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甘沟大水

　　贞观十六年(642年)十月
　　“我为什么非要老老实实地去做他们安排的事呢？不行，我不去突厥了，去找西王母的故地。”
　　陶昌以去探看西域的借口告别了能征善战的郭孝恪及将士们，离开了交河城。去高昌城见了薛孤儿，一起去坎儿井喝点水，吃点葡萄，就辞别了这个死活要出家的兄弟。
　　整个世外之行基本在战争状态，极其厌战的心理弥漫了整个大脑。想到沿途所见所闻，关于西王母的美丽传说，这个让人心怡的神话人物，勾起他的探索欲望，他暗暗发誓道：“我一定要找到她，看到她美丽的容貌，听到她谆谆的教诲。”
　　想起昆仑，就想到了在吐谷浑战斗的日子，想到了生灵涂炭的战争，也想到与唐云在青海湖边的生活。“真快啊，我再不愿意去吐谷浑了，卷入那些宫廷斗争，我就去昆仑。”
　　陶昌很快到了古代的山国——天山城（今托克逊）。低调地进入这个曾经战斗过的城市，在城里过夜，品尝羊肉抓饭。驿站的女侍叫小杨，生一儿一女，夫家是走丝绸之路的行家，却遇到水灾而死。
　　陶昌问：“哪里？”
　　小杨说：“在甘沟，那个鬼地方，平时没有一点雨，难得见到植物和小动物。但有一次，却发大水，夫家护卫货物—黄金，结果被大水卷走，货也没了，人也没了，人财两空。”
　　陶昌：“贵重的东西，大水来了，怎么可能带走呢！”
　　小杨说：“是啊。他们都闻到了泥腥味，有人说快跑到山顶上。可夫家只顾那货，忘记了危险。”
　　陶昌问：“为什么忽然来了大水？”
　　小杨说：“那几天这干旱的地方竟然下起了雨来，水挤压在甘沟里，变得很大很大，像龙王爷咆哮了！小伙，遇到下雨，千万别进甘沟，简直是去喂龙王爷！”
　　陶昌问：“这么说，沿着甘沟，进入焉耆，尉犁，可以去昆仑山了。”
　　小杨说：“是啊，大部分都走敦煌，但少数人走这条线去大唐的。”
　　陶昌说：“这是第二条丝绸之路。”
　　小杨点点头，说：“难道你也要去那里？”
　　陶昌说：“是啊，听说走那条路去昆仑山，没人打扰。”
　　小杨说：“这倒也是，不过很危险的，越美丽的无人区越危险。比如甘沟，会遇到强大的雷击。”
　　小杨帮他准备了馕、灰枣、几袋水，陶昌表示感谢，给她一些银两，说：“你真不容易，带两个孩子，又没男人。这些，你将就着用吧。”
　　小杨说：“谢谢，下次你回来，一定到我家玩，教我孩子认字。”
　　陶昌点点头。
　　陶昌趁天亮出发。
　　小杨担心地说：“天气诡异，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在路上一定要小心，要么你过几天走。”
　　陶昌坚定地说：“不拖沓，爱直前。”
　　到了甘沟附近，沙漠结束，这山什么都没有，一干二净，难怪叫甘沟。
　　很多的骆驼群往返穿越甘沟，商人在运送货物。陶昌跟着进了甘沟，两边的山越来越高，山头奇形怪状。不是经常有人走，保准你迷路，出不了天山支脉。走了会儿，居然看到胡杨，还有芦苇，真是神了。原来前面有口甘泉眼，边上有点水。路过的人都会驻足喝点，或者加点水。陶昌跟着喝了点，水有点甜，又有点苦。
　　路上看到了雪鸡，叫的声音跟老家养的小鸡很相似。只是它们老长不大，永远像小鸡，真可爱！雪鸡忽然沿着陡峭的山崖轻轻松松地走上去，近乎垂直的崖壁，人肯定是不敢走了；即便走了，也很快会摔下来，搞成粉身碎骨；很奇怪，它们都躲进了鸡窠。
　　天阴沉沉的，难不成正如小杨所说的，有不祥的预兆。她的夫君逝去几年，这几年都没发大水，也许大水可能卷土重来？
　　陶昌提醒旁边的商家，他们满不在乎地说：“甘沟，甘沟，很干的沟，从春到秋，见不到雨，看不到雪，没事！”
　　大家要走，总不能一个人回去吧。人生处处在冒险，也不是头一次了。
　　刮起了大风，吹得睁不开眼来。商家才死了心，决定找个角落躲躲。
　　陶昌说：“不能躲在山脚下，一旦山洪暴发，不知会冲到哪里去。”
　　听了这句话，他们又往地势较高的地方躲躲。不用说，他们的心思都在运货赚钱上了，盼着什么时候风沙变小好过去呢！
　　陶昌想起上次来找焉耆联系援兵，跟着商队骑快马离开这里，逗留时间短，如今的感觉总有点不对；爬向光秃秃的山顶，石头风化，容易打滑，陶昌手脚并用，像猴子一样爬到了顶上。远望，天那边乌云密布，情形危急。
　　陶昌说：“要打雷了，大家躲到石头后面，远离包裹。”
　　有些人听到了，躲一下，有的人不在意，紧抱着包裹；运的是银子，被电死一人。陶昌一屁股坐在上面，溜下去。大家围观，运货者已面目全非，浑身黑乎乎的了。
　　陶昌说：“凡事要审时度势啊！”
　　一个商家说：“给他弄个坑吧，好歹我们一起走过路过。”
　　大家一起挖个坑，安排后事。
　　陶昌又上山，远处黑暗处已变得白茫茫的了，传来泥腥味。
　　“糟糕，虽然这里没下雨，但对面高处下雨了，必有水冲刷下来。”
　　陶昌赶紧吼道：“要发大水了，快上来！”
　　那个商家却说：“甘沟向来都是干的，哪来的水啊？赶紧赶路，赚钱要紧。早一天，多一点；迟一天，亏一沓。”
　　大部分不听劝，跟他走了，有些迟疑的，跑到半山腰。
　　忽然，边上的水沟，无端冒出一缕水来；突然，变成了水轱辘一样席卷下来，顷刻之间，将商队里的人、骆驼、货运卷得一无踪迹。迟疑的人脚底下都是水，死死地抓住边上的灌木，才没有被大水卷走。他们脸色惨白，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很后怕，要是再在下面一点，也会遭此厄运。
　　眼前的一切令人极度震惊，要不是小杨的预感，小杨夫君的遭遇，也许今天不会这么敏感，也许同刚才这些生龙活虎的人一样的结局。
　　然而，陶昌眼中的一切，与别人有些不同，他看到了水里神龙的影子。他的龙头在水中起伏，身子在水里蜿蜒，尾巴在波浪中起伏，这家伙，大水不会是他搞的吧？
　　陶昌一想起来那么多生灵消失，愤恨起来，吼道：“神龙，死了那么多人，你没什么责任？”
　　神龙真的在，仰起头说：“你的眼睛挺尖的，不过你的观点是错误的。我神龙从来不干坏事，干坏事的龙，早已在神龙大战中被斩尽杀绝了。打雷是阴云和阳云交融的产物，而下雨是阴云和阳云云雨的结果，这是大自然的作品，不是我做的。如果说我吞云吐雾，下点雨，那是我吹点云朵，促成阴阳云会合，这种影响是有限的。别以为我会促使双云合璧，变成龙王催雨。”
　　陶昌忍不住责怪，说：“可是，你知道这里会下雨，为什么不警示，不制止呢？”
　　神龙说：“你劝他们，他们听吗？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都死在一个贪字上了。人的弱点是贪嗔痴，他们爱物比爱生命更重要，这不是主次颠倒么？难道你不知道？”
　　陶昌说：“神龙先人，您说得对；祖师爷蒙旭叫我等去私，孙道长要我去除贪嗔痴，要戒定慧。”
　　神龙说：“算你没白来走一遭。没错，他们欠缺智慧，过于贪，必丢慧。”
　　陶昌问：“你到这干什么？”
　　神龙说：“人爱玩水，难道龙就不能玩水。”
　　陶昌说：“你不会说要戒定慧么？”
　　神龙说：“你要我戒定慧，总不能让我不玩水吧？龙族离开了水，是要我们的命！”
　　陶昌点点头。
　　神龙说：“你赶紧灌点水，可以用来种树，这水有神效。”
　　陶昌反应很快，解开一个空水囊，下去接点水，近距离看龙。
　　神龙吐出最后几个字，说：“水快流尽，我走了，你爱咋地就咋地吧！”
　　这大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底下一点水也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幕似乎没有发生过。那些经他提醒，侥幸不死的人感激地对着他说：“谢谢！”
　　陶昌摇摇头，说：“不要谢我，要谢的应是天山城里死了夫君的寡妇—小杨，她提醒我的。很遗憾，我劝说大家要小心，大部分人不信我，不重视，结果都死了。”
　　陶昌悲戚的神情，让幸存者深感不好意思。一个右眼要小点的人问：“你刚才同水里的说那些话，怪怪的。”
　　陶昌知道解释不清，赶紧说：“我是为死去的人在超度。”
　　那人说：“我叫买买提，敢问恩人贵姓大名？”
　　陶昌说：“恩人不敢当，叫我陶昌好了。”
　　买买提说：“陶昌兄弟，谢谢了！”
　　大家听了，对他更加感激不已，将好吃、好用的给他。这天，大家再也不敢走沟里，山上再危险，也走山上了。这个鬼地方，山顶很狭窄，两侧陡峭，难以前行，但总比大水冲掉的好。
　　走山顶真不易，有的地方，人滑下去，幸好中途止住，但裤子划破了；有的石片像刀片，将手割破，将衣裤割破；有时，只能坐在石头上滑下去，像坐滑梯。行走中，遭遇了几次大水，像水魔一样忽闪而过，太恐怖了。
　　在山顶上艰难地走着，在半山腰搭帐篷，烤红薯吃。几个人在一起吃饭，一起露宿，同生共死，似一家人，有家的温馨。
　　花了十天时间，快走出甘沟了，碰到了遗留物，尸体统统不见，也许这是最好结局。
　　有人说：“下面到处是暗洞，他们在里面静静的安眠了。”
　　热心人收藏好遗物，便于交给他们的家人。出了甘沟，非常开阔，想象不到之前竟然走过难以翻越的甘沟。大家不忍心与陶昌分别，一起走路。
　　曾去焉耆，不知从哪里绕到铁门关，再到焉耆。其实这一路过去，应该先到焉耆的。也许是同元孟绕路过去的。那时认识了元孟，同龙突骑支打个火热，不知怎么样了。
　　商队很快赶到库米什了，到驿站休息。
　　夏日的库米什，远处的山，近处的荒凉，空中的浮尘，混沌的世界透着一种抑郁或绝望。陶昌大喊一通，亦如在虚空的天地没有任何回音。颓丧之余，忽然由飘浮的微尘联想到生命，何其渺小微弱！西面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平坦结实得犹如男人赤裸的脊背。东面浑厚的荒漠，有点朦胧写意的味道。库米什，意为“银矿”，名称如此，很多人在这里淘银子，要不古山国凭什么位居三十六国之一？空旷的戈壁上空，不知不觉聚集了棉花般的朵朵白云，云层越来越厚。
　　陶昌向苍天吼叫，云层里探出了一个威严雄伟的龙首。
　　陶昌放开嗓子吼道：“神龙！神龙！”
　　神龙微笑着，说：“小伙子，你总能看到我的行踪，我与你有缘。”
　　陶昌点点头，狡黠地说：“神龙兄，是不是有信息告诉我啊？”
　　神龙说：“你真聪明，没错，这里将发大洪水，水淹小镇。”
　　陶昌奇怪地问：“这么开阔，为什么偏偏淹没这里？这里如此干旱，哪来的水啊？”
　　神龙说：“这次不一样了，上天云集了众多的云层，你没有看到我周边的情况吗？库米什三面环山，地势低洼，注定降水和融雪是库米什主要补给水源，库米什洪水即由暴雨而来。暴雨形成的过程相当复杂，产生暴雨的主要物理条件是充足的源源不断的水汽，强盛而持久的气流上升运动和大气层结构的不稳定。库米什虽然年降水稀少，但洼地地势低，洼地上升气流遇到上层湿冷空气，极易形成降雨，尤其是暴雨。按理说，干旱之地遇到暴雨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暴雨落在以戈壁荒漠为主的库米什，雨水不能及时渗漏，水流汇合成洪水，一股脑扑向低洼的驿站所在区域，灾害便出现了。洪水来时，阵势如同猝不及防的海啸，库米什镇、所在区域将会变成一片汪洋。”
　　陶昌点点头，说：“我懂了。”
　　神龙说：“这次我告诉你，你可别怪我没有通知你。至于你能不能说服他们，那是你的造化。自从四海龙王将龙族里的害群之马清除后，龙族早已没了内斗。而人类喜欢自相残杀，造就悲惨世界，不知何时会终结？一切皆应时刻反省，时刻悔过。”
　　陶昌说：“谢谢龙兄。我是人类，但区别于世人。祖先蒙旭看不惯人类的自相残杀，便带族人离开了人世，开辟了桃园。桃源人从来不相互内斗，而是团结。”
　　神龙说：“我知道，要不孙猴子怎么会看中你，点化你，也要我点化你呢？你要好好努力，记住，你这次又要存点库米什的水，与甘沟的水放在一起。你去昆仑一路上过去，都要记得收藏。如果做到这点，你将迎来生命的奇迹。”
　　陶昌说：“非常感谢龙兄的指引。”
　　神龙将头往云层一钻，庞大的身躯，尾巴在后面甩动，之后全部消失在云层里。神龙的一句话缠绕在陶昌耳畔：“有志者事竟成，再见！”
　　陶昌同买买提及商队的其他人说：“这里地势低洼，近期又要下暴雨，可能会水淹山城，建议大家赶紧逃亡就近山腰。”
　　买买提说：“这里夏天倒经常下雨，发点水，但从来没这么恐怖。”
　　陶昌说：“你有没有发现以往积聚的云层没有这么厚？我们住的地方又极其平坦，大凡平坦的地方都是大水冲刷出来的。”
　　言之凿凿，人家都相信他了。买买提和商队去通知驿站人员、附近镇里人、开矿者等等。
　　少数开矿者担心银子被人盗取，死活不肯走。大部分人带了吃的跟着陶昌走了，在山腰上搭帐篷。搭帐篷时下了雨，连续下了两天，水从天山下流淌出去，汹涌澎湃，席卷而下，极其壮观。库米什镇面目全非，已成水淹泽国。
　　有人说：“生命没有了，钱又有什么价值呢？”这句话是说给守矿者的，他们一心贪恋钱财，最后被大水送了终。
　　回去的路上，陶昌被抬着回去，大家对待他，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雨后的库米什，光秃秃的荒漠，一夜工夫就会蹿出成片嫩生生的柱状植物，如果没有野生动物啃食，没几日，这种神奇的植物便开出一串串水灵灵的小花。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死气沉沉的荒漠能够绽放如此美丽的鲜花。又遇到了一些野骆驼、黄羊、野兔这些荒漠的精灵。
　　库米什的人给陶昌喝羊奶，吃烤全羊，睡大坑，让陶昌感受到了真情的回报。其实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有善的一面，当善的一面被激发出来，遮盖了恶的一面时，人间就不会变得如神龙嫌弃的那种互相残杀的丑陋世界了。
　　走过一片低洼地，看到远处的山了。
　　艾买提说：“前面叫榆树沟，属于南天山，同甘沟不一样，有些动植物，冬天会下雪。”他们顺沟而行，肚子饿了，买买提一帮人烤红薯，吃之前先给陶昌吃。“真香！”陶昌忍不住叫起来，别人的热情，就是自己的幸福，陶昌毫不客气地品尝美味。他们见到恩人如此领情，也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