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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第43)章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8-01 08:32:52      字数:3776

  马子凯病倒了。他再也承受不了马林科第二次被逮捕的打击了。
  
  马林科东躲西藏,终究没有逃脱。
  
  摸着漆黑的夜从雍山里下来,马林科没敢回松陵村,他将摩托车骑到眉台县,中午在眉台县的摩托车集市上将车卖掉后,下午赶回了松陵村。马林科心里明白,马志敬被杀的事情马志敬的家里人暂时不会知道的,因为冬天里,山里没有什么活儿可干,马志敬在山里只是看守门户,家里不会有人进山的。马林科在村子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风声,他就进了县城。
  
  到了县城,兰花一看他没有骑摩托,就问他:“车子呢?”这车是兰花的。他撒了谎:“一个朋友借去了。”兰花也就没有逼着要。马林科怕那几个赌徒一看见他逼着要债,在县城里没有久留,他背着兰花,搭车到了陕南的中安县。在劳改队劳改时,马林科结识了一个家在中安的哥儿们,他叫大朋。大朋16岁时就把三个十三四的小女孩儿强奸了。那时候,大朋的哥哥是城关镇派出所的所长,不然,大朋不会轻判的。马林科找到了大朋。两个人一见面便拉起手跳了起来。大朋在县城里经营着一家歌舞厅,歌舞厅里有6个“三陪”小姐,他的生意很红火。当天晚上,大朋在县城东关的巴山酒店招待了马林科,酒足饭饱之后,大朋告诉马林科,还有一道好菜,我领着你去品尝。马林科领会了大朋的意思,他跟着大朋来到了他经营的歌舞厅。大朋将6个“三陪”小姐叫来,让马林科挑了一个。大朋问他:“一个够不够?”马林科说:“够了。”大朋说:“兄弟,你不要谦虚,一个不够就留两个,你以为她们是啥东西?是商品,是供你使用的。”马林科一听,哈哈大笑。在大朋这里呆了3天,每天什么也不干,顿顿好酒好菜,夜夜搂着小姐睡,马林科心里并不踏实,他总觉得,雍山就在他身后,马志敬回过头来看他的眼神就背在他的脊背上。他要走,大朋挽留他,叫他留下来帮他照顾歌舞厅。他给大朋说,他没有身份证,不敢久留。大朋说:“我哥现在是公安局的副局长了,我明天就去给你搞一张来,你放心。”几天以后,大朋给马林科弄来了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改为高小林了。有了这张身份证,马林科心里安稳了一些,他就留下给大朋当帮手。有一天晚上,来了两个干警。其实,这两个干警是来找大朋玩的。大朋没有在。马林科以为他的事败露了,说话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他给大朋打手机时,拿着电话乱拨,拨了几次才拨通了。当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大檐帽子在头脑里乱晃,干警那锐利的目光就盯他,他浑身不由得冒汗。第二天天刚亮,他不辞而别了。
  
  马林科从中安到了安康,从安康又到了湖北,在湖北的襄樊市没呆几天,春节前,他进了疆。他先在南疆的吐鲁番混日子,天气渐暖后,他去了北疆,留在了福海县城。在福海县,他结识了一个凤山县进疆来卖面皮的乡党,他给乡党当了帮工。马林科毕竟是杀了人,他再也不敢张狂,每天老老实实地做事情,言语不多,手脚勤快,很得乡党赏识。实在寂寞难耐时,他就到歌舞厅或发廊去和女孩儿鬼混一回。
  
  马林科在北疆安安稳稳地混过去了一年多。在这一年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偷着哭,他想念疼他爱他的爷爷,思念他的女友兰花,一回忆起他在凤山县城里的恣意放纵,心里就火烧火燎。他觉得,呆在这里无异于在劳改农场。有多少次,他想回凤山去,但这个念头一冒上来,又被他掐灭了,他不敢冒那个险。
  
  那年春天里,他的主人回凤山县去了。他呆在福海,整天闲得没事干。一天晚上,他去歌厅去找他玩过的一个小姐,那小姐正和一个从湖南来的小伙子在一起,他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去和湖南小伙子争夺那女孩儿,被湖南的三个人打得鼻青脸肿,湖南小伙子扬言要放他的血。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躲了两天,神差鬼使,离开了福海,到了乌鲁木齐,当天就踏上了回凤山县的火车。
  
  车到蔡家坡火车站时已是凌晨1点了。一下车,他就被两个中年女人缠住了,她们连拉带拽地把他带进了一家旅社。一个女人向他言明了价格:要一个小姐80元,住宿费就免了。他觉得,这里的小姐真是太便宜了,就说,你叫一个来,我先看看货。不一刻,小姐进了房间,小姐一进来,马林科刹那间如冻僵了一般,站住不动了。他大叫一声:“兰花!”扑了过去。两个人搂抱在一起,马林科失声痛哭了,兰花也是眼泪长淌。马林科哭了几声,一把将兰花推开了:“你咋又干起了这个?”兰花说:“你一走,我还能干啥?我要吃要穿要钱花。”马林科说:“兰花,你再不能干这事了。”兰花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马林科说:“我偏要管。”马林科拉着兰花的手腕说:“走,现在就走。”兰花说:“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你马林科的,我不要你管。”马林科一扬手就给了兰花一个耳光。兰花一只手捂住半边脸,尖声叫道:“你敢打我?”她扑上去撕扯马林科。两个人在地板上滚成了一团,滚着滚着,都滚成了一丝不挂,马林科将兰花抱上了床,两个人喊叫着呻唤着交织在了一起。事毕,他呼呼而睡了。兰花一看,马林科睡得很死,下了床,出了旅舍,拨通了车站派出所的电话。  
  
  马林科将马志敬砍杀已有一月多时间,马志敬的二儿子进山给父亲送米面,才发觉父亲遇害了。马志敬的二儿子去派出所报了案。南堡乡派出所当即展开了刑侦工作,他们经过分析,初步确认,作案的就是马林科。南堡乡派出所把和马林科有牵连的人都叫去盘问了,兰花当然逃不脱。她被带到南堡乡派出所,先是哭哭啼啼什么也不说,在公安干警的再三盘问下,兰花向干警交代了她和马林科的关系,以及马林科推走她的摩托车之事。她向干警保证,一旦发觉了马林科的踪迹,即刻报告。干警警告她,如果她知情不报,将治她包庇罪。
  
  马林科在睡梦里被带到了凤山县公安局。他起来一看,不见了兰花,还不知道是咋回事。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会栽在兰花手里。到了县公安局,他意识到他被兰花出卖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兰花,骂世上所有的女人,女人竟然这样薄情?是女人这祸水祸了他!刑侦科当即审讯马林科。马林科知道自己完蛋了,老早说出来还能免受审讯之苦,他一五一十地招供了他杀死马志敬的事实。  
  
  就在马林科招供的那天黎明,马子凯老早起床了,他坐在灯下翻阅着他的《方言大全》,为了这本书,他费了不少心血,只要他不外出考察或开会,每天凌晨4点多就起来,坐在桌子跟前,一个词一个词地揣摩,注释最准确最贴切的意思。他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本书的出版。
  
  检讨自己的一生,马子凯觉得,他确实也走过弯路,做过错事,可是,无论时代风云怎么变幻,他都恪守自己做人的原则和标准,不该做的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做。在雍川乡当乡长的时候,他从未作恶。暗地里配合过共产党,做过不少好事。他以善为本,却没有好报,两个孙子算把他脸上的皮扯光了。孙子不仅偷,而且抢。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也是最痛心的。人是隔代爱。当年,他对马英年并不怎么样,儿子很小的时候,在怀里就没有抱过,也没有这种扯不断很思念的情感。对两个孙子就不一样了,他对孙子爱到了使局外人难以接受的程度。孙子被捕后,他四处奔走,并不是为了叫法律宽容孙子的行为,而是为了留给孙子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马林科出来没多久就杀了人,而且砍杀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是松陵村人很尊敬的马志敬。马子凯为此而心碎了。
  
  在马林科招供后没几天,马子凯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为了证实,他到县城里去找韩文轩。韩文轩给儿子挂了电话,儿子告诉韩文轩,马志敬就是马林科杀的,马林科已招供了。杀人必须偿命,马子凯心里明白。马宏科刑期差三个月才满,孙子媳妇已离了婚,马林科将被枪决,这一连串的打击,马子凯心再大也招架不住了。韩文轩一看马子凯那颓丧的样子,就劝他想开一些。马子凯苦笑一声:“文轩啊,我这辈子是没脸了,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没脸见阎王了。”马子凯长叹一声,老泪纵横了。
  
  在县城住了三天,马子凯要回松陵村去,韩文轩不叫他回去,马子凯执意要走,韩文轩就叫儿子派了一辆车,将马子凯送回去了。  
  
  进了院门,马英年一看,马子凯眼窝深陷下去,人瘦得失了形,脸色苍白无光。马英年知道父亲为孙子而痛苦、煎熬。他将父亲扶进了房间。马英年说:“我去叫祝医生给你看看。”马子凯说:“我就是有病,正平也治不了。”他说他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他说他要好好睡一觉。马英年就将父亲扶上了炕。到了凌晨3点,马子凯还是没有睡着。他爬起来,给他的《方言大全》上题写了书名,将书稿码齐,堆在了桌子上。他从墙上取下来三弦,抹掉了浮尘,拿着三弦,走出了院门,坐在街道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弹了起来。在苍凉沉重的三弦声中,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一片一片地向下掉叶子。马子凯的左手吃力地在三根弦上抹动,干枯的右手颤抖着弹拨。枯瘦的脸庞上挂着泪珠。凄楚的三弦声断断续续地雨点一样在松陵村上空飘洒,庄稼人的睡梦被打湿了。马子凯正弹到动情处,突然,狂风乍起,浮尘蔽月,天地间黑如一口老瓮。
  
  马子凯的三弦声一分钟也没停,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松陵村,整个松陵村响彻着苍凉的三弦声,人们很难分辨清那声音来自什么地方。第二天,马英年发觉父亲不见了,循着三弦声四处寻找,没有找见。找到村东,三弦声好像在村西,找到村西,三弦声好像在村南。后来,村里人在村后的半坡里找见了马子凯。他抱着三弦,身子靠住那块雕刻着《凤凰鸣叫图》的石碑端坐着。马子凯没有一丝气息,但四肢并没有僵硬。马英年含泪用手给父亲捋上了双眼的眼皮。(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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