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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二十八)章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7-21 10:35:37      字数:5161

  马宏科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行走在通往雍山里的山路上。眉毛似的上弦月沉没后,天很黑。凹凸不平的路面在车灯的照耀下醉汉一般摇晃不定,坐在车厢里的马林科赤着上身,叼在嘴角的纸烟在车的颠簸中一明一灭。仲夏的夜晚极其燠热,上了石虎嘴这个大山头,热风才渐渐变凉了。这兄弟俩是去雍山里收购鸡准备到县城贩卖的——他们临行前给马子凯和马英年这么说。其实,他们是去偷鸡。 
  马宏科兄弟俩去广州贩辣椒一下子栽倒了,赔进去了5万多。辣椒是他们从庄稼人手里收购的。收辣椒需要资金,马宏科兄弟便去求爷爷给他们贷款,马子凯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既然两个孙子在仕途上不会有什么发展,也不能再强求,只要他们安心做事赚钱,本本分分地活人过日子也是出路。马子凯将两个孙子叫到跟前来,对他们说,做生意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能吃苦,要有生意人的精明,要处处小心谨慎,千万不敢疏忽大意,你们赚得起,赔不起。他问两个孙子有多大的把握?马宏科说他们考察过了,满保不会赔钱;马宏科压着指头给爷爷算了细账:收购一斤辣椒多少钱,运费多少钱,雇工花多少钱,南方的辣椒一斤卖多少钱,一斤赚多少钱。马子凯一听,孙子心中有数,就答应给他们去跑贷款。  
  要贷30万,不是个小数字,况且,他们没有任何抵押。马子凯只好凭着自己的一张老脸去找县政协的乔主席。他几乎每天向县上跑,一连跑了7天,由管农业的一位副县长出面,从南堡乡信用社和县农行两家贷了30万。第一年贩辣椒,马宏科兄弟俩没有赔,还赚了5万多。有了钱,兄弟俩就张狂得撂上天了。马宏科买了一辆摩托车,整天捎着青青到处乱窜,他们吃住在县城,晚上去歌厅,白天打台球,或者睡大觉。孙子赚了钱,马子凯当然高兴,他还以为,这兄弟俩能干事情,会将生意越做越大。朱乖巧越发放纵了儿子,对儿子的恣意妄为视而不见,马宏科和青青回到家,要吃什么,她就给做什么。马宏科和青青从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起来?朱乖巧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给他们倒掉尿盆,把洗脸水热好端来,拧出热手巾叫他们擦脸擦手,然后,把荷包蛋做好,给他们把碗端到跟前。马宏科和青青一丝不挂地趴在被窝里吃了荷包蛋,碗一推,又开始在炕上折腾。他们在房间里尽情地做爱,放肆地大笑,夸张地呻唤,一点儿也不掩饰。朱乖巧在隔壁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的却全然不觉。  
  第二年秋天,马宏科兄弟俩又去广州贩辣椒。有了第一年的经验,他们不再贷款了,而是欠款收购庄稼人的辣椒,他们摸清了庄稼人的心理:到了这个时候,庄稼人巴不得把辣椒卖出去,迟付给他们几个月辣椒钱,他们也不会抱怨的。况且,附近的庄稼人都知道,他们第一年做生意赚了钱,也就不存戒心了。他们把辣椒交给这兄弟俩,拿上欠款条子,等着秋后算账。  
  马宏科兄弟俩把收购来的辣椒堆在大场里,吩咐几个民工担上水桶,从涝池里担上来臭烘烘的脏水向烘干了的辣椒上泼。兄弟俩明白,这样一斤不值钱的脏水运到广州去就可以卖4块——顶一斤辣椒的钱。如此炮制之后,他们将没有泼水的干辣椒分别装在麻袋的两头,中间塞上泼了水的湿辣椒,然后,将辣椒装上车,运到火车站再装火车。  
  辣椒运到广州已是一月以后,到了广州,辣椒不好出手,他们只好堆在车站。一连堆了4个星期,当他们准备出手时,打开麻袋一看,麻袋里的辣椒已烂了6成。烂了的辣椒一分钱不卖,还要掏货位款、垃圾费。马宏科兄弟俩赔了钱,灰溜溜地从广州回来了。  
  接下来,卖了辣椒的庄稼人来要欠款了,马宏科兄弟俩躲着不见。要账的庄稼人涌进院子里不走,他们诉说挖苦,用脏话乱骂,马英年和朱乖巧劝他们回去,他们一句也听不进去。再好的话也不能当钱使,他们辛辛苦苦地种辣椒,一分钱也不赚,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辣椒从种到收,要做苗床,要施化肥,要浇水,要打农药,要烘烤,要贴进去不少钱花费不少工夫。这些白撂了钱的庄稼人冤枉得捶胸顿足,恨不能把马宏科兄弟俩几拳头捶死。  
  马子凯把房子门关上,坐在里面不出来。他什么也干不成了,不要说编纂他的《方言大全》,就是书和报也无法看了。庄稼人提起笸篮斗动弹,在院子里高喉咙大嗓子地说,马子凯在解放前肯定做了不少缺德事,不然,他的孙子咋会是两个瞎呢?这是报应!也有人破口大骂:“亏他烂先人哩!他先人吃屎了!”“两个瞎就不是好日下的!”庄稼人粗野的谩骂如刀剜一般,把祖宗三代都捎带上了,马子凯心里难受得要死,他不能去和要账的庄稼人辩理,他的理由再充足,也顶不住钱使,孙子做的这事对不起庄稼人对不起乡党。他拉开门,一句话不说,出了院门,要账的庄稼人也不纠缠他。他步行到了县城,住在韩文轩那里,好几天不回松陵村来。  
  马子凯一走,这些人就搅得马英年两口子不得安宁了。他们横七竖八地或蹲或躺在院子里乱嚷乱叫。朱乖巧把饭做熟,还没有舀进碗里,他们便涌进了灶房,端起碗舀上就吃。马英年实在没有办法,就去县文化馆找父亲。马子凯一听,这些人竟然这样胡闹,又去找县政协乔主席。乔主席给南堡乡派出所的章所长打电话,要求他们尽快处理好这件事。当天,章所长就派了两名干警来到松陵村,硬是把要钱的庄稼人从马子凯家里轰出去了。  
  这些庄稼人觉得他们讨要自己的血汗钱,理直气壮,站在村街上不走,乱嚷嚷:“世事瞎了,欠账的比要账的还威风。”“马子凯还没有大的官,他要是再当了乡长,老百姓还能活吗?”“自古官匪一家,欺负咱老百姓哩。”  
  派出所的干警一走,这些人又涌进了马子凯家。马英年知道来硬的不是办法,就去县城请马子凯回来。马子凯说:“你去把宏科和林科找回来,我用我的老脸再去县政协蹭,在银行贷些款,给人家把欠款还了。我们活不出人样儿来总得多少有点人品,咱就是拆房子卖,也不能亏人。人心长了天理长,有钱没钱要心肠善,把事做长些。”马英年就去找马宏科和马林科。  
  马子凯又去县政协求那位管农业的副县长,副县长还是给了马子凯面子,他出面周旋,又给马子凯贷了款。拖欠的辣椒款总算结清了,兄弟俩背上了银行5万多元的贷款。  
  马宏科急着要用钱。青青已经做了4次人流,这一次,青青怀孕后,说什么也不再去做人流。马宏科说服不了她,就给朱乖巧说了实话。朱乖巧和马英年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他们结婚算了。朱乖巧把青青叫到跟前来问她:“假如你爸和你妈不叫你和宏科结婚,这事咋办呀?”青青说:“这是我自己的事,结婚证我们明天就去领回来,不用我爸我妈来管。”朱乖巧说:“婚姻是大事,你爸和你妈不同意,要是结婚那天,派人来闹事,就不好收场了。”朱乖巧劝青青回去给父母亲做工作,叫他们同意了这桩婚事,然后,他们再明媒正娶。青青大概觉得,她和马宏科已有了多年的关系,生米做成了熟饭,父母亲不同意已是无可奈何,就回杨村去了。  
  青青一回杨村,就被她的哥哥锁在了房间里。杨村离松陵村只有1公里多路,松陵村冒什么烟,杨村就能嗅见是什么味儿。马宏科的人品青青的父母亲早已有所闻,他们觉得,把女儿嫁给马宏科这样一个不务正业的坏东西是很耻辱的事情。青青的父母亲先是用好言好语劝说女儿离开马宏科,青青一句也听不进去,她说:“马宏科就是流氓、土匪,我也要嫁给他。”她说她爱他,就爱马宏科这样的坏东西。青青的父亲一看,女儿不听话,就拿起犁地用的套绳在青青的身上乱抽,青青不哭也不叫。青青的母亲叫女儿给父亲认错,青青不但不认错,反而嘴巴很硬:“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是马家的人。”青青的母亲一看女儿认定了死胡同向里钻,偏偏要去跳火坑,就求她,青青把脸迈到一边去,看也不看母亲。青青的哥哥抓住青青,将她拖进房间里锁起来了。  
  三天过后,青青没有回松陵村来。马宏科已料到是青青的父母亲不叫青青回松陵村。那天晌午,他扛着一把镢头,裤腰里别着一把匕首进了青青的家。青青的父母亲一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少了三分气势,把火气只好窝在肚子里。“你们把青青藏到哪搭去了?快交出来!”马宏科拍了拍腰间的匕首。青青的母亲说:“你把我的女儿拐走了,我要向你要人哩。”“那好呀。”马宏科在房间里挨个儿寻找,到了后院里他一看,放柴火的房间里上着锁,抡起镢头,一镢头砸下去,那把铁锁就滚在了地上。马宏科一进去,青青从柴草堆上爬起来抱住他委屈地哭了。他一看,青青的胳膊上也有了伤痕,拉着青青到了前院。他将镢头狠劲向院子里一墩,指住青青的母亲问道:“你们说,是谁把她打成这样的?”青青的父母亲不敢吭声,马宏科好像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就张牙舞爪了:“好呀,你们不说,我的镢头会叫你们开口的。”他抓起镢头把儿,在空中抡了一圈,镢头的利刃闪着亮光。空气紧张了,连青青也被吓住了。马宏科再一次抡起了镢头,用镢头把儿去打青青的父亲,他的镢头还没落下去,就被另一把镢头挡回去了。青青的哥哥回来了,他也掂起了一把镢头。青青的母亲赶紧抱住了儿子的腰,这才避免了一场斗殴。马宏科眼睛睁了睁,挖了青青的哥哥一眼:“今日个的事就算一子了,我给你们攒着哩,等着瞧吧。”说罢,抓着青青的手腕,扛着镢头,回松陵村去了。  
  婚期定在了国庆节。  
  毕竟要结婚,房间里要买些家具,结婚那天要摆酒席,钱从哪里来呢?马宏科打算从雍山里搞批鸡回来卖。小时候,马宏科去雍山里打过核桃,摘过酸杏,他知道,雍山里的庄稼人大都住的是窑洞,家家户户没有院墙,养的鸡晚上就卧在院畔的树上,或者圈在小土窑中。在此之前,马宏科进山去察看了一番,他觉得,偷一车鸡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天黑之前,兄弟俩开着手扶拖拉机出了松陵村。
  
  手扶拖拉机停在石虎嘴上的一个拐弯处,马宏科从车上下来撒了一泡尿,他看看手表,已是晚上10点多了,他估计,12点以前就可以开上南沟梁。马宏科向弟弟要了一支烟,点上了火,贪婪地吸了几口。山里的夏夜十分恬静,拖拉机的响声如同烂棉絮一样挂在路边的草枝儿上,挂在沉睡的树梢上,挂在棱角分明的石头上。天上的星星仿佛伸手可摘,山风迎面而来,十分惬意。兄弟俩坐了一会儿,又急忙赶路了。  
  到了南沟梁,兄弟俩把手扶拖拉机停放在一道山梁背后,马宏科扛着一把镢头,马林科拿着手电筒和细麻绳,他们踏着微弱的天光下了一面坡。坡下面是一面土崖,土崖下的窑洞里有十几户人家。进了院子,兄弟俩挨个儿摸了摸,每扇窑洞里的门都紧关着。走到院畔,马林科打起手电筒在院畔的核桃树上和杏树上寻找,几乎每一棵树上都卧着鸡。马林科灭了手电,马宏科举起镢头,从树上向下顶鸡,卧在树杈上的鸡被镢头一顶就用爪子蹬住了镢头,马宏科把鸡一只一只地顶下来,马林科用细麻绳捆住了鸡爪子。一会儿,五六十只鸡就从树上顶下来了。将树上的鸡全都弄下来以后,他们又在一眼敞窑里逮了十几只。兄弟俩把这些鸡提上放进了拖拉机,开上车,又向黑山口而去了。马宏科兄弟俩一连跑了几个小山村,天麻麻亮时,他们偷了满满一车鸡。 
  兄弟俩高兴万分地下了山,到松陵村时,已是晌午了。  
  马宏科兄弟拉回来一车鸡,村里人都过来当做热闹看。田万劳大概觉察到这些鸡来路不明就问马宏科:“鸡是从哪搭弄来的?”马宏科说是从林由县贩来的。马宏科说那里的鸡很便宜,一只鸡运下山来,至少可以赚四五块钱。田万劳的女人白棉叶就说:“这么好的事,下一次你去干,把你田叔也带上,叫我们也赚几个钱。”马宏科说:“那好呀,只要田叔愿意。”田万劳笑了笑:“好事就轮不到你田叔了。”  
  天气太热了,兄弟俩在清点鸡的数目时才发觉压在下面的20多只鸡死了。兄弟俩把死了的鸡拣出来,放在街道上,叫村里人随便拿去吃。村里人看看那一堆死鸡,没有一个动手去拿。赵烈梅从地里回来,在那死鸡跟前转了一圈,想拿,又没拿,她想起了她和马宏科闹事的那一幕,就没有动捡便宜的念头。白棉叶回家时顺手捡了两只,提着走了,随后,死了的鸡被人全都提走了。那天晌午饭时,半个村庄里飘荡着鸡肉的香味。  
  马子凯根本不知道鸡是偷来的,他还以为孙子又开始做生意了。吃饭时,他对马宏科说:“你就先从小事上做起,千万不敢眼高手低,不要想一镢头挖一眼井,等赚了小钱,再向大里滚。贩辣子的事是个教训,啥事都不敢胡来,一个行道一个规程。做啥事都不敢心短,要长善。  
  马宏科一听爷爷又在教训他,端着饭碗和青青一块儿吃饭去了。  
  吃毕晌午饭,马宏科兄弟俩将鸡拉到了县城,200多只鸡全部卖给县城里的几个餐馆了。1000多块钱,轻而易举地到了手。  
  国庆节那天,马宏科的婚礼如期进行。 
  给孙子完婚,马子凯自然高兴,他请来了县政协、县文化局、县文化馆的一些领导。前来贺喜的还有县政协的几个委员以及凤山文化界的几个名流。  
  从马子凯做六十大寿到如今11年了,11年以后马子凯第二次摆酒席。这一次的场面比上一次更排场、更热闹,松陵村的马姓、田姓和祝姓三大家族里的人都来烘摊子,连田水祥两口也来坐了第一拨席。席棚依旧搭在院门前,酒席从早上6点吃到了下午6点。晚上,马宏科包了一场电影在院门前放映。马子凯的曲子队在院子里念曲子。年轻人嘻嘻哈哈地闹新房。院内院外的热闹如同秋雨一般,到了午夜以后才云散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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