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美好生活

　　红美正在煮菜，她扭过头看着招弟的眼神慈爱极了，让老五叫姐姐。老五瞪着小眼睛将招弟从头看到脚。招弟拉开叔叔的包包，要拿花生给妹妹吃，叔叔回过神来，赶紧捧出花生给妹妹。
　　叔叔吃过饭走了，他长得很好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招弟总盼着他再来家里作客。
　　红美见招弟打赤脚，带她去百货商店买鞋，旁边围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小女孩问红美：“阿美姨，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看她是男孩还是女孩哟？”
　　“她剃着光头，但是你买的是粉红鞋子……”小女孩闪着疑问的大眼睛。
　　红美只是呵呵地笑，让招弟试鞋，竟左右脚不分，红美拍招弟的脚。招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剃了光头，在昨天之前的事，真的是一点也记不起来。难道记忆真的要从某一刻开始？而昨天之前，招弟是浑沌状态的睡师。
　　红美说，等会带招弟去看电视。招弟迷茫着眼，不明白什么叫电视。吃过晚饭，红美早早地带着招弟和老五一起去了子玉办公室。买鞋子时候问红美的那个小女孩也在，她正吃力地抬着一张大腾椅子。老五叫她阿彩。老五也学着阿彩的样子，将自己阿爸的大腾椅搬过一边，正面对着电视机，招弟和老五一起挤在大腾椅上看电视。
　　不一会儿，旁边挤了很多人，最后连门口也站满了人。一台二十四寸黑白电视，是乙乙县人心里的挂念，他们白天劳作，晚上早早地吃饭洗澡，跑到公社来看电视，涨潮似的围着小小的办公室。没有人说话，静悄悄的一片呼吸声，及电视机里的声音。
　　电视正在放《霍元甲》。招弟看不懂，竟在大腾椅上瞌睡。
　　总算放完了，涨潮似的人群退潮似地散去，招弟和老五挤出去找阿爸阿妈，一家人拉着手回去，路灯下映着他们长长的身影。有阿爸阿妈在身边，还有妹妹，招弟好开心，这是一家人的美好生活。
　　“阿美姨！去我家坐。”小女孩阿彩放开她妈妈的手，追上来。
　　“哦，阿彩呀，好晚了哟，改天再去了呵。”红美想着招弟刚刚瞌睡，得回去睡觉才好。
　　“哟，这个小男孩是谁？你家来亲戚了”阿彩的妈妈阿巧姨似笑非笑地看着招弟，“来嘛，还早，来我家坐坐，孩子他爸刚从老家回来，带了上好的茶叶，正好分给你们带回去。”不容拒绝，阿彩早已拉着老五消失在黑黑的巷子里，家长们不得不跟过去。
　　“姐姐，哥哥，阿美姨和阿玉叔来我们家了。”阿彩到了家，呼唤着姐姐哥哥来招呼客人。然后又拉着老五在巷子里玩。
　　招弟不熟，不敢乱跑，只好乖乖地坐在红美身边，子玉挨着红美坐下。阿巧姨说试试孩子他爸带回的茶叶。不一会儿，孩子他爸抱着一个大罐子过来，里面满满的一大罐茶叶，打开盖，茶香味儿飘出来，大家都说好茶。
　　“咦，今天多了位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叫阿好叔，阿巧姨。”子玉教招弟叫人。
　　“阿好叔，阿巧姨。我叫招弟……”招弟怯怯地叫。
　　“哦，招弟呀，你有多少兄弟姐妹呀？”
　　“我有姐姐盼弟，来弟和妹妹熙弟……”招弟还没有说完，屁股上被红美捏了一下，招弟吃痛，不由自主地哟了一声，扭过头看了一下红美，红美却若无其事，脸上堆着笑。
　　“哦，再加上你和鸿弟，五个呀，没有哥哥弟弟？”
　　“是邻里叔伯的孩从们，一起玩的小伙伴。”红美笑着解析。
　　“来，来，来，喝茶。”阿好叔给每人端上一杯茶。大家的话题转移到品茶上来，都说这茶真香。
　　冰雪聪明的招弟却满脑子想着刚才阿妈为啥要捏自己的屁股？再想想刚才阿妈的讪笑，悟出了阿妈的无奈，心底对阿巧姨升起一股小小的讨厌，这个讨厌的大肥婆！
　　招弟吵着要回家去，她不想呆在这个地方。
　　“哎呀，才坐下一会就要回去，阿彩,阿彩，过来，你的杨梅呢，拿来给招弟吃。”阿巧姨呼唤着阿彩。
　　阿彩应声过来，拿出杨梅，放点糖，招呼着招弟。招弟执拗着不要吃，阿彩用条羹舀起一粒大大的杨梅放到招弟的嘴边，扫弟呆愣着不肯吃，眼泪却掉到杨梅上。
　　“哎呀，阿妈，她不吃，这颗杨梅碰到了她的唇……”那颗杨梅在勺子里摇摇晃晃一通最终滚落地面。
　　“好吧，我们回去吧。”红美松了口，拉着鸿弟回家去。子玉拉着招弟。
　　到了家门口，红美一个劲地找钥匙，半天找不着，着急地在裤兜里四外乱摸。看到一旁的招弟还在抽抽嗒嗒，闷在心里的火一下就爆发出来，她捡起路边的一支小棍子，劈头盖脸地抽打着招弟，招弟顿时停了哭声，美好的日子才过了那么半天，就挨了一顿抽打。
　　“好了，算了，消消气，钥匙不是在你手里拿着嘛？”借着远远的路灯光亮，子玉看到红美手里有金属在发光。
　　“我真是气糊涂了……自己做错事还敢哭。”红美拿起钥匙开了门，气鼓鼓地上床睡觉。
　　房间很大，中间隔着一扇木板，一边摆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招弟睡在另一边。
　　这一夜，招弟心里颇不平静，心里烙着小小的伤痕。她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逃避。
　　整个夜晚，招弟眼前闪动着阿巧姨白白嫩嫩的脸和红美阿妈的强装笑颜。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家里五个女孩是很丢人的事情。她抚摸着自己脸上和手臂上被树枝抽过的地方，一条条鼓起来的痕迹在深夜里火辣辣地痛……
　　招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她蹭地下床，环顾四周，阿爸阿妈都不在家，只见老五在拿草喂兔子。
　　“鸿弟，阿妈呢？”招弟肚子咕咕地喊饿，她掀开锅盖，看到里面热着饭菜，碗里金黄的腊肉香气直冲鼻子。她伸手捏起一块放进嘴里，太香了，这是招弟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肉。
　　老五在一旁看着招弟狼吞虎咽，甚是好奇招弟用手指吃饭。
　　“鸿弟，你知道阿妈阿爸去哪里了吗？”
　　老五摇头表示不知道。窗外有几个小伙伴在嘀嘀咕咕地玩着过家家游戏。招弟拉着老五要出去，发现门被外面锁住了。她们只好折回来，爬到床上玩老虎吃猪，老五从来没有这么好玩过，咭咭地笑个不停。
　　窗外的小朋友听到笑声，探头探脑地趴着窗户，从里面看不清楚是谁，几个圆轱辘的黑脑袋和几双好奇的眼睛往里张望。
　　他们望了一会，便将活页窗使劲拉开，说要进来一起玩，招弟两个不准她们进来，说爬坏了窗子阿爸阿妈会骂。他们不听，拿起路边的棍子使劲敲窗户，咚咚地响。招弟用水勺打来一勺水，往窗外泼去。小朋友们哗地跑开了，但并不走远，拿起路边的石头泥块往窗户扔。有几个泥块差点打中老五，吓得招弟哇哇地哭。
　　小朋友听到哭声，嘻嘻笑着跑开。其中一位少年说：“不要扔了，等会她阿爸阿妈回来收拾你。”
　　“怕什么！她家没有男孩子。”唉，这消息走得也是真快，才一晚上功夫，竟连不认识的小朋友也知道了。招弟像被人抓住把柄似的难受，同时怪自己昨晚上多嘴，一不小心说出了姐妹的名字。
　　红美割兔草回来，发现房间里到处是碎石碎泥水，窗户也被打碎一个角。
　　“你两个谁弄的？”红美看着两个小孩。
　　“不是我。”招弟小声辩护。
　　“还敢说不是你，你来了才一天，就搞得鸡犬不宁。”红美拿起小竹条对着招弟又是一阵乱抽。招弟没有躲，也没有哭。
　　她走出门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下来。一位少年路过，看到哭泣的光头招弟，站定，他没有说话，细细地看着招弟。少年黑眸忧郁明亮，招弟泪眼婆娑，低着头，转身进屋。此少年正是早上劝说其他小朋友不要再扔石头的那位。
　　子玉从办公室回来，看到招弟的手臂又添新痕：“招弟刚来，你不要太严格吓着她。”
　　红美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门外有人叫唤自己。
　　“阿美姨！阿美姨！”是阿好叔，他手里提着一大箱礼物，说是来串门，不如说是送礼。
　　“阿好叔，提那么多礼物，哪好意思要，辛苦你了，来坐，喝茶，在我家吃饭吧。”红美洗了茶壶，泡茶，张罗着做饭。
　　阿好叔说声好的咧，丝毫不客气，自己动手倒茶。
　　子玉喝了一杯茶，说刚才在公社吃过饭了，现在要赶着去上班。他只是休息时间回来看看，就二十米的路程。
　　阿好叔也不走，做着鬼脸逗两个孩子玩，他含了一口茶，作势要喷向老五，老五咭咭地笑着躲闪。
　　红美煮好饭，炒了个蒜苔腊肉招待客人。红美倒了杯烧酒给阿巧叔，阿好叔慢慢地吃，东南西北地瞎聊。红美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
　　阿好叔的老婆阿巧姨自己开了一家五金店，生意红旺，但是每个月交给公家的税收也惊人，他来找子玉，是想让子玉在每月底公社盘点的时候少写一点营业额，可以少交点税。红美说晚上子玉回来会跟他说。阿好叔喝了两杯酒，交待完自己的想法才打着饱隔放心地离去。
　　子玉今天早早地下班，一回到家就找饭吃。红美奇怪他之前可不是这样的饥饿。
　　“阿好叔是不是要我照顾一下他的五金店？”子玉一见到红美就问。
　　“你怎么知道？”红美也是奇怪。
　　“他与我的同事小赵说了，要帮忙照顾他，你说嘛，我们只是一名会计，怎么帮他，万一上面怪罪下来，我们的饭碗就丢了，这一家老少的，都靠着我这份工作吃饭呢。”子玉又说中午压根就没有吃饭，他只是想躲着阿好叔。
　　“你帮他写少一点点怎么了？人家有事求你，给你送这么多礼物，总得帮一点点的吧。”红美不服气，觉得只是举手之劳，每样写少一两个，又不是大数目。
　　子玉不吭声，他心中有数，红美就是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严重性。
　　到了月底，阿好叔满怀希望子玉会帮他写少一点营业额数字，却没想到子玉铁面无私，一个都不给少。他心里好不生气，又提了更多的礼物去子玉家，他坚信礼多人不怪。
　　红美左右为难，又不好拒收阿好叔的礼物，只说没想到子玉是这样的顽固不化，等他回来一定要给他好好洗脑。阿好叔说生意真心不错，整个县就他一家五金店，但是每月要交的税让他心痛，那些交税钱不如分给子玉兄。红美听得在理，自己家食古不化的老公真的要好好劝导才行。
　　红美待子玉回来，又想跟他商量阿好叔交待的事情。
　　“孩子她妈呀，这个真不是帮不帮的问题，偷税漏税可是要抓去坐牢的呀，你想想，工作丢了没事，我可以回家出工分去，如果我抓去坐牢了，谁来照顾你们？”子玉这次深入地分析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就是死脑筋，稍微写少一点点，只有你自己知道……”红美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子玉心里憋了一肚子伙，他走上前，扬起手就是一巴掌打在红美脸上：“这个愚蠢的妇女！”红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烫，她伸出利爪去抓子玉的脸，子玉一扬手，红美跌坐在地，她死死地抓着子玉的袖子，子玉挣脱不了，一起跌在地上，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招弟和鸿弟吓得哇哇哭，却不敢上前去拉开她们。
　　子玉终于站起来，气乎乎地嘴里喃喃着：“蠢妇，真是蠢妇……”
　　红美爬起来，呜呜地哭，子玉非常男人拿起菜刀，在饭桌上用力一拍：“再哭我就宰了你，别以为我不敢！”
　　红美操起身边的一张小凳子扔过去，怒吼道：“来呀！来宰我呀！你妈对我恶，你也恶，一家没一个好人！”
　　子玉闪开，看到两个娃挤在一起，瞪着惊慌的眼睛，他的心似乎被蛰一下，心底的恶魔被唤醒，他拉住两个孩子，出门到街边的大桥上散步去了。
　　真是活见鬼了，怎么那么大火气，子玉懊恼不已。
　　红美一个人伤心了好久，捡起几件衣服出门去了。这算是出走么？如果没有孩子，她真想永远一走了之。
　　华灯初上，子玉回来，房子里没有灯，门没有锁。他进去，四周漆黑，拉着灯，没有红美的身影。
　　红美消失了几天，子玉张罗喂兔子照顾着两个孩子吃饭睡觉，心里不断骂自己的无能。
　　阿巧姨问招弟妈妈哪里去了，好几天没见着她。招弟眼泪婆娑地说爸爸与妈妈打架，妈妈走了。阿巧姨和阿好叔都不知道子玉两夫妻为什么打架。
　　阿好叔又备了上好的茶叶到子玉家去，表示关心红美的安全。两个男人寒暄一翻，阿好叔说男人要让着女人……子玉木头疙瘩地抽烟喝茶……
　　子玉用蛇皮袋装了一条大肥兔给阿好叔，自己没能帮上忙，希望得到他的谅解。阿好叔脸上堆着笑，直说不用客气，心里直骂娘，他看着那条大肥兔，心里有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