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第二十九)章节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7-21 11:03:58 字数:9918
结婚的欢乐气氛还残留在院子里,门窗上的大红喜字依旧咧开嘴巴傻笑着,就在1990年10月3号凌晨、马宏科结婚后的第三天,马宏科兄弟俩被南堡乡派出所拘留了。
天还没有亮透,马英年老早就起来了,他站在院子里抬头一看,天阴得很厉害,云层似乎就压在树梢上。他本来想叫马林科起来,又怕惊醒了父亲,就进了房间给朱乖巧说:“我去挖玉米秆,你和林科等一会儿来。”女人正在穿衣服起床:“去这么早?”马英年说:“我看天气不保险,赶天下雨前想挖完哩。”马英年掂了一把镢锄拿在手里试了试,抬脚向院门外走去了。儿子完婚后,他有了点轻松感,劳累了几天也不觉得疲倦,心淡如水,好像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程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给儿子结婚,安葬父母,准备自己的后事,然后死掉。当他拉开院门一脚刚迈出去时,一只手枪突如其来抵在了他的胸口,他的平静像一张纸一样猛然间被戳破了,吓得瘮住了,心里格登一下,连汗毛似乎也竖起来了,不知如何是好。他连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的面孔也没看清,只觉得那个人很高大,一堵墙似的压在了他的胸口,他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见那个人厉声说:“回去!不要出声!”他被4个公安干警逼进了院门里边,门是一个公安干警重新关上的。
南堡乡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在松陵村埋伏了一个夜晚。他们是晚上10点16分埋伏在松陵村的。他们分别蹲在村子四周的柴草堆后面,蹲在马子凯家的门前和院墙后边的暗处守候着。马宏科和马林科的偷盗之事早被派出所盯上了,他们通过暗访摸底,已掌握了兄弟俩的犯罪事实,经凤山县公安局批准,决定拘留这兄弟俩。本来要在10月1日那天执行,县公安局也考虑到这一天是马宏科结婚的日子,怕引起意外的麻烦,就推迟了两天。
走进院子,公安干警的手枪抵在马英年的脊背,马英年一脸的茫然,他的惊恐不安如同汗水一般流下来,流得满院子里都是。“马宏科呢?”“还没有起来。”“叫他起来!”干警的手枪在马英年的脊背戳了戳。朱乖巧大概是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有点粗糙,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她首先看见的不是干警的手枪和呆若木鸡的马英年,她首先感觉到的是院子里的悄然无声,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被悄然无声掩藏着,这悄然无声不是来自院落的空间而是来自公安干警和马英年所构成的那幅图像。其实,事情在她未从房间里出来之前就悄悄地开始进行了,清晨里蔓延的悄无声息断然地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欲说未说的言语化成了无法言说的恐惧。马英年对愣怔的朱乖巧说:“去取钥匙,把宏科那边的门开开。”朱乖巧木然地进了房间,拿出了一把钥匙,一个干警一把从她手中夺过了钥匙,开开了门。
走进马宏科的房间,派出所的章所长一把撩起了他的被子,马宏科和青青都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从睡梦中醒过来的马宏科第一眼看见的是乌黑的枪口,他立时六神无主,忘记了用被子掩住自己赤裸的身体,也不可能顾及在干警面前一览无余地裸露。他的身子向一块儿蜷了蜷。紧偎着马宏科的青青也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住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一丝不挂之后赶紧拉过去被子盖住了身体,她冲着章所长说:“流氓,流氓。”章所长冷眼对她一扫,严厉地说:“好好躺着,不要动!”另一名干警把衣服给马宏科撂过去,叫他穿衣服。马宏科刚穿好衣服,章所长就给他铐上了手铐,搀着要走。这时候,青青再也不顾及自己的赤裸从床上扑下来阻拦,另一个干警抓起她,将她撂在了床上。
章所长从走进马宏科的房间到从房间里出来总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将马宏科押出去之后,章所长走进了马子凯的房间。
蹲在炕上的马子凯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他用三根手指头将一根纸烟捏得很紧很紧,他的平静和不慌不忙灌注在精瘦的脸庞上和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里,他的不满和气愤标示在长长的脖颈上和衰老的喉结上。喉结比平日里动得更厉害了。
“马林科呢?”
马子凯抬起双眼看了看章所长,目光中含有不合时宜的轻蔑和少量的敌视。
“你先把家伙收了,不要吓唬我。”
章所长扫了一眼马子凯,他将提在手里的手枪装进了盒子里。
“老马,你是县政协委员,还用我给你交代政策吗?马林科干啥去了?”
“不知道。”
马子凯的口气生硬而冷漠,他摆出的是一副拒绝回答的样子。要是他的面前不是马子凯而是任何一个人,章所长的耳光早就上来了。对马子凯他不能轻易动火。章所长走出了房间。
和爷爷住在一起的马林科听见了隔壁房间里的响动声,即刻醒来了,还没等马子凯问一句话,他迅速穿上衣服,从窗户里翻出去,跳过了后院的院墙。他从墙上扑下去没站起来就被守候在那里的干警擒住了。
早饭过后这一段时间是最沉闷最难堪的,一顿实实在在的早饭变成了一种简单的仪式,青青一口也没有吃,马英年和朱乖巧吃得很少,唯独马子凯的饭量不减往昔。吃罢早饭,马子凯抱着三弦蹲在炕头弹了起来,他那超乎寻常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使旁观者感受到的是麻木不仁或无动于衷,他对生活所抱的乐观态度像儿童一样具有几分天真和原初无过失的生动,应该算是事的“事”,他也不算一回事。也许正因为这样的处世态度才使他能够活下来,活到了现在。他右手那长长的颜色发灰的大拇指在丝弦上有板有眼地拨动着,关节突出骨头变轻的左手的三个指头在三弦上有条不紊地上下滑动,古老而苍凉的声调进一步渲染了早饭后的清冷和孤寂。马子凯第一次感觉到,他的三弦声很难打破笼罩在这个家庭里的不安和沉闷。他放下三弦,把一家人叫到跟前来了。
“我叫你们来,要给你们说,你们该干啥照样干啥,打起精神来,全当啥事也没发生。我活到了这把年纪还不知道活人的道道子?娃把瞎事干下了,愁死也不顶啥。”马子凯叹息了一声:“从1979年到现在,咱才活了11年的好人,宏科和林科出了点事,你们就垂头丧气,有些人会跟上看热闹的。”马子凯依然要求一家人硬撑起脸面来。
“爸,现在还顾啥面子?你说这事咋办呀?”朱乖巧抹起了眼泪。
“我等一会儿去政协找乔主席,先把事情弄亮清再说。”
“要去,你就快去,还弹啥三弦呢?”马英年说。
还没等马子凯说毕,青青就哭开了。马宏科的被拘留,对这女孩子来说简直如同晴天霹雳。她哭了半个早晨。自从离开学校以后,她和马宏科一直处在无人管束散漫无羁之中,吃喝玩乐,高高兴兴,以为生活如同月光一样轻松,如同珠子一样光滑。她看不到生活艰难的一面,也没承受过打击。她对马宏科爱得要死要活,父母拆不散他们,哥哥打不开他们。要让她和马宏科分开,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她和马宏科心对心、口对口说过的情话有一河滩。她主动地把她的肉身子交给马宏科,把心交给马宏科,发誓和他永不分离。谁料,一个早晨,一把手铐就把心爱的人和她分开了,这是她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朱乖巧像哄孩子似的哄她:“青青你不要哭,宏科没事,你爷会想办法救他的。”
尽管马子凯说得很轻松,他的话并没有动摇像空气一样在这个家庭里随意流动的苦闷和不安。
马子凯是农村人吃罢早饭的时分走出院门的。他的身体像秋后的高粱秆一样干瘦而缺少水分,可他的腰杆依然挺得很直,双脚跨出的步子依然坚定有力。村口,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他们大概在议论马宏科兄弟俩被拘留的事,马子凯走到村里人跟前,若无其事地跟他们打了招呼。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田玉常,他的牲口是借来的,起来得很早,准备老早上地种麦子,他把犁从家里提出来,蒙眬中瞅见了几个干警进了马子凯的家。还有几个起来早的庄稼人听田玉常一说,守在街道上想看个究竟。他们都不知道干警到马子凯家去干啥,但都能感觉到气氛的紧张。当马宏科兄弟俩被铐住以后,谁也弄不清这兄弟俩犯了啥事。田水祥有点幸灾乐祸了,他说:“这干警也是水紧处捉鱼哩,娃才结婚两天,还没吃几口那香味,把娃逮走,娃不被馋死了?”白棉叶说:“你高兴个啥?说不定你娃长大也要挨洋锉哩,这世事,谁把谁能保住?马子凯没你耍得大?孙子照样被逮了。”田水祥说:“我儿子长大戴手铐,我就把他一镢头捶倒了。”白棉叶说:“不要说大话了,现在的儿和女不比你那时候,教他们干瞎瞎事的场合多着哩,你不干,有人教你干,这些人站在烟囱上招手——尽指黑路。偷人、抢人、抽大烟的娃们还少吗?娃们不学好,跟着瞎人越学越瞎。”赵烈果说:“就是呀,谁也保不了谁的黑籽红瓤。听说杨村那边有几个女娃到西水市当坐台小姐去了,还有几个30岁左右的媳妇去跟着干那事。女人家没脸没皮了,啥事都能干。人都为了钱活着,把钱看得比爹娘父母都重。”白棉叶说:“也难怪,如今没钱啥事都办不成;有了钱,把阎王爷都能买通。这和老毛那时候不一样了。”人们正议论着,田玉常喊着赵烈果牵牛套犁,这边围着的几个人才散了伙。
出了村子,马子凯抬头挺胸地行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
脚下的这条土路马子凯最熟悉不过了,可以说,他闭眼睛也能从这条路走到县城里去。那时候,路面没有这么宽没有这么平,但走向基本上没有变,他在这条路上整整走了5年,读完了初小和完小。他也是受过苦难之人,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以为他是少爷坯子,纨绔子弟,批斗他时,出言很尖刻;打他时,出手特别重。那时候,他还不敢说他曾经是个共产党人,一旦说出来他的头上又会多顶叛徒的帽子。到了花甲之年,他做了县政协委员,人生那道高墙上突然间开了一个小窗口,尽管窗口里的亮光有限,对于马子凯来说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因此,他出乎寻常地对人生充满着信心。他一点儿也没想到,孙子会出这事,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派出所弄错了。尽管他知道孙子很顽劣,不懂人情世故,但不至于干出犯法的事。
太阳光照了过来,照在了马子凯干瘦的胸脯上,照在他跳动的心脏上,他的心脏不会因为孙子出了点事而加速或者减慢,也不会因为生活的挫折而停止跳动。到了他这样的年龄,他还不服输,对人生简直持有一种很顽固的浪漫态度。
中午10点多,马子凯到了县政协,他见到了政协主席乔仪。
50多岁的乔仪瘦瘦的,胡须刮得很干净,他有一张老婆嘴,看起来慈眉善眼的。马子凯坐在乔仪的办公室默默地抽烟喝茶。乔仪忙完了公务问马子凯:“进城来是不是为了你的《方言大全》?”马子凯说:“书稿还没有编完,我找你有点私事。”乔仪说:“马老尽管说,是不是生活有困难?”马子凯说不是,说是他的孙子出了点事。马子凯将马宏科兄弟俩清晨起来被南堡乡派出所拘留的事原原本本地给乔仪说了一遍。乔仪听罢,沉思了一下说:“我先打电话问一问县公安局,看究竟是咋回事?”乔仪随即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县公安局。放下电话,乔仪说:“你的孙子得是叫马宏科、马林科?”马子凯说:“就是。”乔仪说:“公安局的程局长说,马宏科和马林科有偷窃行为,马宏科还参加了一起抢劫。”马子凯说:“你是见过宏科的,他腼腼腆腆的,是个书生样儿,咋会去抢劫呢?”乔仪说:“马老,程局长说,此案正在审理中,你先不要着急,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马子凯说:“乔主席,你看能不能……”他还没有道出下文,乔仪说:“马老,公安机关的事情党政部门是不好插手的,也不能干预,不过,等他们弄清楚之后,我们可以说话,你是县政协委员嘛。”马子凯一听,乔仪的口气有所松动就放心了。是的,他毕竟是县政协委员嘛。即刻,马子凯有了一种荣耀感,这种荣耀感,在他当凤山县教育科的科长时有过,在他出任雍川乡的乡长时有过,在他和县城里的绅士商贾党政要员一起看戏或同坐一张酒桌时有过。马子凯说,需要他“参政议事”,他在所不辞。乔仪笑着说,有什么事需要你干,会给你打招呼的。马子凯把他写的一首歌颂改革开放歌颂共产党的旧体诗拿出来给乔仪念了一遍。乔仪连声说好。马子凯铺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笑容。他一看,乔主席在看手表,就告辞了。
从县政协出来,他到了县文化馆,和韩文轩一起又谈了谈他的《方言大全》,他心中的烦恼再多也要空出一块地方来把他的《方言大全》装进去。韩文轩请他在凤山酒楼吃午饭,吃饭时,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告诉韩文轩两个孙子被拘留的事。吃毕午饭,他去镶了两颗牙,牙已掉了多日。他在这时候镶牙似乎不光是为了吃食物,而是为了能够咀嚼坚硬的生活。等他回到松陵村时,已是暮色四合了。
一整天将心悬着的马英年和朱乖巧听父亲回来一说,彻底丧气了。马子凯安慰儿子和儿媳,不必发愁,他再想想办法。这两口还不可能冷静下来细细地想想儿子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了,他们觉得,父亲有政协委员这个头衔,是可以救儿子出来的。
第二天,马英年去给两个儿子送被子。马宏科躺着不见父亲,被子是马林科接住的。马英年再三恳求看守,看守才允许他和儿子说几句话。马英年说:“林科,你兄弟俩把犯法的事干下了,知道不知道?”马林科说:“咋啦?是你们逼着我和我哥犯法的,你们要是有钱,我和我哥还能去抢人?去偷人?你们穷了大半辈子,穷到啥时候去呀?前几年,你们穷,说你们是地主,是打击的对象;这几年,你们不是地主了,照样穷得精搭啦光,这是为啥?你们没权没势,弄不来钱,你们是死脑筋,整天讲规程,有规程,能当钱使?谁看得起有规程的人?你有钱有势,你就活得兴,就被人看得起,儿子们也能活个好人。我瞧不起你们,我恨你们。”儿子的每一句话都是从心中跳出来的,他完全是一副审判者的口气,不容马英年插嘴:“是我帮哥哥去偷人,去抢人的。哥哥要结婚,他身上有钱吗?没有。他靠谁呢?靠爷爷?还是靠爸爸妈妈?你们一个也靠不住,一点儿也靠不住,还得靠自己,靠偷人抢人。你说我们不偷不抢有啥办法?你说我们有什么盼头?”马林科嘴唇干裂,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直说得声泪俱下:“为了我哥,我宁愿坐牢,宁愿被杀头。你们过你们的清闲日子去,我和我哥不要你们管……”儿子几乎是字字血声声泪,儿子的话像石头一样硬,冰一样冷。马英年仿佛被儿子打了一闷棍,他心里发痛,浑身的肉在颤动。不等儿子说完,他离开了看守所。
马子凯进了县公安局的大门,径直去找局长程会明。敲开程会明的门,身坯高大神情威严的程会明问他:“有什么事?”马子凯说:“我是县政协委员马子凯。”程会明看也没看马子凯:“我不管你是什么委员,有啥事直说。”马子凯说:“我想问一问马宏科和马林科的案子。”程会明说:“这案子是你问的吗?”马子凯说:“为啥不能问?”程会明说:“你没资格。”马子凯说:“我是政协委员。”程会明冷笑一声:“就是县长来,也不能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马子凯说:“我不过想问一问。”程会明说:“不许你问!咋啦?案子还没有牵扯到你,等牵扯到你,会传讯的。”程会明手一挥,叫马子凯出去。马子凯站着没有动,程会明手在桌子上一拍:“你不出去,我就把你铐住了。”马子凯说:“好呀,你来铐。”马子凯坐在沙发上不走了。程会明拿起电话准备叫人,电话还没拨通,副局长李新选进来了。李新选在南堡乡当过副乡长,他认识马子凯,他问马子凯是咋回事。马子凯将两个孙子被拘留的事说了一遍。李新选说他们要开会,叫他去找南堡乡派出所的章所长。李新选把马子凯哄出了门。
县政协就在公安局的对面,穿过街道可以从从容容地走进县政协那并不显眼的大门。马子凯的脚抬得很低,似乎是擦着地面而过,条绒布鞋从水泥地面上擦过去时发出的响声犹如久旱了的禾苗一样干枯而萎靡。他像小孩子一样委屈,更像一位名人去参加某种聚会而被主持人作为最后一位普通来宾介绍时那种尴尬和气恼。他第一次觉得他那个委员在公安局的院子里一文不值。昔日的荣耀来自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那时候,他有权力,今天,作为一个“委员”,他有地位吗?没有。他有权力吗?没有。马子凯的荣耀感消逝殆尽了,他极其沮丧。马子凯边走边想,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擦着他过去了,他险些被撞着了,抬头看时,已经到了政协院子里。
见到乔仪,马子凯将他在公安局里的冷遇叙说了一遍,乔仪做出很谦恭的样子听他说。
马子凯说:“娃们都很年轻,一旦关进去一次,今后就不好做人了,不起诉行不行?”
乔仪说:“我和程局长通过电话了,这案子的案情不算轻。”
马子凯说:“娃们后悔也来不及了。检察院和法院的工作得靠乔主席了。贪赃枉法的事咱不干,是不是能叫法院考虑一下,不要判得太重了。娃们还糊涂着哩,一时铸成了大错。”
乔仪说:“你回去吧,不要再跑了,我去找一找院长再说吧。”
看来,两个孙子是非判刑不可了,马子凯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走在回松陵村的路上,他心情沉重了,他把孙子作为自己的一张脸,没有料到,他们刚走上社会,踏进去的第一个门槛就是监狱。对于孙子的偷盗之事,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虽然每天睁大眼睛看着孙子,可是只看见他们的五官、身材、皮肉和骨架,看不见他们的所思所想,看不见他们的内心生活。这究竟怪谁?怪他宠坏了他们?马子凯不能不检查自己,如果是他的过失,他就很痛心了。马子凯想起了凤山中学那位校长的话,当时,他原以为是危言耸听,事实已证明,那位校长很了解娃们。校长的话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也是事实,如果说他没教育孙子也不切合实际。他不止一次地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说过做人的道理,教育他们要按规程做人。无论他给他们怎么样讲道理,他们一句也不听。是他败时了?是周公圣人的那一套规程用不上了?还是娃们缺少理智经不住诱惑?还是社会风气瞎了?原因再多,归根到底还是怪娃们自己。也许,这一次让他们栽一个跟头,对他们的后半生来说是有好处的。等回到家中时,马子凯释然了一些。
“案子的事咋样?”马子凯一回去,朱乖巧就迫不及待地问。“娃们惹的麻烦不小,非判刑不可。”朱乖巧一听,心凉了:“你不是说你是委员吗?”马子凯一听,十分生气:“我是委员,孙子就可以偷人?抢人?娃们把大乱子惹下了,窟窿戳大了。娃们做的这事我就不信你们两口连一丝儿也不知道﹖”马英年低头不语。朱乖巧说:“要是知道,还能眼看着娃们向沟里跳?”马子凯说:“子不教,父之过。娃们这事不能把当父母的洗干净,你们手搭在心口问一问,看你们有错没有错?”马英年说:“爸,现在只吃后悔药是不行了。就照你说的,瞎了咱从瞎处来,你再跑一跑,看还有没有啥办法?”马子凯说:“这事我不再跑了,我把我的老脸扛进这个门,扛进那个门,快入土的人了,还受人奚落,我真个是没脸了?孙子犯了法,我能求人去包庇?我还没糊涂到那地步。我一生都没做过瞎事没纵容过坏人,孙子那么瞎,不判刑从理上也讲不通。把驴日的不教训教训,将来叫他们杀人放火呀?啊?”马英年一听,父亲大概是受了什么委屈就闭上了嘴。
话虽这么说,马子凯不能不管,他又向县城跑了两趟,他知道,两个孙子偷盗的数额不算小。村里排练曲子的那天晚上,田玉常家失去的两袋子化肥和一头牛也是马宏科兄弟俩伙同朱村的两个年轻人偷走的。他现在才觉得,田玉常抱怨得对,赵烈梅的灯泡儿也砸得应该。两个孙子成了乡亲们的一大祸害了,把村里人没少糟害,他还有啥脸面去向乔主席求情?
再次到了县文化馆,韩文轩一看老师的气色不对,就问他有什么心事。马子凯本来不打算给韩文轩说的,他一想,这件事迟早哄不了韩文轩,就说出了实情。马子凯还不知道,韩文轩的二儿子刚从西水市调回来在凤山县法院当了院长。韩文轩给老师拍了胸膛,这事他包下来了:叫法院给娃们量刑轻一点。马子凯说:“算了吧,不要为这事误了你家老二的前途。”韩文轩说:“我不会逼着叫娃胡来的,量刑轻一点能做到?法律上规定的5年到15年,中间的间隙大得很。咱这法律是软的,杠子不硬,我也懂点法,你放心。娃们都还小,蹲几年监狱,教育教育,没啥瞎处,可不能一下子把娃们压到水底里去。”韩文轩当即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他不放心,吃毕午饭,又去找到检察院,向儿子的同学求了情,儿子有个同学是检察院的副检察长。
元旦前夕,马宏科和马林科的案子判决了,马宏科判了8年,马林科判了4年,可以说,是从轻而判。宣判那天,松陵村去的人不少。田玉常一听,他的牛和化肥是马宏科兄弟俩偷走了,十分气愤,他给赵烈果说,他要找马英年和他算账,赵烈果说:“算了吧,人家两个娃被判了刑,心里不好受,不要再跟上闹了。”田玉常说:“我被他的两个儿子糟害了,心里好受吗?”赵烈果说:“你闹也是白闹,能把牛闹回来?”田玉常不听赵烈果劝阻,去找马英年。走在街道上,他正好碰见了马子凯,拦住马子凯问道:“得是你爷爷孙子商量好了,你在家里念曲子,把村里人都引到你家院子去,叫孙子来偷我的?”马子凯真是天大的冤枉,可他不能发躁,他只能给田玉常说好话,赔情道歉。田玉常说:“你的好话能当牛使唤吗?”马子凯说:“我现在只能给你赔情了,法院里没有说叫我给你赔牛,如果说叫我赔,我就是卖了房也会给你买一头牛的。”田玉常说:“理全叫你占了,就该我吃亏?”朱乖巧从院门里出来一看,公公被拦在了街道上,气不打一处来,她说:“田玉常,你嫌我娃判得轻,到法院里告去,咋能给70岁的老人找岔子?”田玉常说:“照你说,你娃做贼偷人光荣,得是?”朱乖巧说:“偷人不光荣,讹人耍赖也不光彩。”在松陵村人的眼里,田玉常不是个血性汉子,在紧要关头就不讲理耍赖皮,他最怕人揭这个短了,他逼问朱乖巧:“我讹谁来?你说!”朱乖巧不言传了。这时候,马英年从家里出来了,他给田玉常说:“玉常,你叫我爸和我屋里人回去,有事咱俩说,你要是嫌吃亏,就把我的牛拉去算了,我赔你一头牛。”田玉常说:“我没有要你赔牛。”马英年说:“不要我赔牛,把我爸拦在街道干啥呀?”田玉常说:“我要叫他说出个渠渠道道来。”“田玉常,你叫谁给你说渠渠道道?不要胡闹了,快回去。”田玉常回头一看,是祝永达。马英年和田玉常争着要给祝永达说事情的原委,祝永达说:“我不听,你们都回去,有什么事,到村委会去说。”祝永达没有多说,街道上不是评理的地方。他只能压事,不能再起事。朱乖巧搀着马子凯回家去了,田玉常一看,只好扭头走了。马英年的话他可以当做耳边风,祝永达的话他不能不听。
这件事早在马子凯的预料之中,无论怎么说,是孙子害了田玉常。庄稼人常常为一拃宽的犁沟打得头破血流,何况田玉常损失的是一头牛,他的牛确实来之不易,田玉常就是骂他几句,也不算过分,他也不希望田玉常几句话就原谅了他,话甜确实不能当钱使,庄稼人看到的是实惠。就是田玉常原谅了他,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孙子变成了瞎种,做爷爷的咋能把自己洗干净呢?他有责任呀!回到家,马子凯躺了一会儿,起来去找田玉常,他身上还有一百多元,准备给田玉常,孙子已经把他的老脸抓得到处是伤,他还顾什么面子?他觉得,他补偿田玉常是应该的。到了田玉常家,他一看,门上了锁,又到村委会找祝永达去了。
马宏科被判了刑以后,青青整天蒙头大睡,朱乖巧给她端吃端喝,用好话煨她。青青一句话也不说,端着镜子,自顾自地照镜子,镜子里的青青面如桃花,光艳照人。照着照着,她的脸庞就变成了一朵艳丽的玫瑰或者端庄的玉兰。她将镜子贴在了胸脯上,娇喘着,等再照时,镜子里什么也没有了,照不出她的脸庞,也没有漂亮的花朵。她从早到晚,每天大概要照60多次,有时候,对着镜子无缘无故地“哧哧”地笑。或者眼泪长淌,扑簌簌地流。马子凯把自己积攒的200元拿出来,叫青青去城里买一身新衣服穿。青青收下了钱,没有到市场上去,她背着这一家人去县医院做了人流。她需要躺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以后怎么办?等马宏科8年?这对她来说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搭进去,图什么呢?活人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要吃要穿要花钱,她这么年轻,更离不开男人的温存。这8年她怎么过?去偷人?抢人?去坐台?对于未来她得好好想一想。当马宏科判刑之后,这女孩儿才意识到,爱情是人生百花园中最容易摧毁的一朵花。爱情需要精神的支撑肉体的参与,也需要物质的营养。这朵花确实太名贵了。她觉得,她是爱不起,也担当不起爱情的。爱情不是她读过的浪漫故事,爱情很实惠,跟钱差不多,能买来东西才是真的。青青端起镜子照着照着,举过头顶,断然把镜子摔了。一夜之间,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她不应该总是盯着镜子,她应该盯着盘子,盘子里的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镜子里的美也罢,丑也罢,全是空的。盘子里的哪怕是馍馍,是点心,抓到手就能充饥。朱乖巧一厢情愿地抱着幻想,她之所以对儿媳那么好,是希望她不要离开这个家。
马子凯找到祝永达,要叫祝永达把那100元转交给田玉常。马子凯痛心地说;“孙子成了松陵村人的祸害了,我就是把心掏出来也弥补不上,我欠着村里人的情。”祝永达叫马子凯把钱装上,他说:“孙子没教育好,固然也有爷爷的责任,娃犯了法,有法律制裁,做爷爷的承担啥经济责任呢?”马子凯说:“也不是人家田玉常叫我承担,这是我自觉自愿的。”祝永达说:“你没有那个必要。只要你心里不糊涂,就行了。”祝永达劝马子凯想开一点。他答应马子凯,田玉常的工作由他去做。
“不怪人家田玉常。”
“我知道。我不能把是非曲直弄错。”
“你不要过分责怪玉常。”
“我会处理好的。”
马子凯将钱装进了衣服口袋里。祝永达抬头看时,老汉的眼泪涌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