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我把云天公司和诺贝公司合在一起开会，开个年度工作会。在坐的，都是两家公司的高层和中层领导，你们心头比谁都清楚，刚刚过去的一年，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干得咋样？又是一个失败年嘛，又是一个失败年！每个公司亏损六七百万，六七百万啦！加起来就是一千
　　三百多万！”
　　讲话的人是荣光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方奇石。
　　身高一米七一的方奇石，今年五十岁，额头宽阔，两鬓银丝初上，高度近视的双眼有些深不可测。方奇石一开口就大动干戈，是因为他对荣光集团旗下的云天公司和诺贝公司近几年的运作情况很不满意。
　　方奇石抓起桌上的水杯，在手中拿了几秒钟，一口没喝，往桌上重重一罢，声嘶力竭地说：“新的一年咋搞，在坐的每个人，你们谁都比我方奇石聪明，好好地给我动动脑筋，拿出几条具体措施来！”
　　会议的第一天上午，同往常一样，除了方奇石一讲再讲外，与会的四十几个人，要么都不说话，仿佛是来听方奇石唱独角戏的，要么犹如蜂群，嗡嗡乱叫，嚷来嚷去没个头绪。
　　在会议室东侧，坐着一个沉思默想的中年男子。他叫尤智能，与方奇石同岁，中等个子，略微偏瘦，看他的坐姿，是当过兵的人。尤智能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镜片背后的双眸里，透着一种特有的睿智。
　　方奇石和尤智能是郎舅，方奇石的妻子尤智丽是尤智能的妹妹。
　　十天前的一个周六下午，方奇石、尤智能和方奇石的二哥方奇山，聚在省城文化公园喝茶，谈起了云天和诺贝。
　　方奇石说：“目前，云天公司和诺贝公司的经营越来越困难，亏损越来越严重。尤智能，你对这两个公司比较了解，对怎么治理这两个公司，有什么好的办法？”
　　尤智能说：“这两个公司的情况，正如你所说，的确不容乐观。要治理这两个公司，需要做的事比较多，我觉得最根本的一条，是要抓好对人的管理，因为啥事都是靠人去做的。”
　　方奇石说：“我想听你说得具体一点。”
　　尤智能说：“我觉得，首先要有一个适合这两个公司的管理模式和制度体系。云天生产实木地板，诺贝生产强化木地板，是同一个行业，有很多的共性，可以在保留两个法人企业的名称不变，保留两个产品的品牌不变的前提下，实行‘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管理模式，就是说，两个公司的职能部门归口合并，由一个经营班子统一管理。这样做，不仅可以减少管理人员，降低管理成本，更为重要的是，可以防止人浮于事。”
　　方奇石听得非常认真，他觉得尤智能说得很有道理，很希望尤智能继续说下去，可尤智能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
　　方奇石问：“还有呢？”
　　尤智能说：“如果实行‘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管理模式，可以考虑设立三个中心，一个是经营管理中心，一个是生产技术中心，一个是综合管理中心。经营管理中心负责市场调研和营销策划、原材料和备品备件的采购、产品销售和售后服务，生产技术中心负责产品的生产和更新，综合管理中心负责人力资源、财务、行政后勤。在三个中心下面，根据企业运营的实际需要设立二级部门，比如，经营管理中心可以设立营销策划部或者叫市场部、销售部、售后服务部和采购部。这样的设置，看起来增加了三个中心这个管理层次，但三个中心的总经理，由公司分管老总兼任，比如，经营副总兼任经营管理中心总经理，生产副总兼任生产技术中心总经理，事实上就没有增加层次。”
　　方奇石说：“嗯，你继续说。”
　　尤智能说：“这几年，两个公司的管理人员尤其是高中层管理人员职责不清，该作为的不作为，该担当的不担当，种别人的田荒自己的地，有了好事都想伸手，遇到矛盾都想躲开，出了问题都想推诿。”
　　方奇石说：“你看得很准，就是这么回事。”
　　尤智能喝了口水，接着说：“抓人的管理，首先要抓好对管理人员的管理，特别是要抓好对高中层管理人员的管理。设立三个中心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使高中层管理人员的职责定位更加精准，防止和杜绝职责不清、越权越位、失职渎职、争功诿过等乱象，真正落实岗位责任制和责任追究制。”
　　尤智能接二连三地说了这么多，越发觉得有方奇山在，有些失礼，于是对方奇山说：“方二哥，不好意思，我说多了。”
　　方奇石本来有五个兄弟姊妹，但长大成人的只有三个，老二方奇山，老四方奇石，幺妹方奇秀。方奇山比方奇石大八岁，方奇石又比方奇秀大八岁。方奇山人很精明，但参加工作后一直在基层，对企业管理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方奇山说：“尤五哥说得好，继续说。”
　　“方二哥过奖了。”
　　方奇石说：“尤智能，我还想听你说。”
　　尤智能说：“调整管理模式和确定岗位职责后，得抓紧建立健全各项管理制度，形成一个完整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体系，从而用制度管人，按制度办事。”
　　方奇石说：“按你刚才说的，调整管理模式，确定岗位职责，建立管理制度，大概要多长时间？”
　　“抓得紧的话，三四个月能够完成，之后再不断完善。”尤智能说，“从调整管理模式到实行制度化管理，是一个系统的治理过程，其中包括重新定岗定编定员，依照岗位及其定编人数重新聘任管理人员和重新聘用作业工人，调整分配办法，等等。从本质上讲，治理就是一场改革。通过对销售、生产、采购和管理诸方面的改革，使企业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增强竞争活力，逐步扭亏为盈，求得长足发展。”
　　喝茶后，方奇石想，尤智能不仅了解云天和诺贝的情况，就如何治理胸有成竹。要把尤智能说的变为现实，还得把他请回来，由他亲自操刀。
　　几天后，方奇石打电话给尤智能，说前些天尤智能所讲的“三个中心”及其下设部门的名称，没有完全记住，要尤智能用短信的方式发给他。方奇石说：“三天后我要亲自主持召开一次年度性的会议，专题研究两个木地板公司的生存与发展问题，希望你回来参加。”
　　对“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管理模式，尤智能原打算以提建议的方式在年度会上正式提出，但他转念一想，要由方奇石亲自讲出来效果才好。尤智能的这个想法，方奇石已经想到，回到米西，尤智能还未开口，方奇石便对尤智能说：“这次会上你就不要发言了，主要当好收音机，你提出的主张由我来讲。”
　　会议的第一天下午，方奇石把“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管理模式和用制度管人，按制度办事的思路一抛出来，便激起了与会人员的莫大兴趣。
　　次日上午讨论时，云天公司总经理邓洪发抢先说：“方总关于‘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管理模式，非常科学，非常可行，提出得非常及时，为我们公司今后的发展确立了方向，我举双手赞成和拥护。”随后，其他高中层管理人员也作了旗帜鲜明的表态，其中不乏吹捧之词。
　　然而，对新的一年销售、生产、采购和管理工作咋搞,却没有人提出任何具体的意见和建议。
　　对此，方奇石很是恼火。方奇石皮肤本来就黑，脸上一旦挂上怒气，常常让人望而生畏。
　　方奇石说：“说起来你们都是高管中管，企业的栋梁骨干，结果呢，全是些二百五！你们自己说，除了我方奇石讲的以外，你们到底提出了什么办法，怎么对得起你们吃进去的会议伙食？”
　　一怒之下，方奇石右手握拳，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捶，声嘶力竭地宣布：“散会！不开了！”
　　原定两天的年度工作会，只开了一天半，就这样结束了。
　　方奇石对云天和诺贝的管理人员越发失望，越把治理两家公司的希望放在了尤智能的身上。
　　晚饭后，方奇石对尤智能说：“你干脆回米西来上班咋样？”
　　方奇石的这个想法，有人曾对尤智能说过。那是两个月前，方奇石带着他的朋友邵云鹏来省城办事，晚上同尤智能一起喝茶时，邵云鵬说：“尤五哥，荣光集团改制后，你妹他们是控股股东，你那么能干，干脆回老家来帮你妹他们嘛。”现在，方奇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尤智能不得不重视。
　　尤智能给荣光集团打工，开始于几年前，但工作地点一直在省城，要离开省城，离开他的妻子儿子，回他的家乡达宁市米西区上班，他真还没有想过。
　　米西区原为米西县，达宁地区改为达宁市时，米西县改为米西区。米西位于达宁市西北部，区政府所在地的城关镇距离达宁市市中区二十多公里，距离省城一百九十多公里。
　　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荣光集团，旗下有荣光建筑公司、荣光房地产公司、云天实木地板公司、诺贝强化木地板公司、荣光机焦公司、荣光化工公司，加上集团公司本身，大大小小七个企业法人，总资产十一个亿，员工五千多人，论规模，在达宁市的企业中排列第二。改制前，除云天公司是地方国有企业外，其余的都是集体所有制企业，改制后，整个集团变成了股份制民营企业，董事长兼总经理方奇石所占股份的比例为百分之二十五。方奇石虽然只是相对控股，但他是荣光集团祖始企业荣光建筑公司的创始人，员工们都称他老板。
　　几年前的一天晚上，方奇石在电话里对尤智能说：“你干脆帮荣光卖木地板咋样？”
　　尤智能说：“这事我没干过，行不行啊？”
　　方奇石说：“有啥不行的，省城五个区十三个县，整个片区每年的销售额可以达到三千万元，按百分之五的利润计算，就该一百五十万，公司在省城片区设五个自负盈亏的经营部，每个经营部每年赚个三十来万不成问题，至少比你在单位上班强。”
　　那时候在单位上班，尤智能每年工资不足三万元，同三十万元相比，不到十分之一，但那时的尤智能，由于前些年帮企业推销商品混凝土和塔吊，得到了比较可观的收入，摆脱了生活的穹境，按照普通人的标准，过日子不再缺钱。尤智能更加看重的，不是自己能赚多少钱，而是能不能实实在在地帮方奇石一把。在尤智能看来，方奇石做企业二十来年，自己转业地方报社后，虽然为荣光集团出过一些主意，也为荣光采编过几篇报道，有一次帮荣光撰写一份报省上的典型材料，还熬过一个通宵，但这些都不足挂齿，还谈不上是实实在在地帮了荣光，帮了方奇石。
　　面对方奇石的邀约，尤智能说：“那我试试吧。”
　　就这样，尤智能开设了一家经营部，尤智能被方奇石确定为省城片区的总经销，开始为荣光集团旗下的云天公司和诺贝公司卖木地板。
　　人口九百多万的省城，市场容量很大，但实际情况是，起步早的沿海企业，都在以优良的产品占领市场尤其是大城市。省城的消费者对房屋装饰装修的要求很高，普遍选用沿海企业的高中档木地板，而云天和诺贝的产品，连中档次都说不上，对应不了都市人的胃口。
　　这一年，云天公司给省城片区下达的目标任务，是完成销售额三千万元，尤智能和其他四个经营部竭尽全力，也只完成了九百多万元，不足三分之一，五个经营部不但没赚到钱反而亏了，有的亏两三万，有的亏三四万，尤智能亏得最多，接近五万。
　　没完成目标任务，云天公司总经理邓洪发很是恼火，他观察到方奇石也不满意，打电话对尤智能说：“尤五哥，这样子卖，怎么办啊？”
　　面对公司领导的责备，尤智能没作任何解释，尤智能说：“邓总，是我的工作没做好，这样下去，会对不起企业。”
　　邓洪发随即找到方奇石，说：“方总，尤五哥提出他不卖木地板了。”
　　邓洪发见方奇石没有反对的意思，乖巧地说：“方总，我想尊重尤五哥的意见。尤五哥不直接做销售以后，请他担任公司在省城片区的销售总监。”
　　省城片区的销量上不去，方奇石的确着急，至于尤智能有没有说不再做总经销不再搞销售，他不敢肯定，凭他过去对尤智能的了解，觉得尤智能作为军队转业干部，过于坦诚正直，可能不太适合做生意。为了把销量搞上去，方奇石同意了邓洪发的意见。
　　方奇石说：“那你通知尤智能吧。”
　　以后的三年，省城片区的总经销走马灯似的换了三个，第一个是邓洪发的要好，第二个是云天公司销售科长，第三个是诺贝公司销售主管。他们每年的销售额，都不足九百万，还不如尤智能那年。
　　面对连续四年的销售结果，邓洪发向方奇石汇报说：“事实证明，我们的产品在省城的确不好卖，是我错怪了尤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