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帝不差饿兵

　　开会前，何培、苏黛眉等工人的表情激愤不宁，或横眉怒眉，或绷着脸一言不发，反映出他们内心的强烈不满，仿佛海底剧烈翻腾时水面出现的波浪。
　　特冷厂厂房二楼西北角的那间大厅就是电装车间，中间拼摆着一溜淡绿色的小工作台，周围竖着一些高高低低的破柜子。工作台的一头坐着钟祺、高远、康茂廷等所领导，另外三面坐着特冷厂参加罢工的全体工人。特冷厂现任厂长、副厂长俞峻、所人事教育处处长等人列席会议，在前排就坐。
　　高远主持大会。他先作开场白：“同志们的罢工行为，我们所领导虽然不支持，但也能理解。毕竟是厂里拖欠工资，影响了大家的生计。平常我们都说，工人讲实惠，领导讲奉献。同志们讲实惠，要求所里补发工资是理所当然；我们领导讲奉献，就是要解决同志们这个最现实的要求。下面请钟所长讲话。”
　　钟祺面色凝重地说：“同志们，特冷厂持续亏损，困难重重，欠了大伙的工资，我们所领导关心不够，这是我们的失职！但需要同志们体谅的是，所里目前也很困难！”
　　“所里困难还工资照发！”苏黛眉站起来，激动地说：“钟所长、高副所长、康书记，你们的工资都领了吧？你们自己的钱包满了，就不管咱工人的死活了？！”
　　何培等其他工人也大声嚷嚷：“你们所领导也少领三个月工资！”
　　“民以食为天，我们要工资，要吃饭！”
　　“皇帝不差饿兵，我们饿着肚子怎么干活？”
　　“别再忽悠了，快发工资！”
　　“废话少说，赶紧发钱！”
　　“发钱、发钱，发钱才是硬道理！”
　　钟祺理解工人们的心情，他心里也很痛苦，很愧疚，仿佛是一个看着儿子挨饿，自己也很拮据的父亲。他一点也不在意工人的冒犯与不敬，只是耐心地解释说：“现在国家搞的是市场经济，我们科研院所的体制改革相对滞后，效益持续低迷，资金非常匮乏！国拔事业费和结余的科研费，勉强只够发离退休职工、研究室和机关二线人员的工资，对特冷厂和空调厂就有些顾不过来了！”
　　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相信所长讲的是实话。所里如果不是缺少资金，也不会让有生产能力的一线单位签承包合同，自己挣钱发工资。
　　钟祺接着许诺：“尽管所里资金紧张，我们还是准备把厂里拖欠的这三个月工资给大伙补上，这个星期就兑现！但是，同志们，以后的工资还得你们自己去挣！”
　　工人们嘤嘤嗡嗡地抱怨、嘟囔起来，他们对厂领导、对自己均信心不足，特冷厂人多活少，进帐可怜，而且还欠着三十万内部集资款，靠自己挣工资，谈何容易！
　　去年夏天，特冷厂生产形势尚可，但资金周转出现了困难，为了缓解这一压力，经钟祺同意，厂里许以百分之十八的高息向厂内及所里的职工集资，共筹得资金三十万元。随着特冷厂出现亏损，大家对拿到利息已不抱任何希望，但因是所里担保的集资，大家倒也不担心要不回本金。
　　钟祺明白大伙的心思，就鼓舞士气说：“同志们，我们不能对特冷厂失去信心。一年前厂里搞内部集资，在座的各位都踊跃交钱，为什么？就是看好特冷厂生机勃勃，大家可以拿到百分之十八的高息。后因种种原因，厂里亏损了，现在叫集资，恐怕无人肯拿钱了。今天的局面固然很严重，但还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有全所最好的厂房，最新的设备，有所里的全力支持；更主要的，是有我们这一百多位积极肯干的同志！特冷厂一定会好起来的。”
　　所长的语气慷慨乐观，工人们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呆着脸静听下文。
　　“特冷厂自年初以来，月月亏损，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关键的，我看还是管理混乱，经营不善，现任厂长要负主要责任。我们已决定将他免职，工作另行安排。特冷厂要扭亏，要发展，必须有一个好的领导班子。下面进行民主推选厂长，希望大家把你们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写上去。”
　　人教处处长拿着一沓子“民主推荐表”，一张张发给大家。工人们都摇头撇嘴，鄙薄地戏笑、议论，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大部分人信手胡写，何培、苏黛眉等人干脆不填，随手就把推荐表撕了。
　　推选结束，回收了九十多张推荐表。钟祺、高远和康茂廷等人来到电装车间对面的厂长办公室唱票。有近二十张是空白票，有效选票百分之七十写的是钟祺、康茂廷和财务处长蒋玉芝的大名；其余有写高远的，有写俞峻的，还有的开玩笑地写着何培、苏黛眉等工人的名字。
　　康茂廷奇怪地说：“他们写所长的名字倒也罢了，干吗把我们两口子的名字也写上了？”
　　高远打趣道：“工人们是看中了康副书记和蒋处长的才干，想你们两口子来特冷厂开个夫妻店！”
　　康茂廷笑着说：“我们两口子来开店也可以，但这三个月的工资得他们自己挣，我可没钱补给他们！”
　　钟祺却沉着脸说：“你们俩别开玩笑了！工人们这样做，除了渲泄心中的怒气外，也是对我们领导不信任，对他们自己缺乏信心的表示。他们不知道也不相信谁能把特冷厂搞好，写我、老康和财务处长的名字是因为我们三个有权支配钱！他们还是不愿意承包，想所里给他们发工资；但照目前的形势，所里已经无能为力了，必须把他们推向市场，自食其力！”
　　两天过去了，特冷厂的新厂长依旧难产。由于所里财务紧张，钟祺许诺的三个月工资也迟迟没能发下来。特冷厂的厂房内，工人们的罢工仍在继续。
　　80所座落在城市日渐繁华的北市区，宽阔平坦、车水马龙的二环路笔直地从所门口经过。电动栅栏门一开，一条平整宽坦、中间嵌有花坛的水泥甬路直通科研行政大楼。楼前矗立着一根不锈钢旗杆，五星红旗高高飘扬。甬路两边是绿草如茵的草坪；草坪上有草坪灯，靠近路边有几根一人多高的灯柱，像是两排夹道而立的哨兵。灯柱旁则是两排枝叶茂盛的香樟树，围墙的角落或边沿，还疏疏落落地长着几棵棕榈树，像是几个不合群的孩子。
　　科研行政大楼东面，有两栋白墙灰瓦、毗邻而处的大平房，北边那栋是所物资处仓库，南边那栋则是空调厂的厂房。空调厂正对面是所职工食堂。食堂和科研行政大楼之间还有一幢五层的办公楼，一楼是空调厂的厂长办公室和技术室，以及房管科、门诊部等单位，二楼以上驻有物资处办公室、机动处、运输科办公室等等单位。这幢楼也可以说是后勤楼。
　　穿过空调厂厂房和物资处仓库之间有那条甬路，就是特冷厂的厂区。正对着这条甬路，是一个小篮球场，篮球场所依傍的一排平房就是特冷厂的冲压件仓库。仓库南面即是特冷厂的大厂房。大厂房南边及东头各有一溜灰墙灰瓦的临建厂房，南边的较长，是四室的机加车间和特冷厂的冲压车间；东头的较短，放着所里各个单位报废待处理的一些机床设备。
　　80所的所区绿化搞得很好，经常被市里评为花园式单位。甬路两旁，种着一垅垅整齐的冬青矮树；厂房之间的空地都辟作了花圃，除四时月季、桂花、樱花等花木外，还栽有球形和半球形的翠柏、塔状的青松、玉兰树、柳树、红叶树以及棕榈树。这些青翠蓊郁的绿树和芬芳沁鼻的花木营造出了一个赏心悦目的工作环境，对80所的科研生产大有裨益。
　　专门修整、莳弄这些花草树木的是房管科的几名正式职工，相对于全所近两百名机关二线和后勤的职工而言，他们的工作还算饱满的，表现得也的确很出色。当然，他们也得到了相应的报酬，因为他们的工资和一线工人是一样的，只是年终的奖金少一点而已。
　　又是一个杲日初升、清风徐来的凉晨，上班铃刚响过不久，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从二环路拐向80所大门，缓缓地停在门口。车上走下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厚的青年男子，穿着藏青色的T恤，浅灰色长裤，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方形提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资料。他挺胸抬头，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即迈开大步，从容不迫地走进了所大门。
　　快到科研行政大楼时，高远刚好从楼里出来，一见来人，忙笑了一脸，高声招呼道：“汉麟，你回来了！”
　　“是啊，刚下飞机。”来人正是80所分管军品的副所长黄汉麟。他和高远同岁，长方脸，高鼻梁，戴着一副宽边眼睛；双目炯炯，面色坚毅。
　　两人走近，面对面站着讲话。高远关心地问：“怎么样？‘低温测试装置’谈得怎么样？”
　　汉麟微笑着说：“合同签下来了，一共做十套，产值一百二十万！”
　　“好，好，好。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远喜之不尽。“你这一趟其实是替我代劳，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说哪里话！谈这个项目，我是义不容辞。”汉麟心口如一地说。“电子军品的事，我不是也经常向你请教吗？”
　　“低温测试装置”是国家教委利用世行贷款，为所属高校添置的一批先进教学仪器中的一种。它由索尔文制冷机和真空腔体组成，用于高校的物理实验室做低温下的光学和磁学实验。这是一个民品项目，按照分工，本应由高远去北京洽谈，但黄汉麟又和索尔文密不可分，他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低温工程专业，80所的第一台索尔文制冷机就是他研制成功的；他是搞索尔文的专家，去谈这个项目最合适，也最有把握，所以高远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差事让给了黄汉麟。
　　“汉麟，‘低温测试装置’谈下来了，你可要善始善终，从项目启动到产品交货，都归你负责，我就不多操心了。”高远说的是大实话，黄汉麟亲自抓这个项目，他比谁都放心。
　　“这个自然。”黄汉麟笑着说。“但你也不能不闻不问，有时间也要过来看看。”
　　“没问题。”高远说。“现在我要去空调厂了解一下生产情况，回头有个所长办公会，讨论特冷厂的局势，咱们会上见。”
　　“行，你去忙吧。”汉麟也很想知道特冷厂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会儿开会便知分晓，他便没有多问。
　　来到办公室，黄汉麟打开笔记本电脑，取出资料，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