弟不要说话。她的肚子大大地凸出来。
　　“你出去，把牛棚门锁起来，千万不要说我在这里！”她说完又蹲下去，躲在稻草堆里。
　　招弟的心呯呯乱跳，她来不及多问，门外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招弟将牛棚门轻轻锁住，若无其事地走了。
　　“这么快就跑不见了？”
　　“没抓到人，就回去抬她的家具。”
　　“对，将她的床抬走！没有床，看她小孩睡哪？都已经四个孩子了还想生……”
　　“顺便将她的衣柜也抬走，那可是金丝楠木做的老古董，她肯定心疼。”
　　“依我看，抓不到她，就抓她老公……”
　　一行人匆忙着脚步折回去……
　　招弟看着一行人翻过山凹，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放心地打开牛棚门。
　　“阿姨，他们走了，你安全了。”
　　“谢谢你，孩子！你是招弟吧？我家正正说起过你，漂亮聪明能干……”
　　招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大肚子妇女，她想起某年某月自己的妈妈被一行人拉走的情景……
　　“阿姨，我知道了，刚才有坏人想拉走你，我肯定不会告诉坏人的……”
　　在妇女旁边突然又站起一个男人，将招弟吓得差得叫出声来，但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她可不想发出惊叫声让邻居听见，这是只有她自己才能守住的秘密。
　　“我是正正爸爸，招弟，谢谢你了，我家娃出生就认你做阿姐了，现在，我们不能回家，因为他们肯定在我家里搬家伙，我们要在你的牛棚里住一晚。”
　　招弟按照两夫妇的吩咐，将牛棚锁起来，并在天黑之前偷偷地送了一些番薯过去。
　　第二天，天刚亮，招弟起床，偷偷地装了两兜花生，她要送给牛棚里正正的爸爸妈妈，不想他们饿着。
　　然而，他们走了，锁头孤零零地挂在门框……
　　他们是怎么打开锁头的？招弟不得知。什么时候走的呢？或许是昨晚，或许是今天一早……
　　小铃铛经常中午吃过饭就去招弟家里，与招弟一起去上学。接下来与芳芳一起去招弟家，她们都不想在学校午睡，跑到招弟家玩去。后来，班上的女同学半数以上都跑招弟家去了。
　　招弟中午也要干活，喂猪，煮饭，割猪草，每天都会比同学们晚上学，成绩却出奇的好。老师每每看到从招弟家来的小路上蛇行似的同学们，开玩笑地说那么多同学去招弟家吃饭，吃了招弟煮的饭会变聪明，大家哄地笑。然而，招弟走在一群同学之间，仍然是孤单的，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