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交车上

繁华市区的公交车上。街道两旁五彩缤纷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射进行驶中闭了车内照明灯的车厢里，在或坐或站的乘客身上变幻着千奇百怪的影象。在显得有些灰暗的群体的衬托下，站着的一位身穿白色套裙的年轻女子，就成了整个车厢里十分抢眼的亮点。
我是一个刚从高校毕业的男生，正处在青春期的躁动阶段，平时又喜爱文学、爱好美术，禁不住对这个女子多看几眼，自以为也不算罪过。只见她身材高挑，轮廓线柔和优美，亭亭玉立，气质不凡。一头乌丝扎成稍显过长的马尾辫垂在脑后，把玉雕一般白皙圆润的脖颈展露无遗。她脸上端庄秀气，嘴角微抿，眼望车窗外，眼神里带些忧郁，给人一种爱中见怜的感觉。我忽然对她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在我幼年读过的文学作品中，好像有过这样的令人神往的女人。
正当我心猿意马之际，车到了一个站点，车门打开，她并没有下车，只是为防备摇晃，右手抓住了车门内侧一握粗细的立柱。
我的目光转向了新上车的乘客。喜欢观察人，并不只是因为好奇，更多的是出于我这几年学习公安专业所养成的习惯。
在《刑侦学》里专门有一章系统讲述“侦查对象的形体语言”，例如：“头部前伸，两臂下垂，走路双肩摇晃，状如大猩猩者，多是头脑简单、性情粗鲁、不愿服输的人；头部低垂，两目上视，双肩内缩，手臂下垂，状如斗鸡者，多为好勇斗狠、不可理喻的人，面部有条形疤的人更危险；圆头短颈，两肩肥圆，腿短臂粗，眼小有光者，多为工于心计、擅长筹划，但胆气不足的人；两肩瘦削、目发黄光、眼常斜视者，多为好色之徒”等等。
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将理论结合一下实践，是一件颇有乐趣的事情。就说刚上车这三位吧。
第一位男士，西装革履，衬衫领口敞开未扎领带，目光祥和，唇厚而有光泽，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微露白色。我敢断定，他是一位中等以上学校的教师，是位外柔内刚、颇具爱心、极善言辞而生活俭朴不拘小节的人。
第二位是五十多岁的妇女，长得硕头圆脸，颈项粗短，眼帘厚重，十指短粗，衣服廉价但整齐干净。勿庸置疑，这是一位吃苦耐劳、勤俭朴实的家庭妇女。
第三位，嚄，可不是一般人！只见他在车门关上前的一刹那，“噌”，一个箭步跃进门，再“噔噔”两步，就站在了车厢过道上。这位男子，一米八、九的个头，一套深褐色的宽大西装套在他那宽实强壮的身躯上，皮鞋、礼帽、帽檐儿低压双眉，方腮，直鼻，一副墨镜遮住了两眼，但我觉察得出，这对镜片的后面，有两只狼一样的眼睛。我估计这位男子的年龄不会大于三十岁，是个英武有力、心狠手黑、喜欢涉猎女色的家伙。
这时候，车里突然安静下来，似乎人们都凭着第六感官觉到了危险。记得有这样的传说：当一个人走在荒原野岭或深山老林的时候，有时会突然觉得头皮发紧，浑身汗毛倒竖，毫无缘由地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恐惧。老人说，这一定是有两只或几只狼的眼睛在盯着你，这是因为狼身上有“瘆人毛”的缘故。男子一上车，乘客们有的就是这种感觉。
男子既没有吼叫，也没有行凶，没有抢劫，他只是默默地握着车门内侧的立柱站在那位白衣女子的身后。虽然看不见，但我敢肯定，他一定用藏在镜片后面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把白衣女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并且凭着男人的感觉断定，落在他视野里的是一只再妙不过的人间尤物。因为我看见男子握着立柱的手无所顾忌地向下滑动，瞬间就握住了那女子握着立柱的小手。
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侣，因为他们既非一起上车，男子上车后彼此又没有打招呼，但是人们都不作声，佯作未见。也许大家都在庆幸，被狼盯住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我这时热血上涌，心里有一种美好的东西被玷污了的感觉。但专业知识马上告诉我，遇事要冷静。我环视了一眼整个车厢，想熟悉一下这个可能瞬间就变成战场的地方，不想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勾起了我脑海中尘封四年的记忆。对，没错，这辆00417，就是它，上车时候我曾经看过车号，当时曾为莫名的熟识感而奇怪，原来如此，这是辆“贼车”！
记得那是参加高考那年，从学校下晚辅导课回家，乘上了这辆00417。车里光线昏暗，人很挤。我站在车门口，不久，觉得有人用后背靠我，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前胸，看见有一只手正要伸进我上衣的内兜。我抬一下手，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我把目光顺着那只胳膊往上看，看到一张扁平的小男人的脸，心里骂：“小贼！”越过他向车厢里边走去，清楚看见那张沮丧惶愧的脸。不到两分钟，我发觉情势不对头，因为有五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把我挤在了中间。我明白，遇到扒窃团伙了。我并没害怕，因为第一，我身上钱不多，只有交过补课费剩下的20元钱。第二，我自幼练武，又是市体校散打班第五届学员中的顶尖高手，打几个小贼有何惧哉？年少气盛的我打算和他们斗一斗智。于是我面对车窗站着，左手把衣襟向下拉紧，使上衣内兜紧贴在前胸上。心说：“看你们怎么下手！”这时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插到我的前边向窗外张望，后背紧贴住了我的前胸。我想：这样更好了，兜里的钱夹在两人的身体中间，小偷更难下手了。不久，车到下一个站点，几个小青年一哄而下，司机主动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直到这时，我扯紧衣襟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也没有感觉到前胸被人触动。但当我一摸兜时，发现衣兜被割开，20元钱不见了。我这时心中一片茫然，暗自佩服，小偷中竟有如此手段！可是输我也要输个明白，我赌气跟着走在后面的下车乘客下了车，看了一眼车牌号：00417。
街市的灯光把城区照得亮如白昼，我的视线越过攒动的行人，看到那伙扒手边说边笑已经走出十几米远。我尾随他们一会儿，这六个人拐进了一条小巷，终端横卧一座20世纪五十年代的三层红砖火炕楼，顶层上竖着烟囱，楼门洞没有灯，黑黝黝地张着口。这大约就是他们的巢穴了。
我不能往前走了，站住脚猛喊一声：“喂，几个小贼，把钱还给我！”六个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似乎被喊声吓了一跳，一齐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这时我才看清了这几位的尊容。
那个先伸手长着扁平脸的，身材较矮小，五官也长得小鼻子小眼的，属于那种“五小”型，据说秦末汉初的韩信就是这个类型，想必也有些小聪明。
那个用背贴我的大个子，长得细腰宽背，鹰鼻细眼，是个孔武有力、富有心机之相。
其余四人都是圆头圆脸、身材粗实、细皮嫩肉、微微发胖已经步入中年的汉子，不知为什么，除了身高略有不同，仓促间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又都一律是小平头。
这时，扁平脸先“噗哧”一声笑了：“呀，小老弟，你还真行，跟来了，走，有话屋里说！”说话间对其他人使个眼色，几个人就一齐凑过来想挟持我。
我看出他们不怀好意，于是打算教训他们一下。为避免群殴，被缠住手脚，我抹转身一边跑一边拿话激他们：“有种的，跟我去派出所！”一听这话，几个人就铆足了劲追过来。这样，几个人就拉开了距离。大个子跑在前边，扁平脸在最后，四个小平头依次排中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大个子离我两步远的时候，我猝然转过身迎着他的面门就是一掌。这一下若是拍中，他就会眼冒金星、鼻血溅流、无力再战。可是看来他也会几招，就在千钧一发间，他双手交叉护住面部，又顺势来抓我的腕子。我迅疾用另一只手将中食指并拢，尽力猛戳对方咽喉。这一下若是戳中，即使他不闭气倒地，也必定咳成一团。不料他双手向下一滑，竟然抓住我的手指，要把我别倒。在这容不得半点迟疑的时候，我乘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上边的机会，突然飞起一脚猛踢他的下身，“噗”的一声，大个子飞出两米以外。接下来四个，一人一下，全都倒地，剩下扁平脸俯首求饶，我不屑于和他费话，径直搜他的衣兜。
“年轻人，莫要非礼！”当我摸到一沓纸币正要抽出手来的时候，一个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就像从天边传来的沉沉雷声，使我心头一震，惊愕地停下手来。我抬眼看见黑黝黝的楼洞口前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状如罗汉柏树似的男人。我直起腰来打量他。小巷里虽然灯光昏暗，但因距离不远，还是可以看清主要特征。他中等身材，长得粗壮，尖头顶，阔口硕腮，宽衫大袖，一条肥大的灯笼裤里凸现出垒垒欲坠的肚腹，整个是一个上小下大的形象，就像生长在东北山地里冬夏常青的罗汉柏树。老人见我放开了扁平脸，即刻一抱拳：“多谢小老弟给老朽面子，在下十分欣赏老弟的好身手，恳请小老弟到寒舍一叙！”见我没吭声，复又一揖到地：“凭着关圣人的名义起誓，老朽只有相爱之心，决无为难之意。请！”俗话说，人只有恭敬怕的，我今天算是领教了。心想，反正事情没完，等把钱要回来再走。于是也学着一抱拳；“老师傅请！”老人一乐，相让着往里走。这时候，那六位早已经爬起来，跟在后面一起进了一楼的一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