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苏牧宁回归

　　1937年5月，海滨城市青岛，很多花已开至荼蘼，唯有槐花刚刚开始盛放。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海水的咸味，更多弥漫着浓郁的槐花香气，那一丝丝沁人的香甜直冲人心脾，直叫人忍不住微闭双目驻足流连在飘香的季节里。而苏牧宁走在这熟悉的街道上，却嗅出生命的悲怆。或许，生命的原色，原本就是一般壮阔，一半悲凉。于是，有时候强大到无坚不摧，偶尔又脆弱到无能为力。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场景，对于苏牧宁来讲，曾多少回在梦中萦绕，在内心挥之不去。可是，对于槐树街二十六号所有的回忆，她时时刻刻牵挂，又希望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从她的脑海里彻彻底底地删除。当然，这仅仅只是她一厢情愿，槐树街二十六号就像一根扎在她心头的刺，越是不去触摸，它却时不时地在她心头微微地颤动，那种锥心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槐树街的存在。
　　苏牧宁只能任凭像是一块被击破的坚冰，只是剩下一滩碎片。她在低头把碎片一一拾起，徒然地拼凑。一定凑不起来，苏牧宁知道，有泪滴下，了然心酸。于是，苏牧宁只有把碎片扎进身体里，有血，暗红。原来，苏牧宁发现自己之所以能够活着下来，全靠着这些刺目的血，温柔的疼痛麻痹自己。过往的一切，她至死也不会遗忘，她也不敢遗忘。六个月前她曾经死过了一次，现在她不能死，一切也不允许她死，她也没有权利随随便便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必须得活着。
　　槐树街，顾名思义因槐树而闻名，槐树街的最里面的弄堂里，一棵老槐树傲然地屹立在那里，树干挺拔有力直指苍穹，整个树身两个人合围也搂不过来，老槐树是老街的象征也是老街的骄傲。至于这棵老槐树的来历众说纷纭，有的说这棵老槐树植于宋朝，有的说植于汉朝，有的说植于唐朝，反正各有各的说道。不管怎样，老槐树成了这座城的骄傲，挺成这座城市的地标，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每逢五月槐花飘香，那诱人的香味便飘满整座城。
　　苏牧宁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在一座老宅子门前，望着二十六号门牌发呆，很久才把目光缓缓地投向了泛黄的门板，苏牧宁踌躇地伸出手，不尴不尬地停在那里，她此刻纠结的内心让她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敲响这扇大门。这个家迟早她要回的，而且必须回。苏牧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终于轻轻地敲响了大门。
　　“咚咚……”清脆的敲门声响彻了整条槐花街。
　　门房的小门‘吱呀’地响了起来，随着一阵悉悉索索声音过后，就见门栓拉动，泛黄的门板豁然打开，门房老郑头睁着一双浑浊眼睛看着门外的苏牧宁，脸上的表情从愕然，瞬间变成了激动，连嘴角的那缕枯黄的胡须都跟着颤抖，眼眶中有透明的液体在滚动，紧接着便溘然泪下。
　　“小姐，真的是你吗？”老郑头显然很激动，声音中透着微微的颤音。
　　老郑头已经在苏家已经干了快三十年了，打小就见证了苏牧宁从蹒跚学步到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所以对苏牧宁有着浓厚的感情，虽然他仅仅只是一个门房，二十多年的时光，他早已浸入到这个大家庭，这个苏家大院的一份子，更何况人都是感情动物。
　　“郑伯，是我，是小宁回来了。”苏牧宁显然也是很激动。两年了，再回到这朝思梦想的地方，看见熟悉的街道，看见熟悉的人，熟悉的大院，一切都那么熟悉，内心洋溢的那种渴望，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
　　“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老郑头有些迫不及待了，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来回地飘荡。大厅的窗户上透着柔和的灯光，这个点爸爸妈妈一定待在客厅的沙发上，爸爸看着手中的当天报纸，妈妈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絮叨着家常。苏牧宁闭着眼都可以想象到的场景，这些已经刻在她的脑海里。
　　大厅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从声音中不难看出推门的人内心是有多么的激动。透着灯光，苏牧宁看见两个亲切的身影，在两个佣人的搀扶下步履显得有些急促。“是小宁回来了？”一个略带哭腔的妇人声音传了过来。“妈，我回来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苏牧宁再也控制不住了，扔下手中的行李，两步并作三步飞奔过去，直接就扑进那个妇人的怀里。
　　“你这孩子，这么久你究竟去了哪里？咋不给家里来个信呢？”苏牧宁的妈妈双手搂着女儿，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苏牧宁的后背。苏牧宁此时多想把事实告诉母亲，可是现实不允许她这么做，心中压抑已久的痛苦，抱着妈妈失声痛哭起来。
　　“死妮子，你倒是说呀！”母亲一边捶打着苏牧宁的后背，一边不停地追问。
　　“好啦！好啦！小宁回来就好。”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中年男人，终于开了口，波斯朗的金边眼镜后面，有晶莹的泪光闪现。女儿的回归，令苏明远多多少少有些意外，因为苏牧宁离奇的失踪，苏明远没有少动用人力四处寻找，甚至动用了他极少动用的人脉，所有得到的信息都是查无此人，苏牧宁就像离奇的人间蒸发了，在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苏牧宁突然回来了，令苏明远有些意外，作为父亲久别重逢见到女儿，此时此刻的苏明远有些难以自持。
　　苏牧宁挣脱了母亲的怀抱，不安地走到苏明远的面前，怯怯地说了一声：“爸，对不起！”
　　苏明远凄然一笑，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傻孩子，自己的爸爸，还客气什么，回来就好。”
　　“你爸呀，他的心才大呢！这几年自从你离家出走，我就从来也没有听到你爸提到过你。他心中只有他的党国，只有他的军统青岛站，只有他的蒋委员长。”苏明远的话音刚落，苏牧宁的妈妈就接过了话题，一连用了几个排比句。
　　苏牧宁也跟着笑，父母的婚姻是一段令人羡慕的姻缘，虽然他们也是一对包办婚姻，但是，她父母亲包办的婚姻与其他人的包办婚姻有所不同，父亲和母亲家原本就是世交，又都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家，所以两家的关系相当的融洽。那一年老一辈坚决支持谭嗣同的戊戌变法，在变法前夕已经隐约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为了安全起见，老一辈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子上租了一处老宅，把两家的人都拢在一起，目的互相之间有个照应。所以苏牧宁的父亲和母亲打小就青梅竹马在一起度过了好几年愉悦的时光，她们之间的感情也是在那段时光里慢慢地生根发芽。母亲在父亲那里永远像个孩子，父亲也总是无微不至地呵护母亲，结婚二十多年，在苏牧宁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从未红过脸，也从未发生过什么争执。
　　此时，父亲微微含笑不语，只是脉脉含情地看了母亲一眼，便不再言语了。
　　父亲是一个儒雅的学者，出自书香门第，让父亲从小就博览群书，十五岁就考进省城的重点中学。父亲又是一位让人折服的智者，当初就是因为缜密的思维倍受校方欣赏，十八岁那年，一次机缘巧合，军统来学校选拨人才，校方就把父亲推荐给了军统，父亲也就莫名其妙地走上效忠党国的道路。军统这个职业与父亲天生不搭，苏牧宁认为父亲从事什么学术研究或者哪座大学教授，这样来的更纯粹。可事与愿违，父亲在军统这条道路上做得顺风顺水，甚至说是平步青云，从一个小小的特务做到如今青岛站站长的职务。
　　苏牧宁甚至有些羡慕妈妈找到像爸爸这样的好丈夫，想到丈夫这个词眼，苏牧宁浑身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全身微微战栗了一下，苏牧宁迅速恢复了常态。
　　“妈，您就知足吧！那是爸爸爱你的一种方式，他不愿意在你面前提及，就是不想让你担心。”苏牧宁为了掩饰刚才不自然的表情流露，笑吟吟地对着妈妈说。
　　苏牧宁的变化又怎能逃过苏明远的眼睛，女儿神秘的失踪了几年，如今又突然回来了，这些年她在什么地方逗留？又结识了什么人群？世道瞬息万变，更何况国共两党如今已经到了白热化状态。难道女儿小宁……多年积累的职业敏感和思维，让苏明远忍不住往深处想。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苏明远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在这个家庭生活了二十多年，父亲从事什么职业她不是不知道，她又怎会走到父亲的对立面，不可能，不可能……苏明远迅速地在心里否决了自己荒唐的想法。这念头在脑海里仅仅只生存了数秒，便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