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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二十)章节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7-16 11:39:37      字数:5196

在“算黄虫”凄苦的叫声中,麦子黄了。麦子黄得跟跑马一样快,一夜之间从坡顶上黄到了平原上。

  松陵村人准备收割分田到户后的第二料麦子(第一料麦子是生产队种到地里,划分给各户收割的)。从这一料庄稼上就能看出谁的庄稼做务得不好,谁的庄稼做务得好;谁的运道好,谁的运道不好。麦子的长势都不错,参差不齐是很自然的事情。

  清早起来,祝义和去坡地里看自己的麦子黄熟的程度。他站在地头,掐了一只麦穗,放在手心,用双手将麦穗捻开,吹去了麦糠,扔了一粒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将手臂伸到茂密的麦子中,向一边一捋,再看了看麦秆。其实,他完全不必这样做,他一嗅见那小麦的气味,就能知道,什么时候是收割的日期,他对庄稼的敏感就跟热恋中的年轻人对心爱人的敏感一样。他的查看,只是一种对庄稼十分亲热的表示,他不亲热一下庄稼,心里痒得不行。他下了坡,回到家中,支起磨刀石,磨起了刃子(割麦子的农具),三张刃子磨好后,他给架子车的轮胎里打了气,将刹车的麻绳拴好,又检查了一遍木杈、木锨、晒扒等农具,一个晌午,他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吃毕晌午饭,祝永达放下饭碗就要走,祝义和说:“后晌不要去大队里了,咱去西坡割麦子。”祝永达说:“我有事,明日个再割吧。”祝义和一听,心里不高兴:“现在分到户了,还管那么多干啥呀?”祝永达笑着说:“有些事咱不管不行呀。”祝义和说:“田广荣当支书时可不是那样,大忙天他也闲得呻唤哩。”祝义和本来就对儿子窝着一肚子的气,自从祝永达当了支书后,整天忙得不在家,家里的活儿全撂给他们老两口了;锄麦子的时节,他到责任田里只去过一次就不管不顾了。5亩麦子是由他和吕桂香一锄一锄锄过的。祝义和一次又一次地体谅他,是怕他干不好工作被人指脊背,儿子似乎不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心里好像没有这个家了。他还说他是“为自己”,“为自己”就是这样的吗?父亲理解的为自己就是为自己打算,为自己奔忙。祝永达不再和父亲争辩了,他的“为自己”和父亲想的“为自己”是两回事。他提上草帽,拔腿就走了。他要到各生产队去检查一遍场间的电路设备有没有问题,电灯安装上了没有。分田到户以后,这些琐碎事一定要管好。

  第二天清早,天光微熹,祝义和老早起来,喊着祝永达去上地。祝永达说:“我要去公社里开会,后晌回来割。”祝义和很生气:“这是给咱自家收麦子,你不去收,老天爷就替你收去了。”祝永达心平气和地给父亲解释:“我就耽误这半天,你不要担心,麦子我会收回来的。”祝义和说:“不是我担心,我给你提个醒,现在是各家收各家的麦子,不是生产队那时候了。”祝永达说:“我知道,我知道咋做。”

  祝永达一走,祝义和拉上架子车要上西坡去割麦子。吕桂香一看老伴儿很固执,非要搭镰不可,她就提上镰刀,和祝义和一起拉上架子车,上了西坡。祝义和是松陵村第一个进地割麦子的,他挥动的镰刀仿佛往昔生产队里的钟声,钟声一响,松陵村的庄稼人都上地割麦子去了。

  在人们开镰收割后的第二天,公社里的广播就播放了夏收期间的天气预报,预报说,只有5天的晴好天气,接下来,就是连阴雨了。即将到来的坏天气像从陡坡上向下滚动的石头紧催着庄稼人。连阴雨把麦子芽在地里的年景村里人都经见过,那情景,庄稼人一想起来就后怕。龙口夺食开始了。田地里,到处是挥汗如雨的庄稼人,连多年不上地的老人们也提着镰刀进了地,半蹲半跪在地里割麦子。镰刀和小麦搏击的声音,拖拉机的响动声以及庄稼人呼儿唤女的喊叫声从田地里传到村街上,又从村街上向打麦场上飘动。不要说庄稼人紧张,连牲口猪狗鸡羊也紧张得乱弹蹄子乱跑动哩。庄稼人都明白,这是给自己收庄稼,延误一半天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这是一个月色溶溶的夏夜,皎洁的月光跟小麦花一样在细细的东南风中轻轻地摇曳,放着香气。吃罢晚饭,祝永达提着镰刀,拉着架子车,加夜班去了。他进地的时候看见和他紧挨的麦地里是赵烈梅和田水祥两口子,正撅着屁股,一声不响地割麦子。祝永达放下架子车,割了一把麦,拧了一个“麦腰”,和茂密的麦子开始较量了。他埋下头赶上了赵烈梅,站起来一看,赵烈梅的麦地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挥动着镰刀,镰刀和麦子搏击发出的响声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他知道,赵烈梅是一个狠活儿的女人,她一进地,一个人能抵几个田水祥。田水祥干活儿缺少毅力和耐力,不用问,田水祥回家睡觉去了。祝永达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周围罩着薄薄的晕圈,凉飕飕的东南风撩起了他的布衫,他觉得十分惬意,又挥起了镰刀,埋下了头。他家的麦地和赵烈梅家的麦地的宽窄差不多一样,任他割得怎么快也甩不脱赵烈梅,赵烈梅紧紧地尾随着他。两个人似乎在默默地较量:看谁先割到地头去。祝永达明白,他能把这一亩三分麦子割完,赵烈梅也会割完的,她的毅力和耐力使小伙子也害怕。祝永达手里拧着“麦腰”,目光向四周一扫,加夜班的庄稼人陆陆续续地回去了。静夜里,他和赵烈梅割麦子的声音特别响亮,镰刀和麦秆相撞击发出的响声好像剃头匠给大地剃头发,那旋律跟河水一般清澈。祝永达准备再割三两捆子就装车回家,明天割一天,他家的麦子就可以全部收回来了。

  赵烈梅捆好了一捆麦子,将镰刀向麦捆子上一扎,提着一个瓷罐子向祝永达的麦地里走来了。她的嘴巴对着瓷罐子的口儿没换气地喝了几口凉开水,将罐子提在手中:“永达,来喝几口水。”祝永达捆住最后一捆麦子后,走过去,接过瓷罐子,喝了几口。赵烈梅提了两捆子麦,并排放好,半坐半躺在麦捆子上,祝永达也就势半坐半躺在赵烈梅的身旁。他问赵烈梅:“还剩几亩没有割?”“只有一亩六分了,”赵烈梅说:“水祥是个狗熊,他要是能顶住一个人,今日个就该挂镰了。”祝永达说:“慢慢来,生产队里的时候,半个月也把麦子收不回来,今年开镰才4天,大部分人剩下一二亩了。”赵烈梅说:“就怕下雨。”祝永达说:“按照县上预报的,要下雨还得一两天,再过一两天,家家户户的麦子都上场了。”赵烈梅伸了一个懒腰,身体拉直了,风将她的布衫掀起来,一股浓重的汗香直逼祝永达而来了,送进他的鼻孔里的还有那强烈的女人味儿。他扭头扫了一眼赵烈梅,紧张的劳动没有给她增添倦容,反而使她更健壮了,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这就是劳动中的女人的魅力所在。祝永达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带有女人身体味儿的凉爽的空气,站起来要去装架子车。赵烈梅说:“急啥哩?地里多凉快呀!再躺一会儿,我帮你装车。”赵烈梅将祝永达的手一拉,祝永达又坐在麦捆上了:“算了,今晚上睡在麦地里凉快一晚上。”“那好呀,我陪你。”赵烈梅又拉住了祝永达的手。月光下,祝永达看不清赵烈梅面部的细微变化,他只是觉得,她的那双眼睛很亮很亮,像麦芒一样的光朝他射来了。他想甩脱她的手,她紧紧地攥住不放。祝永达是很佩服赵烈梅的。作为农村女人首先要健康,要有活力,要能对付得了繁重的体力活儿和艰难的日子。赵烈梅不但具备这能力,而且泼辣、开朗。赵烈梅好也罢,赖也罢,她是田水祥的女人。他不能对田水祥的女人有非分之想,她不能对任何一个有夫之妇有非分之想。即使逢场作戏,也不能。他坚守着做人的这个底线。马子凯的话是对的:钻针线笸篮的男人没出息。他牢牢地把握着自己,就是想女人想死,也不能睡赵烈梅。对赵烈梅赤裸裸的表示,他虽然感激,却断然拒绝接受。他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太主动的女人使他未免怀疑她的贞操——她是不是对谁都可以解裤带呢?他虽然几次给赵烈梅没面子,可她不计较,依旧对他那么热情。这又使他觉得,这女人对他铁了心,不是来虚的,而是一片真情。他只能从内心里感激她,但不能由此而向前多跨一步。

  赵烈梅紧偎着祝永达,一只手伸向了祝永达那衣服畅开的胸膛。赵烈梅的浑身在说话,似乎连每一个毛孔也散发着这样的信息:祝永达我爱你。经过祝永达几次“打击”之后,赵烈梅不但没有恼怒,反而平静了,平静地爱祝永达,爱在心里,即使和他不上床她也不懊恼。她仿佛一下子悟透了: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和所爱的对象有干系,也没干系;只要自己爱就够了。自己一厢情愿地爱着祝永达也是很幸福的,这爱是她精神的支撑点,给了她力量。当然,这种爱是带着苦味的。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种苦也是一种代价吧。赵烈梅无怨无悔。赵烈梅也希望能和祝永达在这美好的月光下在热烘烘的麦茬地里大喊大叫地滚一回。因为劳动中的他们的血流还没有慢下来,热情依然不减,精力还十分充沛。假如祝永达能骑在她身上像揉搓大地一样把她痛痛快快地揉搓一回,她将是多么幸福多么满足多么自豪呀!可是,赵烈梅一看,祝永达没有那个意思,而且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她醋心了。不是她没办法,她再也不想硬箍祝永达了,就是把祝永达硬掀到她身上来也不会受活的,不会有多少乐趣的。其实,祝永达并非是冷酷到对赵烈梅毫无知觉。对他来说,赵烈梅是能够让他动情的,也时不时地在“剌激”着他。刚才和大地较量中汹涌的热血又开始在祝永达的体内沸腾了,他的下面偷偷地勃起了。他能听见伫立着的麦子在风中呢呢喃喃,窃窃私语。能听见赵烈梅的鼻子、眼睛、头发乃至全身的骨头都在说话,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祝永达装出一副毫不动情的样子来,用手搓下来几粒麦子,扔到嘴里使劲地嚼。祝永达克制住自己,长长地吁了一声:“起来。装车。”他爬起来了。赵烈梅痴呆呆地看着月亮。她躺了一会儿也起来了。她伸了一个懒腰说:“美娃他妈打美娃——美扎咧。”祝永达也是言外有音:“烂眼吆蝇子哩——没那事。”

  在村庄里传来的鸡叫声中,两个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说话。

  “永达,我也没问你,你的媳妇有没有眉眼?”

  “没有。”

  “咋回事吗?”

  “带孩子的,我爹和我娘不要。”

  “那你就等吧,说不定哪个姑娘在等着你。”

  两个人又从“姑娘”说到了马秀萍。

  “你说马秀萍这女子咋就不见了?是走了呢,还是死了?要不是她老师又来村里看她。谁能知道就不见了!”

  “她不会死,不会的。”

  “要么被人贩子卖了,卖到城里去当婊子了。听人说,女孩儿在城里干那事,很挣钱的。”

  “放屁,秀萍不是那姑娘!”

  赵烈梅不知道祝永达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凶。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她无论走到哪搭去,都应该有个原因呀。”

  “原因肯定有。”

  “我六爸捂得很严,谁也不敢问,问薛翠芳,她啥都不知道。”

  “马秀萍回来后,就真相大白了。”

  两个人说着干着,将一架子车麦子拉回场里的时候,鸡叫过两遍了。

  收割一完毕,接下来就是碾打了。由于三家或四家使用一个碾麦的场面,只能是这家碾毕,那家再碾。维系分田到户后的这种碾打秩序和生活秩序的不是什么规章制度,而是庄稼人规守的做人的方圆和传统的礼仪。祝义和和田玉常以及马英年三家使用一个打麦场。

  清早起来,祝义和和祝永达去场里摊麦,准备碾场。父子俩走进麦场里一看,田玉常和赵烈果已经摊开了几捆麦子。前一天,田玉常碾过一场麦子了,按理说,轮到祝义和或马子凯今日个摊场了。祝义和没有因为田玉常占了场面而生气,父子俩不声不响地帮田玉常摊麦子。田玉常是个没皮虎,你就是数骂他两句,他也不会计较的,只要他能多碾一场麦。不多一会儿,马子凯和马英年也来了。他们也准备摊场碾麦,他们一看,祝义和父子俩帮田玉常两口摊麦子,也就没有再回去。对于田玉常的不守规则,马英年虽然不满,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既然祝永达父子俩能原谅,他也就能原谅。三家的互助合作很默契,一家碾场,三家的劳动力全部出动,还不到吃晌午饭时节,田玉常的一场麦子就碾完了。接下来,又给马英年家摊麦子。祝义和、马子凯、田玉常、吕桂香和赵烈果蹲在场间摊麦子,祝永达站在麦垛子上向下拆麦捆,马英年、朱乖巧和他们的两个儿子马宏科、马林科向场中间提麦捆子。劳动的和谐表示着人际关系的变化,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互助合作,没人计较往昔的恩恩怨怨。两场麦子碾毕,夜幕降临了。本来,祝义和打算第二天再碾,可是,田玉常坚持要给祝义和碾一场麦子,他知道,是他占用了祝义和碾麦的场面,不碾这场麦子他好像心里不安宁。祝义和能揣摸到田玉常的心理,他说那就碾吧。祝永达就将场间的灯泡儿换成了300瓦,在灯光下,又摊开了第三场麦。12点以前,三场麦子都碾毕了。祝永达把扬干净的麦子装进口袋,拉回来,放在了房檐台上。吕桂香端上来晚饭,招呼这父子俩吃饭。祝义和说:“你们先吃,我吃一锅烟。”祝义和一边吃烟一边感叹:“这比土改以后的互助组还好。在生产队里,人和人都很生分,没想到,分田到户了,还能一家帮一家。”吕桂香说:“那么大一场面麦子,一家只有一两个劳力,碾到啥时候去呀?帮人是帮自己哩。”

  不仅是祝义和他们这个场面上的三户庄稼人一家帮一家搭伙儿碾麦,全松陵村所有场面上的庄稼人都这样一家帮一家,似乎是,真正的大家庭从分田到户以后才开始组成了。然而,这样的互助合作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这种和谐并不是庄稼人梦寐以求的美好的人际关系的开始。这是暂时的。劳动能把人拧在一起,而利益会使人分心。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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