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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集(上)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9-08-16 07:51:10      字数:5603

  1
  龙泉岭。
  吴启贵家里。
  王安惠吃罢早饭,依然带着女儿到烟田里,继续忙乎着这没完没了,令人心烦的抹烟芽。
  天气闷热,实在是闷得人难以忍受,王安惠不得不到外面顺口气儿。
  可是,刚来到外面不久,就见女儿从烟叶里面钻了出来,双手捧住胸脯,呕吐不止。那难受的样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
  王安惠急忙上前,关切地问:兰儿,怎么啦?是不是也犯恶心啊?
  吴启兰好不容易止住了呕吐,抬起泪花盈盈的眼睛说:可能是感冒了。
  王安惠沉默了一阵说:去找医生看看。
  吴启兰:感冒了,有什么看头?
  说完,又弯下腰去忙活起来。
  王安惠静静地站在离女儿只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将女儿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这时,她猛然觉得头昏目眩,心中隐隐作痛。她仿佛觉得,四周有无数鄙视的眼睛,正冲她发射出恶毒的灼烈光芒,无情地烧灼她。
  吴启兰很快发现了母亲的神情异变,忙过来将摇摇欲坠的母亲扶住,关切地问:妈,你怎么啦?
  泪水随着王安惠那痛苦的呻吟涌出了眼眶:天哪,我这造的是啥孽啊?
  
  2
  龙泉岭。
  吴启贵的烟田。
  吴启兰看到母亲那痛苦不堪的神情,真想跪倒在母亲的脚下,任她打、任她骂——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内心的苦痛、才能减轻母亲的痛苦啊!
  可是,吴启兰却没有这个勇气。就算是她有跪倒在母亲的脚下的勇气,母亲也没有打她的勇气啊!
  自从吴启兰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和哥哥都是对她百般迁就。有好吃的,让给她;有重活路,避着她;发现别的姑娘穿出时新的衣裳,挤也挤出钱来为她买。母亲和哥哥对她,真可以说是疼爱有加、呵护备至啊!
  然而,那一天,哥哥却打了她:不想好好做人,就干脆趁早去死!
  这是一句多么绝情的话啊!
  尽管如此,吴启兰并没有将母亲和哥哥的话放在心里。哥哥的那一嘴巴,反而激起了她的抵抗情绪。从此,她就经常以种种借口,掩盖自己半夜而归的事实真相。对于这些,她虽然没有勇气向母亲承认,可她清楚,母亲已经知道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
  有什么办法能够减轻母亲的痛苦呢?思前想后,只有尽快地和李昌龙结婚。
  
  3
  龙泉岭。
  晚上,吴启兰由忠实的虎子相伴,来到李昌龙的家里。
  碰巧,李昌龙正好回到了家里。他急忙站起身,对吴启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吴启兰向李昌龙的父母打了过招呼,便一头扎进了李昌龙的房间。
  这次,李昌龙破天荒地关心起了她哥哥的婚事——这使她十分感动。
  吴启兰对李昌龙说:方婶为哥哥和刘进梅的事情,也尽了一份心力,最终虽然没有办成,也令方婶很不好意思。后来,方婶又来为哥哥提过了几回,可家里别说拿不出见面礼,就连方婶这媒人必备的红包,也拿不出来。方婶自那次离去以后,就再也不肯过问哥哥的事情了。
  李昌龙:那,就托你的女伴帮忙嘛!
  吴启兰:我的女伴中,大部分已经有了人家;而剩下的那几位,却心比天高,对我那老实巴交的哥哥,更是不屑一顾。亲戚家门中——哦,谁是我吴启兰的亲戚家门呢?
  李昌龙掏出烟点燃。
  吴启兰:外公外婆死得早,妈既无兄弟,也无姐妹。收养妈的那个外公,虽然娶有妻室,却无生育,唯一的女儿,就是我的妈。如今,那外公外婆已经作古了,老王家的那道脉,也只剩下妈这一支了。
  李昌龙:你们吴家,难道就没有人了?
  吴启兰:爹是烈士的遗孤。爹当年被政府抚养成人送到部队,只知道老吴家的列祖列宗,在这龙泉观下。可是,究竟谁是爹的至亲近脉,恐怕爹生前也没有弄清楚。爹认识妈,是因为成为孤儿的爹参军以后,到这龙泉观下寻找老吴家的根底,对妈的美貌一见倾心。于是,兵也不当了,老吴家的根底也不寻了——打上一份报告,提前退伍,做了老王家的上门女婿。所以,爹这一脉,也只有我哥这株独苗单传了。至于家门的叔叔伯伯以及兄弟姐妹,根本就无法查询。
  李昌龙吐出一团烟雾:哦,是这样啊!
  吴启兰:可以这么说,我吴启兰一家三口,在这龙泉观下的龙泉村,既无亲戚,也无家门,属于纯粹的独门小姓。独门小姓,无论办大事小事,总会有太多的难处!
  李昌龙:是啊!
  吴启兰:现在,如果能有一笔钱,去找方婶说说情,哥哥的婚事也许还有挽救的余地。哥哥已经是二十五岁的人了!如果再拖下去,到年龄的嫁出去了;年龄尚小的,更是不可奢望……
  李昌龙:这确实是个问题。
  吴启兰忧虑地说:家里困难,你是知道的。更何况正忙着烤烟,也顾不上操那份心呀!
  
  4
  李昌龙突然关切地问:哎,你们家的烟叶,今年长得怎么样?
  吴启兰说:长得好,叶子又长又大。
  李昌龙:烤得怎么样呢?
  吴启兰:烤得好。我看,最低能定微带青。
  李昌龙:好呀启兰,等今年把烟叶卖了,给你哥把喜事办了。
  吴启兰:还没人提哩,怎么办?这又不是买什么东西,说买就买!
  李昌龙:这你不用操心,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
  吴启兰:还不知道今年的烟叶能卖个什么价钱哩!
  李昌龙:这你就放心,有我哩!你还担什么心呢?
  吴启兰:去年,我们的烟叶怎么只卖那价?
  李昌龙:去年你哥自个倔。如果摊上你来找我,不说为你徇私舞弊,起码也得公事公办!哪会压你们的级、杀你们的价呢?(李昌龙叹息着说)你哥什么都好,就是心眼死了点,脾气倔了点!
  吴启兰娇嗔地打了李昌龙一下说:连你都说他心眼死、脾气倔!这往后,你们还能亲亲热热地走动一辈子?
  李昌龙:我只不过是信口说说嘛!(李昌龙趁机捉住吴启兰的手,温柔地说)启兰,我想你!
  吴启兰立刻觉得浑身酥软、四肢无力:前几天怎么就没见你回来?
  李昌龙说:烟站里屁事多,哪能抽得开身哪!
  吴启兰盯住李昌龙的眼睛说:真的?可别骗人哩!
  李昌龙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骗了你,就天打五雷劈!
  吴启兰急忙伸手将他的嘴堵住。他们离得很近,他们的眼睛也离得很近。他们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股燃烧的火焰。他们拥抱着,两张灼热的嘴粘在了一起。
  于是,这个世界便不存在了,而只有这对被激情燃烧的年轻人……
  
  5
  龙泉岭。
  晚上。
  吴启兰一出李昌龙的家门,虎子就迎了过来,嘴里发出欢快的哼唧声。她拍打着虎子的头怜爱地说:虎子啊虎子,你真是我的忠实虎子啊!
  虎子兴奋得奔前蹿后,好不欢快。撒过一阵欢后,又来到主人的身边,与她并行。
  她又拍打了几下狗头说:昌龙对我,要是像你对我这样忠心,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虎子又是一阵欢快地奔前蹿后,直到把主人安全地送进家门,它才放心地回到它的狗窝。
  即使是休息,也不能睡得那么沉。它还要替主人看门、守夜、防贼——这便是狗的责任。
  
  6
  龙泉岭。
  晚上。
  吴启贵家。
  王安惠并没有睡下,而是坐在床上等女儿。
  女儿的声音里,流露出胆怯的成份:妈,你在等我!
  王安惠拍了一下床沿说:坐这儿,跟妈说实话,昌龙他怎么说?
  吴启兰:妈,他答应办手续。
  在母亲面前,女儿无须难于启齿。更何况,恋爱、婚姻,在如今这个世界,并无羞可言。
  王安惠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吴启兰回答:他说呀,等跟他的爸妈商量妥了再定。
  王安惠忧虑地说:这恐怕就不好商量啊!
  吴启兰很自信地说:我平时见他的爸妈,对我蛮好呀!
  王安惠:蛮好!你说他妈是个好人,我相信,那是个好人!(母亲的心情,依然显得那么沉重)你要说他爸是个好人,打死我也不信!
  吴启兰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欺骗她的心:我看他的爸爸平时不光对我好,就是对旁人,也是挺好的呀!
  王安惠说:那是装出来的呀!妈可是跟他逢了大半辈子哩!那人可阴可毒啊!你想想,他那样的人,哪会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呢?还有啊,那李昌龙成天油腔滑调,对谁都没得样子气儿。你能担保他对你,就不是逢场作戏、图新鲜?
  吴启兰突然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声音哽咽地极力辩解:不会的,妈,不会的!昌龙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对我好的!
  王安惠:李昌龙可能是真心待你。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爸会不会准许你这个媳妇进他李家门呀?(她又叹了一口气说)要知道啊,李昌龙可是他的独苗龙蛋儿。他怎么能够让他的龙蛋儿子,娶一个没什么文化、没有工作、没有地位、娘家又穷的媳妇进他们李家门呢?
  吴启兰:妈,他会的。妈,他会的!
   王安惠:他李文汉爬了几十年,总算是爬到了一个乡长。他会让他的儿子落他的下?他的心大着哩!
   吴启兰:不会的,不会的,妈,他不会的!
  女儿已经呜呜地哭了起来。
  可是,当妈的却不管,依然继续着她的唠叨:他自个娶进个农村老婆,就已经后悔了一辈子!说是假如不是老婆拖了他的后腿,他起码也能当县长。而今,他的儿子比他那时候的文化高、条件也好、关系更好,他还不指望找个有文化、有地位,最好是一个当大官的官家女做媳妇,帮助儿子往上爬啊!
   吴启兰:妈,您别说了!妈,您别说了啊妈!
  女儿伤悲的哭泣,使得母亲终止了唠叨。
  
  7
  龙泉岭。
  晴天。
  上午。
  王安惠正专注地割着猪草,却被一阵粗犷的山歌所吸引。她停下手中的活儿,侧耳细听,那歌声由远至近,向她飘来。她听清了,是厚善老爹唱着山歌朝这边走来——
  
  叫一声妹子呀你听清
  哥哥想你哟几十个冬春
  今生哥哥我难呀如愿
  来世再续啊这段情
  
  镜头逆转――
  厚善老爹至今未娶,并不是因为他那条断腿的缘故。他的心里一直装着一个女人,而那女人,却成了别人的老婆。尽管如此,他仍然深爱着那个女人。哪怕是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和她在一起,他也要爱,而且爱得愈加深刻。跟前的许多人向他打听,问他爱谁爱得如此痴迷?
  他高深莫测地告诉那些好心的人们:那是我心中的秘密。
   就连周卫民和陈贤忠,也没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他深爱的女人到底是谁?别人想问出究竟,的确是难上加难。
   厚善老爹在王安惠母子极度愁惨的艰难日子里,的确给予了他们很多帮助。尤其是土地下放到户以后,当时王安惠的儿女还小,王安惠又是一个妇道人家,那些砍柴、背包谷、扛肥料之类的脚力活,几乎全部是厚善老爹拄着拐杖支撑到位。
   为此,有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他说:你那么喜欢人家,就应该上门提亲,娶人家过门。像你这样出力不讨好,到底算是哪门子事儿?
   厚善老爹将拐杖敲得“咚咚”响,骂出的话就更是恶狠:放你妈的臭狗屁!老子帮他们娘儿母子,是因为克山替了我死!如果我死了,克山就不会死,他们娘儿母子也用不着我帮,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老子以后再听见谁乱嚼舌根子,我就用拐杖砸碎他狗日的狗头!
   从此,无论他怎么帮助王安惠一家,也没有人敢吱声了。再说啦,他原本就是这九岭十八岗辈分最高的老爹。后辈们的想法是:您是老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与后辈们没关系。
  
  8
  镜头回归――
  上午。
  龙泉岭。
  厚善老爹依然边走边唱――
  
  老爹我今年五十多
  拄着拐杖上山坡
  若问老爹我哪里去
  去看我的那个妹子
  她快乐不快乐
  
  厚善老爹边走边唱。唱着唱着,头就露在了王安惠的视线之内,王安惠也就看清了厚善老爹的面孔;厚善老爹,也就看见了割猪草的王安惠。
  
  9
  厚善老爹站住了。略顿后,又走近了几步说:妹子,割猪草哩!
  王安惠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哎,割点猪草。
  厚善老爹:也是哩!家里喂养了那么多牛、羊,大部分土地种上了烤烟,那少许的包谷秆、红薯藤和土豆秧子,远远达不到牛、羊越冬的食料。
  王安惠:是啊!如果平时不挤时间割些青草晒干储备,一到那水冷草枯的冬季,那么多牛、羊,可就无法越冬了。
  厚善老爹:说的也是啊!(他又朝前走了几步说)听见了吗?刚才好像有人唱山歌!
  王安惠说:你唱的还怪好听哩!
  厚善老爹:是我唱的吗?哎,怪了,是我唱的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厚善老爹表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他好像是正置身于云里雾里的梦游状态。他连笑了三声之后说)我连我唱歌都不清楚,真是笑话!
  王安惠的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但是,她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哀,表现出轻松开朗:老爹,到家里歇歇去,启贵他在家!
   厚善老爹:好,我就去。好久没见启贵那小子了,他也不去看我,还真是怪想那小子哩!
  厚善老爹说着,就来到了跟前。
  王安惠却不敢正眼看他,说话的声音也怯懦软弱:这些年来,我们母子欠您老爹的也实在是太多了。我安惠,只有来世当牛做马,去报答您老爹了!
   厚善老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难道就是为了等待你的回报才活到今天吗?人与人相交,没有什么恩与报之说。我虽然认不得几个字儿,可我懂得诚心待人的道理。我待你们母子只有一个‘诚’字儿,没有半点歪心邪念。(厚善老爹显然有些激动了。他双手握着拐杖的顶端,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凄楚而忧伤地说)既然我的诚心,被你认为是索取回报的资本,那我真该为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而惭愧痛心啊!再说啦,谁知道有没有来生?假如真有来生,我再也不会像今世这样糊涂了!
   王安惠伤心地流下了眼泪:老爹,您叫我该怎么办呢?我知道您对我的那份好,您也为我耽误了您的婚事。我,确实愧对了你啊!
   厚善老爹痛苦地说:你何止是愧对我啊?你难道就没有愧对你自己吗?这些年来,你受的罪还少吗?
   王安惠双手捧住脸,伤心地哭了起来:老爹呀,我总是忘不了克山啊!老爹呀,您就原谅我吧!我实在是忘不了克山呀!
  待她渐渐地平息下来,抬头一看,厚善老爹已经不知去向。她原以为那老头是到家里找儿子闲呱嗒去了,可是回到家里,根本就没有老头的影子。
  厚善老爹显然是生她的气了。
  
  10
  龙泉岭。
  晚上,王安惠又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她梦见厚善老爹被魔鬼掏去了肺腑,那空洞的胸膛,鲜血流淌……
  她被惊醒,浑身已经是冷汗淋漓。
  她拉燃电灯,穿上衣裤来到堂屋,将点燃的三炷香插在神盒上的香炉里。
  然后,默默地后退,退到堂屋正中,深鞠一躬,双腿跪下,嘴里念念有词:菩萨啊,大慈大悲的菩萨!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老爹他确实是个好人,也帮了我很多。在克山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如果不是老爹他护着我、帮着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儿。如今,我见他那受苦的样子,心里实在是很难过啊!菩萨呀,您教教我吧,我该怎么办?菩萨呀,我至今忘不了我的克山,心里又老是惦记着哪个好心的老爹。菩萨啊,您就教教我吧,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王安惠认为,菩萨能够为她指点迷津。她还认为,无论你心里藏着什么有悖礼法的念想,只要禀明了菩萨,诚心诚意地在菩萨的面前悔过认错,菩萨就会原谅你的所有过错,还能为你指点迷津,教给你该怎么做。
  然而,菩萨们端坐在中堂之上,对她的苦愁却视而不见,对她的祈祷也充耳不闻;更不会为他指点迷津,也不会教给她该怎么做?
  可是,她却觉得轻松了许多。
  
  11
  然而,当王安惠熄灯躺到床上,丈夫那高大的身影、厚善老爹那拄着拐杖的模样以及那永远也不能从她的心底驱逐出去的魔影,却又穿梭般地在她的眼前,交替出现、晃悠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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