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低温电子四大天王

　　副所长办公室的摆设都是一样的，当中一个暗红色的老板桌，光亮可鉴，一尘不染。右首贴墙是书橱，正前方是一组皮沙发，桌旁还放着两把软椅。书橱里的书绝大部分是专业书籍；两位副所长都是研究员级高工，是各自领域中的行家里手，还是所科技委的副主任。研高也叫正高，是专业技术的最高职称，相当于大学里的正教授。黄汉麟的专业书多是低温制冷方面的，但也有少数是讲电子技术的，五室、六室两个电子研究室的产品以军品为主，归他管，他也需要了解一些电子方面的知识。高远是学电子技术的，专业书以电子为主，也有一些低温方面的书，他主管的一室、三室、四室、七室和两个民品厂都是搞低温的，低温方面的书也不能不看。
　　另外，两位副所长的书橱中都有一些《马恩列斯文集》、《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等政治理论书籍，因为他俩都是中共党员。
　　黄汉麟一毕业就进了80所，分在第一研究室做技术工作，先是参与研制GM制冷机和低温泵，和钟祺同在一个技术组，钟祺是前辈，他是后生晚辈。后来又独自承担索尔文制冷机的研发任务，经过三年废寝忘食的工作，索尔文成功问世，填补了国内空白。此后又不断改进，性能日臻完善，已是80所的一项成熟产品。
　　索尔文制冷机加上真空腔体就是“低温测试装置”。谁来做这十套“低温测试装置”？黄汉麟有些犯难。单就专业而言，一室、三室和四室都可以做这个项目，但三室长年做液氮容器和中小型氦液化器，没有做制冷机的经验；四室的产品以石油测井保温瓶和高低温环境实验箱为主，做低温制冷机的技术力量也很弱。一室是搞制冷机低温泵的，诸般条件齐全，可人又不行，室主任林子健武人作风，什么事他一个人说了算，独断专行；下面的人更是离心离德，一盘散沙。前年签订的几台低温泵，到今年还没有交出去。黄汉麟沉思良久，猛可地想到了一个人。
　　接电话的时候，池恒正在编工艺。这是一桩单调乏味的工作，给一段毛坯料排上车铣刨磨钳等诸般工序，使之加工成可以装上产品的零件。池恒全神贯注地写着，就像一个烹饪师在专心烹调一道名菜。
　　池恒刚过而立之年，身体修长，面目英俊；举止潇洒，气宇超群。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机械，进所先在特冷厂做技术工作，后来被所里送到西安交通大学攻读ＭＢＡ。学成回所，即由黄汉麟提名推荐，被任命为八室，也就是结构工艺室副主任。
　　池恒是80所唯一的工商管理硕士，足见其出类拔萃。而且他在大学里就入了党，政治倾向也很鲜明。所里花钱把他培养出来，现在是该用他的时候了。
　　池恒来了。黄汉麟直截了当地问：“‘低温测试装置’，你有没有兴趣？”
　　池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兴奋地问：“你想把‘低温测试装置’交给八室？”
　　黄汉麟点点头：“对。我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个项目交给你做比较放心。”
　　“为什么？”池恒不明白好运何以会落到自己头上。
　　“第一，你是ＭＢＡ硕士，擅长管理；第二，索尔文制冷机的难点在气缸和二级活塞涨圈的加工，而机加正是你的专长。这第三嘛……”黄汉麟微微一笑。“你是我提拔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一定行！”
　　“谢谢黄副所长对我的信任。”池恒感激地说。“这个任务我接了。但我还缺相关的技术人员。”
　　“我知道。我准备把一室的韩东调给你，让他负责膨胀机。另外再从一室和空调厂调两个人，搞压缩机和电源。资金你也不用担心，我负责协调。”
　　“那太好了！有你和所里的支持，我保证完成任务。”
　　池恒前脚刚走，五室主任洪杰后脚就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桌旁，急巴巴地说：“汉麟，你回来了！”
　　汉麟笑着说：“早上刚到。看你的脸色，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对，我有急事找你！”洪杰个子不高，瘦瘦的，戴副眼镜，貌不惊人。
　　五室是80所最主要的电子研究室，从事各种军用及民用微波产品的研制与开发。洪杰是电子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和黄汉麟、高远以及一室主任林子健差不多时候进所，年龄也相仿，全是四十左右。他们四人两个低温，两个电子，三个本科，一个硕士，被誉为80所低温电子“四大天王”。先开始都搞技术，接着“技而优则仕”，都被提了副主任；黄汉麟为一室副主任，高远为六室副主任，林子健为四室副主任，洪杰为五室副主任。钟祺所长走马上任后，将黄副主任和高副主任直接提为副所长，又和康茂廷商量，将林、洪二人扶正，分别任一室和五室主任，一直干到今天。
　　汉麟合上笔记本电脑，正眼看着洪杰：“什么急事，尽管说。”
　　洪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郑重地说：“汉麟，这是我的辞职报告。”
　　“辞职？你为什么要辞职！”汉麟惊愕地说。“是不满意所里的待遇吗？”
　　“是，但也不全是。”洪杰坦率地说。“我在所里的发展已经到顶了，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满足的感觉。我要出去自己干，做一番事业！”
　　“啊，你想出去开公司？”汉麟沉吟着说。“你在所里搞微波研发就不是干事业吗？”
　　“是，这也是事业。但不是我想像的那种！”
　　“你找过钟所长和高副所长吗？”
　　“找过。但他们说我归你管，得你批准才行。”
　　黄汉麟皱起眉头：“说心里话，我一点也不想批准。洪杰，你是所里的微波专家，又是室主任，你走了，80所将面临重大损失！”
　　洪杰说：“汉麟，你高估我了。80所是一个国有高科技实体，有着自己的专业和技术，决不会因某个人的离开而停止运行。我的辞职不会对所里产生任何影响。”
　　汉麟说：“那只是你的想法。你出去开公司，做的是和五室相同的产品，80所岂不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洪杰笑着说：“这个你放心，所里做军品，我做民品，对你们构不成威胁。”
　　汉麟苦心相劝：“洪杰，你也是快四十的人，扎根80所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比较顺了，现在却丢掉一切出去闯，成了当然好，可要是不成咋办？别忘了，任何投资都是有风险的！”
　　洪杰毫无惧色地说：“汉麟，谢谢你的忠告。我不怕担风险，我对自己，对微波的民品市场有信心；我不会失败的！”
　　汉麟试探地问：“我若不批准你辞职呢？”
　　洪杰坚决地说：“我还是要走。档案也不要了，随你们把我怎么样吧！”
　　“看来你是铁了心了。”汉麟叹息着说。“好吧，我和钟所长，还有高远商量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谢谢！”洪杰站起身来。“我相信你会让我走的。”
　　黄汉麟只是望着他苦笑，没有说话。
　　高远回来了，叫上黄汉麟，一起到对面的会议室开会。
　　钟祺已经先在会议室坐着了，他冲汉麟点点头，说：“下了飞机也不回家休息休息？”
　　汉麟笑笑说：“不累。康副书记呢？”
　　钟祺说：“他去物业管理处了。今天的会讨论两个民品厂的生产形势，他不参加也行。”
　　会议开始。高远先简单地向黄汉麟介绍了一下特冷厂罢工的情形以及所长的处理意见，接着又讲起空调厂的生产情况。他说：“空调厂的形势也不容乐观，目前他们手里的活顶多还能维持一个月，但后续的合同已经没有了。据房镇厂长说，厂里的客户大都被私人汽车空调器厂拉走了，因为他们能给回扣，我们却给不了！”
　　当年80所利用市里的贴息贷款建了这条年产两万台的汽车空调器生产线，走多品种、少批量、异型车的路子，进行民品扩张。用老所长的话说，叫做“让开大路，占领两厢。”但事与愿违，由于汽车空调器市场朝云暮雨，变幻莫测，空调厂又管理落后，应对乏术，结果大路是让开了，两厢却没能占领，搞得十分被动。
　　开头的几年，空调厂也还过得去。但从九十年代末开始，中国的汽车工业进入了残酷的洗牌阶段，小型的、不知名的汽车厂家纷纷倒闭，空调厂的客户大部分都在其中。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曾是他们最大客户的两家杂牌汽车厂也相继破产了，仅剩的一点小客户又遭到了私营企业的拚抢，空调厂可以说已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黄汉麟着急地说：“厂里的销售人员赶紧出去啊，想办法找米下锅！老是没有合同，空调厂离停产也就不远了！”
　　高远说：“我也是这样讲。但房镇说除了回扣，还有经费问题，厂里没钱，销售人员都出不去！”
　　黄汉麟说：“厂里不是有两辆抵债过来的面包车吗？可以把它们卖掉，换点钱以解燃眉之急。至于回扣，我们的财务制度是不是可以变通一下，私企能给，我们也能给！”
　　“回扣我们不能给！”钟祺严肃地说。“这是一个原则问题。我们宁可少赚点钱，也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那两辆面包车，我同意汉麟的意见，可以卖掉。”
　　黄汉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急于求成，就面带歉意地说：“既然不能给回扣，咱们就尽量压低报价，利用价格优势和私企竞争！”
　　钟祺连连点头：“这个建议很好。高远，回头你就这样跟房镇说。”
　　“好的。”高远说。“现在再谈谈特冷厂的问题。汉麟，所长决定补发特冷厂拖欠工人的工资，你有没有意见？”
　　黄汉麟摇摇头：“没意见。”
　　钟祺问：“特冷厂需要任命一位新厂长，汉麟，你给推荐推荐？看谁比较合适？”
　　黄汉麟笑着说：“这是高远考虑的问题，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高远说：“我都考虑几天了，还是不知道应该让谁干。”
　　黄汉麟说：“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那就在全所范围内招聘吧，让有志之士毛遂自荐，主动挑这个大梁。”
　　钟祺想了想，说：“这个办法行。高远，你让所办写个招聘启事，下午就贴出去，从工人到干部均可报名。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溜溜。”
　　“好，这事开完会我就去办。”高远说着朝汉麟报以感激的一笑，这个提议可以帮他省省脑筋了。
　　黄汉麟说：“所长，高远，我也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一下。”
　　钟祺问：“是不是洪杰要辞职的事？”
　　“对，我想听听你们俩的意见。”
　　高远说：“洪杰和我谈过他的想法。他的心很大，想开一个微波通信公司，实现自己做民企老总的梦想。我估计所里怕是留不住他。”
　　钟祺说：“黄汉麟、林子健、高远和洪杰，号称是80所低温电子‘四大天王’，现在只有一个闹着要走！就算他真的走了，我还有三个天王，应该压得住阵脚。我担心的是，他出去做跟五室一样的产品，和80所抢饭吃！”
　　黄汉麟说：“这个应该问题不大。五室的产品以军品为主，而洪杰说他只做民品。”
　　钟祺问：“洪杰走了，有没有可以迅速接替他的人？”
　　这个问题是问黄汉麟的，高远却抢着替他回答了：“专论技术而言，五室副主任马保毅、汉麟的爱人柳月辉都和洪杰不相上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接替他。”
　　钟祺再问：“汉麟，你的意见呢？”
　　黄汉麟若有所思地说：“我看洪杰决心已定，谁劝他都没用！再说了，现在国家鼓励个人创业，他出去干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如果成功了，他那个贡献比在所里做的只大不小！他执意要走，我们也没有必要拦他。”
　　钟祺想了想，说：“好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由他去吧！”
　　黄汉麟又说：“所长，还有一件事。‘低温测试装置’签下来了，我需要所里提供三成启动资金。”
　　钟祺说：“这没问题。回头我给蒋玉芝打声招呼。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