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年关上坟
作品名称:残阳依依落 作者:杨粉荣 发布时间:2019-07-21 16:07:12 字数:4278
公公手术后第三天,不知为什么,父亲执意要去医院一趟,看望一下被摔伤的亲家。我们一再阻止他往医院里跑,说天气冷他咳嗽不止,腿脚又不好,骑电车不放心他。
没想到在一个午后,他背着母亲一个人打车去了医院,很巧,公公所住的病房是在上次婆婆住的病房隔壁。
听表妹和姑姐说,那天父亲去病房里,坐在公公病床上,低着头不语,他围巾把脸包得很严实,说的话不多,因为公公语言迟钝,交流不畅,父亲和他基本无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后来父亲不断地擦眼泪,公公看见父亲流泪,就也流泪了。
两个老人在病房里相对无言,默默流泪。这个世界仿佛都在为他们安静着,他们可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那世界不为人知,是怀旧的,是难舍难分的,是看破红尘的,是生离死别的……总之,父亲那天下午,拉着公公的手,摸摸公公的腿,一个劲地流泪,最后他对表妹说了句:“还需要住多长时间院,十天能回去吗?快过年了!”
表妹说:“医生说两周后就可以回家休养了!放心吧!李叔,你别担心,我姑父他头脑清晰,没有伤住头脑就很好了!回家你们还能继续聊天!”
医院里走廊里的气味很难闻,刺鼻的气味使父亲咳嗽不止。父亲在医院里停留了一个小时时间,他知道他亲家最近喜欢吃咸饼干,来的时候特意在超市里买了两袋旺旺饼干。就在婆婆住院期间,公公突然茶不思饭不进的,家里的面包也不想吃。有一次姑姐拿来的饼干他也不想吃,恼怒得把它扔到地上,他就想吃旺旺之类的咸味饼干。
父亲把围巾慢慢取下来,用裂着口子老手将一包饼干拆开,拿出一块儿颤颤巍巍地递到他亲家的手中。
公公微笑了,他接过饼干放到嘴里吃着,笑着,又是持续不断地笑着,父亲也笑了,说:“你吃吧!好好多吃一点儿,咱们现在啥都不想,吃一点是一点,混一天是一天。过完这个年你的灾星就过去了,就平平安安了!”
没想到,公公又哭了,哭着吃着,吃着哭着。父亲也是老泪纵横,父亲拿着那块儿没有递到嘴里的饼干,又送到他亲家的口里。
后来,父亲要离开了,他慢慢扶着床站起来对他亲家说:“我先走了,天不好!你好好养病!过两天我想回老家一趟,等我回来后再来看望你。”
姑姐起身送父亲下楼,从病房内出来,父亲一步一回头,一个劲地擦着眼泪。姑姐也跟着流眼泪,边走边安慰着父亲:“李叔,你以后别再来医院了,天气冷,你自己注意身体。”
辞旧迎新,腊月的日子如同闪电,过得很快。
父亲似乎很焦急,非要再腊月二十之前回老家一趟。他咳嗽不止,发着低烧,大姐打来电话说腊月二十八回老家,到时候顺便拉上父亲也回去。但父亲觉得等的时间太长,非要回老家,无奈我决定川子下乡上班时拉着他回去一趟。
听母亲说那天清晨,父亲趴到床底下,拽出来那口箱子,母亲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问道:“你翻腾那箱子干啥?”
父亲没有回答,还是一个劲地儿将上面的衣物和书本拿出来,最后他双手捧起那摞相框的照片,那是他唯一儿子的遗像,还有全家福,还有自己的“遗像”。他默默地看着,用抖动的手指摸摸儿子的脸,全家人的脸。
父亲的那个“遗像”是他在几年前都准备好的。他是在公园边快捷照相服务站免费照的,后来在照相工作人员的忽悠下,他又从免费照出来照片中挑选出相貌神态最精神的一张,又掏了三十元钱放大制作了一张遗像。拿回去后遭到母亲的吵骂。母亲说人还没死,你就准备遗像,这是诅咒自己早死的,恶心人极了。可是父亲认为这张遗像早点准备不多余,省得以后得个急病死了,来不及照相。
“你这几天光想着回老家干啥呢?家里有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你回去看啥,每年年关逼着你回去你都不愿意,咋今年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母亲在客厅里不住地唠叨他。
“我想着今年石栋不知道回来过年吗?他在打工,春节期间坐车艰难等他回来估计都到除夕了吧!我回去吧,回去转转!”父亲慢腾腾地对母亲解释着。
石栋是大伯的二儿子,长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才能回来一次。他是父亲唯一的亲侄子,也是李家唯一的男孩。
那天川子送他到离村庄五百米的地方,父亲就要求停下车来自己走回家。他不让川子进村,催着川子返回去上班,等明天再来接他回城,晚上他要住在村里的龙阁哥家。
川子尊重他的意思,叮嘱他一定注意别感冒,就返回了城里。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大姑家的孩子打电话说父亲今天去他家了,现在身体不舒服,赶紧去接他回城。
原来父亲在前一天回到家里,他一个人躲在家里,打扫院子里的卫生,把枯树枝,枯叶都堆在墙角处。他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最后找出来爷爷奶奶过去的遗像,奶奶的遗像已经因为去年下两场大雪,把东墙下塌了,土墙灰压烂了奶奶的遗像。爷爷的遗像倒还很完整。
父亲抱着爷爷奶奶的遗像在家里呆了两个小时。后来他又到南河里去,在坟头上蹲了很久。南河的坟院里一共五座坟:奶奶,大伯,大妈,堂哥和小弟。
风呼呼地刮着,带着鬼哭般呜呜声。父亲回去时就带了一大捆香火纸,他是背着母亲买的,因为母亲是信基督教,从不在死人坟上烧纸。父亲这么多年也是被母亲压制着不让他随便去坟头烧纸。只允许放鞭炮。
可是今天,父亲没有放鞭炮,他不想声张,不让让村里人听见炮子的声响。空旷无际的田野里,麦苗刚刚没住脚踝。他一个人点燃了香火纸钱,给奶奶,给大伯大妈,给堂哥,给小弟送钱。
火苗越烧越旺,燃尽后变成斑斑驳驳的火星,父亲遥望远方,一阵沉默之后,又燃起了香烟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最后他坐在他唯一的儿子的坟头边,低着头默默抽泣着,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小时候在村头看着他回来时喊着:“爹!我回来了!”
他又燃起了厚厚的香火纸钱,一张张地燃着,似乎想在年关之际,给儿子多余的钱,不想让他手头紧。
小弟自从去世那年,父亲就再也没有去过坟头。这些年每到年关,或者清明节,都是二堂哥回来给亲人们上坟烧纸。母亲每年也一直希望他能回来上坟,可父亲就是保持沉默,不愿回到坟头。这可能是父亲内心最伤痛的地方,他不愿看到这些亲人,年轻的,年老的躺在泥土里,他怕触痛自己柔软的地方。
风在田野里肆意狂奔,坟头上燃过的灰屑漫天飞舞,最后都洒落在父亲厚厚的棉袄上,鼻子上,像是亲人在催促父亲早点回去,外边太冷。
父亲在坟头呆的时间很长很长,已经中午了,他还在那里抽烟,流泪。麦苗静静地守护着这几个坟墓,冷风拂过麦田,田野像一整块跳跃着的绿色海洋。
这时候老邻居龙阁哥看见坟头上有个人一直蹲在那里,心里想,这肯定是来烧纸的,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个人影还在坟头蹲着,就赶过来了看看。
“五叔,你今天回来了?我老远看着有个人在这里,我就想着可能是你,就过来喊你,时间不早了,已经中午了,走!回我家吃饭去吧!外面天太冷了!”
“其实我也不饿,早饭吃得厚实,我回来时带有饼干,牛奶。我准备中午不吃饭,只想在地里转转。”父亲对龙阁哥说着。
“天这么冷,哪有不吃午饭呢!别见外了,走,赶紧回去,别冻住了!”
龙阁哥扶起了父亲,父亲满脸的泪水已经被冷风吹干了,燃烧后黑色的灰烬粘在他发硬粗糙的脸上,屁股上全是泥土,冰冷的泥土,父亲能受得了吗?父亲咳嗽得很厉害,两手冰凉干硬,龙阁哥扶着他一步两摇晃地赶往村里。
中午吃饭在龙阁哥家里,下午父亲又在村里走动了几家,那些都是以前父亲的生死朋友,也有是父亲的死敌对手,吵过架的,有过矛盾的。父亲随性地坐下来和他们谈谈话,仿佛之前的恩怨是非都通通忘掉。大家都亲切地留父亲在他们家吃饭,都说让父亲在村里多住几天。
乡亲们对于父亲这次回来上坟感到意外,因为之前他从不回来上坟,但都不愿刻意去提太多,毕竟父亲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在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总感觉低人一等。这也是这么多年父亲母亲一般不回老家的原因。
下午到晚上,父亲说的话很多很多,仿佛这么多年想对乡亲们谈的知心话,一下子在这半天里全盘倒出来。
晚上就又吃住在龙阁哥家了。龙阁哥和我们家是邻居,父亲母亲以前在家时,两家关系就非常好,龙哥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助父母亲干一些地里的的活。每次父亲回来,大都是吃住在龙阁哥家。
第二天清晨,父亲不吃饭就要离开,龙阁哥说:“五叔,你这么早起来准备又去哪儿?吃过早饭再去吧!”
“我想去河对岸陆家庄,你大姑家去看看,我早上起来不跑跑路,我吃不下去饭。”
父亲执意要走。临走时他把爷爷奶奶的遗像特意用塑料袋子装好,放在随身携带的提包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没办法龙阁哥就开车把父亲送到陆家庄。
路上,龙阁哥还对父亲说:“五叔啊!以后你要是回来了,随时喊我一声,我有摩托车,也有小车,直接送你到处转转。”
“我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了,我的腿脚不好,走不了多远的路啊!咱们爷俩也是一辈子有缘分啊!你过去没少帮助五叔干地里的活啊!以后你进城了可去找我玩哦!我成天都在想你啊!就是你成年外出挣钱,没有空见面啊!”父亲对于这个老侄儿很是有感情。
父亲来大姑家,主要是想看看大姑夫,大姑都去世几年了,现在家里老姑夫还在活着。父亲是特意来瞧看他的大姐夫。大姑夫今年都八十多岁了,身体比父亲硬朗多了。他依靠三儿子赡养,吃住都在三儿子家里。其他儿子也都给他寄钱,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他。
大姑和父亲,姐弟感情最好,大姑小时候很疼爱他这个小弟。父亲说,大姑出嫁后还对待他这个弟弟很关心。因为父亲没有结婚时,爷爷就死了,后来奶奶也突然去世,父亲一下子没了双亲。他只要一有心事就会来找大姐诉诉苦,可现在他大姐也去世了,他每次回老家来总觉得很孤单,两个村庄离得很近,父亲总会来看望一下他的老姐夫。
父亲和大姑夫,三表哥,在院子里谈了很久,没想到正准备吃午饭时,父亲觉得胸闷,头疼厉害,强烈要求赶紧回城里。于是表哥就打电话,让川子赶紧开车到大姑家接父亲回家,去医院。
车轮飞速运转,一路心急如焚。
父亲直接住进了医院,肺部有问题,脑梗也再次堵塞,还发高烧。晚上病情严重,在南川市的大姐连夜赶回来。
父亲情况不是太好,需要转院。大姐直接要求父亲转到南川市大医院去治疗,自己照顾着也方便,第二天我们陪着父亲转到了南川市中心医院,呼吸科……
天昏地暗,天旋地转,我已经吓瘫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公公,婆婆,父亲,母亲,工作。尽管姐姐一再说,父亲在那里由她照顾不让我担心,让我先安心在家照顾家中的病人,上好班,我心里还是焦虑不安。
期末考试工作也很紧急,繁忙,请假不好请,不过最后领导还是批准了我的假。回去吧!照顾你的亲人们吧!
我骑上车子,一路狂奔,风切割着,撕裂着我的脸,我把眼泪用力憋回肚里。我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我快要崩溃了!我想用刀把自己劈成几瓣,一瓣拿到南川医院,一瓣留到单位里,一瓣留在家里……
“妈,我们放假了,我们快到家了!”峥峥打电话告诉我。
好歹孩子们放假了,正在回家的火车上。孩子们回来就能替我分担点,峥峥能协助川子去医院看护他爷爷,朵朵能协助姑姐在家里看护他奶奶。
我决定去南川医院照顾两天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