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隐杀（第一章）3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气候特别的寒冷，是那种干巴巴的冷。偶尔一场小雨后，树枝就被冻得一截截往下落。麻雀也跟着往下落，它们不是寻找什么食物，而是翅膀被冻僵的结果。人根本出不了门，那寒风嗖嗖的撕扯皮肉，人们只有躲在家里不停的烧柴取暖。老一辈的人都说，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这样的天气。还有人说，这可能是老天爷给凡间某种暗示和警告。要知道，天通着人性呢！无论人们如何想象或猜测，但怎么也没想到国将不国了。
　　那年，艾忠寒假在家，他也冻的不行，整天捧着火笼不敢离手（火笼：当地用来盛熟炭取暖的手提火罐）。殊不知，三九里烤火越烤越觉得寒气逼人。艾忠便想找件驱寒的粗活干干，却不料从十里铺传来姑妈病危的消息。
　　艾忠就一个姑妈，他从小到大享尽了姑妈的溺爱，故对姑妈的感情更深一层。听到姑妈病危的消息，艾忠二话没说就顶着寒气出了门。
　　姑妈是个药罐子，一年四季不曾断药，尤其惧寒。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姑妈的病更是雪上加霜。艾忠去了以后，他象服侍自己的亲娘一样尽心尽责。就在姑妈的病渐渐有些起色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吕家大少爷——艾忠的姑表哥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破衣烂衫形同乞丐的姑表哥可能是因饥寒交迫的原因所致，他人还没进门就晕死在路上。幸亏被同村的一位村民救起，否则会被冻死在野外。
　　两天后，姑表哥终于醒来。醒来后的姑表哥告诉全村一件震撼人心的消息——日本人杀进了国门，并屠城南京。这消息伴随人们的震惊与恐慌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姑表哥把这一消息视作是一项使命到处传播，并警告乡邻随时作好逃亡的准备。然而，仅仅是短时间的骚乱与恐慌之后，人们又把注意力放在这位吕家大少爷的一言一行上。人们不住的猜测，吕家大少爷莫不是做生意亏了生出的癔症吧？
　　可能是吧，要不怎么没见日本人杀过来呢？
　　唉！你们还别说，赔本的事放在谁身上也不好受，这病是急的啊！
　　人们在议论猜测的同时并没忘记吕家大少爷回来的方向观望。然而，一切是那么的宁静，静的可听到风吹草响的声音。因此，人们更加坚定了各自的判断——吕家大少爷是因生意赔了才急成这样。
　　艾忠当然不相信姑表哥会急出疯病，他只是有些疑惑，一个小小的日本国怎会长驱直入并猖獗到如此地步？他有些不知所错了。
　　吕家大少爷自然也知道外界对他的评论，同时，他也看出表弟复杂的内心变化。他警告艾忠：宁可与狼同行，也不要与日本人为伍。艾忠对姑表哥的话很不以为然。他认为，狼有獠牙，生性残暴，吃物如撕兔。日本人也是人，皆为同类，弑人之举未免言过其实吧？
　　吕家大少爷自那次昏迷之后就一直表现的十分木讷，这让所有的亲人为之担忧。不过，当他全神贯注看一个人时，他的双眼就会射出两道寒光，就好比是两柄杀人无形的利剑。艾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敢接触如此的目光。如今，表哥骇人的目光再度显现。
　　姑表哥当时问，你见过狼撕兔？
　　艾忠回答说没有。
　　姑表哥不悦的说，那你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艾忠说可以想象。
　　回想当年，姑表哥的话清晰如昨。姑表哥说用不着这么复杂，我现在就向你演示一次。说话间，姑表哥手中便多了一把快刀。
　　艾忠微微一惊，并后退数步。
　　姑表哥微微一笑，说表弟不用害怕。我不是狼，你也不是兔。不过，我可以让你见识一下日本人是如何杀我中国人的……
　　姑表哥说完便独自出去了。也只一顿饭的工夫，姑表哥就回来了。他手里除了一把刀外还多了一只活生生的野兔。姑表哥神情阴森，他问这兔是否有罪？
　　艾忠预感将要发生什么。他想了想说，他的罪无非是想生存下去，就等于人类的小偷小摸。艾忠不放心又补充说，但罪不致死！
　　姑表哥听后一声冷笑，然后闪电般的一刀，只见那野兔小而鼓圆的肚皮顿时迸裂开来。野兔挣扎着，哀嘶着，五脏六腑伴随刺鼻的血腥弥漫开来……
　　艾忠大惊失色。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却见姑表哥又一刀斩下野兔的脑袋。毛茸茸沾满血渍的兔头刚好滚到艾忠的跟前。艾忠惊叫一声，一下跳出数丈之外。
　　施暴后的姑表哥兀自发出一连串的惨笑。他说表弟啊！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这就是我在南京城亲眼目睹日本鬼子杀我同胞的场面，你信不？
　　那一刻，艾忠颤栗不已……
　　
　　艾忠不知道讲台上的伍老师注意他很久了，等他发觉时，回忆也戛然而止。他极不自然的动了动身体，眼光有些躲闪。
　　伍老师慢慢走近艾忠的课桌旁，有意无意的扫了眼艾忠，什么没说就走开了。同桌的钱冲悄声责问：“想什么呢？象个木偶似地……”
　　艾忠摸了摸额头说：“感觉有些头晕！”艾忠说的是实话，他的缺感到有些不舒服。
　　钱冲“哦”了声又说：“既然身体欠佳，下午你就不用来听课了。好好休息一下，等会你向伍老师请个病假……”
　　艾忠说不用能挺过去。
　　钱冲摸了摸艾忠的额头，这才放心的说：“体温正常……对了，别忘了今晚的大事。”
　　大事？艾忠愣了愣，之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放学之后，艾忠还在想着夜晚的梦。与姑表哥的过去联系起来，他对梦似有所悟。他认为，这也许是姑表哥在冥冥之中给自己的某种暗示吧。尽管自己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他总觉得这梦来的太蹊跷。蓦地，他又想起钱冲在课堂上嘱咐自己的一件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他在心里暗暗道，还是警觉点的好。如此，他又想起了姑表哥，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自那次杀兔之后，武汉沦陷的消息迅速传了过来。人们这才相信吕家大少爷所说的都是事实。因此，他们也做好了随时逃亡的准备。因为有可怕的消息说，武汉失守后，日军便向周边地区渗透开来。为了取得震慑作用，日军连屠了几个村庄。日军的暴行不胫而走，姑表哥的预言终于变成了现实。当人们竞相逃亡的时候，姑表哥却安静的端坐在家中，任亲人们如何的苦劝与哀求也难改变他留下的决心。最终，姑表哥还是惨死在鬼子的刺刀之下。艾忠至今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让他从容的面对死亡，而且是那么的义无反顾。
　　姑表哥成为艾忠心中的一个结，一道谜。
　　正当艾忠心事重重的时候，秦小玲在校门口等候他多时了。秦小玲今晚要渡河到她姑妈家度周末，她是想让艾忠送自己一程。雨季来临，府河水猛涨，近河的房屋均被淹在水中，不慎落水溺亡的人时有发生。秦小玲不谙水性，每次渡河总是提心吊胆。好在有一位男友在身边，护送的任务非艾忠莫属了。况且，艾忠是出了名的水鸭子，有他护送过河什么事也不用担心。还有更重要的因素，她想让艾忠多陪她一会。秦小玲曾直言不讳的说，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姑父，但他并不是坏人。再说我一个人过河实在害怕，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了……
　　艾忠心里也清楚，说是度周末实质是一种托辞，真正原因是秦小玲的姑妈不放心她一人在外。每周一次的例行见面实则是报个平安而已。艾忠曾多次劝说女友，汛期尽量少过河，你看看那巴掌大小的一条船载那么多的人，万一碰上什么意外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尽量减少回家的次数吧。秦小玲倒也会说话，他说有你在身边多回少回是一样的。秦小玲话中有话，不知道艾忠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反正以后再也没有阻止秦小玲。此时又听秦小玲这么说，他的眉头轻微的皱了一下。艾忠曾送过秦小玲多次，但第一次就给了艾忠一个难堪。那天，秦小玲的姑父给了艾忠一张青铜似的脸，冰冷，毫无表情，给人的感觉就象是一尊刚出土的古董。那次，艾忠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如果不是秦小玲的姑妈及时绽放一点热情，艾忠真想扭头就走。秦小玲当时也看出男友的不快，因此她显示出来的语言就有些呆板了。艾忠虽有不快，仔细一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张脸吗？以后不见就是了。当时他也不想让秦小玲作难，便装出若无其事的与她们闲聊了一会就借故离开。自那以后，艾忠只送秦小玲过河，再也不进她姑父的家门。秦小玲心中明白，也不强求。
　　艾忠迟疑着，最后说了句怕就不去吧。
　　秦小玲小声的说：“我姑妈会担心的……”
　　艾忠很无奈秦小玲这一点，什么都拿她姑妈说事。姑妈是个好人，艾忠从不否认这一点，但一个人总得活出点自我吧！
　　秦小玲生的清俗淡雅，活象一朵刚出水的芙蓉，这是山里女孩特有的气质。秦小玲出生在一处无名又闭塞的鄂西山村，用秦小玲的话说，她的故乡除了山还是山，一个连鸟都不愿意歇脚的地方。山里人厚道，所有很容易遭歹人的算计。那一年，秦小玲的父母带着一批山货出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传言，秦小玲的父母是被山外的歹人所害。秦小玲自然就成为孤儿，幸亏她姑妈及时将她带出那个闭塞的山村，姑妈也就成为秦小玲的再造恩人。因此，她必须接受恩人对自己的一切管束。仅于姑妈的每一句话她必须遵守，她需要人保护，除了她姑妈，当然还有艾忠。艾忠是这么做的，秦小玲便把他当作是一种依托。
　　秦小玲喜欢艾忠，虽说喜欢但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在男女情感方面，女孩子自然会表现的矜持一些，秦小玲也不例外。艾忠迟迟不肯表白，这难免使秦小玲很失望，但不是绝望。失望之余她又回过头来劝自己，不想说就不说吧，让爱产生一种距离也是一种幸福啊……
　　艾忠有些内向，过多的话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尤其是面对女生，他更是金口难开。虽说与秦小玲在一个学校，见面的机会也很多，但他很少主动与秦小玲说过话，至于幽会一类的事更是无从谈起。
　　秦小玲也知道艾忠的性格，她总是以学习上的问题为借口主动接近艾忠。秦小玲虽有多次的暗示，但艾忠并没作出任何触电的反应。很多时候，秦小玲也会产生一些怨来。
　　不是艾忠不开窍，他有他的苦衷。说白了就是一种压力，这种压力是来自有形与无形。父亲的殷望是有形的，承担家族的荣誉与兴衰是无形的。所以，艾忠必须克制自己的一言一行。因此，艾忠对未来攒足了劲一往无前。至于男女情感方面的问题，他只能低调处之。然而，他对秦小玲离开了她姑妈就不能活出自我的态度很是不满。他曾多次对秦小玲这么说：该是自己拿主意的年龄了。艾忠的言下之意是说秦小玲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但这句话始终没说出口，他不忍用如此刻薄的话去弑杀她的自尊。任何人有自尊，他相信秦小玲的自尊更加脆弱。
　　想到这里，艾忠说没那么严重吧！
　　秦小玲失望的问：“你是不想送我？”
　　艾忠忙解释说：“不是，我是嘱咐你如何小心渡河。”
　　秦小玲忽然扭过身去，说了句你真是个木脑瓜子！
　　艾忠先是一愣，心忽而随之一动。相识总归有缘，艾忠与秦小玲的相识颇具戏剧性。
　　半年前，艾忠突然收到父亲摔伤的消息，这让艾忠很难接受。那天，艾忠的精神意识相当恍惚，当他步履踉跄向外急奔时，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胳膊遭到某种物体的撞击，接着便听到一声尖叫。当尖叫变成哭泣时，艾忠方醒悟过来。
　　哭泣声正是秦小玲发出的。她当时被艾忠撞得晕头转向，许是惊吓或疼痛造成的缘故，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拾捡散落一地的书籍。艾忠手足无措，无以适从了。当他将书籍递给秦小玲的一瞬间，他的泪水也落了下来。
　　秦小玲顿时止住了哭泣，呆住了。
　　他们就是在相互的泪水中相识了。有一次，秦小玲向艾忠道出了心里话，她说喜欢看他流泪的样子。艾忠很不好意思，他认为男人流泪是件不光彩的事，并要求秦小玲多多理解。秦小玲很是羞涩的表明自己的观点，她说男人流泪是内心真情的流露，而不是一种脆弱的表现。秦小玲还说，知道流泪的男人是纯粹的，朴实的，善良的。秦小玲还调皮的说，艾同学是一位知道如何流泪的好同学……
　　此时，艾忠作难了，他怔怔的看着秦小玲。艾忠的凝视使秦小玲误认为是对自己的一种痴迷。她羞涩的问：“干吗这样盯着人家？”
　　艾忠收回目光，说：“真不凑巧……”
　　秦小玲疑惑的问：“你有事？”
　　艾忠的确有事，但这事还不能说明，不说会引起秦小玲的误会。他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现在就送你过河，明天下午再去接你，行吗？”
　　秦小玲露出一脸的失望，最后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