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后的火光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大家都听了出来。
　　这个人的脚步声很细微，应当是个身形极轻的人，南希想。
　　他走了一会儿，突然不动了。南希有些惶惶不安。
　　可出乎意料，他来此竟是为了做祷告。
　　南希听见他说：“主啊，求您宽宥我所犯下的罪错，我非故意为之。我不曾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但我却眼睁睁看着无数生命死去，这并不是我的意愿，只是我的能力让我无法阻拦，求您宽恕我......”后面的话南希听不太清楚，因为他的音量开始变小，像是在嘀咕什么东西。
　　“嘿，你在这里做什么？”有人在教堂外高声喊道，“哈，做祷告吗？”
　　数道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杰里，你连人都不敢杀，有什么可忏悔的？”这是第三个人了，他们都走了进来，而且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南希暗道一声“糟糕。”
　　人越来越多了，奥利尔的眉头皱得厉害。
　　他拿起笔，蘸了蘸墨汁，在羊皮纸上写道：“天快亮了，白天瑞德区全是人，天亮之前我们再出不去，就彻底走不掉了”。
　　柯拉想了想，接过笔写道：“我去将这帮人引开，你带南希先去蓄水池”。
　　“不，由我来引开他们，你去太危险了！”奥利尔回道。
　　【他们有三个人，你去一样危险】南希担忧地执笔写下。
　　奥利尔摇摇头，写道：【我跑得快，现在天黑，我更熟悉地形，不会有问题的】。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南希不能和我一起去，我护不住她，跑起来很容易被人追上。让她先藏起来，你把人引开后再回来接她】柯拉写道。
　　南希问，【那你呢？】
　　【如果我没有回来，就说明蓄水池是通的，是安全的，我会在另一边等你们。如果路不通，我会回来这里找你们】。
　　【那万一你遇到了危险？】南希忧心忡忡。
　　可柯拉却毫不犹豫地写下：【我会放声尖叫，这样你们就会知道我出事了，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去蓄水池，想其他的办法】。
　　【不—】南希的回复刚写了一半，就被柯拉夺去了笔。
　　柯拉对着奥利尔使了个眼色。
　　奥利尔缓缓走过去，将圣器室最角落的柜子打开。他们强行做了南希不愿意接受的决定。
　　南希想要挣扎，柯拉就在纸上写道：【如果你想要让我们都葬身在这里，大可以捣乱】。这句话让南希一下子静了下来，她什么也做不了，又怎么能接受自己成为了负担。
　　她还是钻进了柜子，仅能容纳她一个人大小的柜子。
　　奥利尔关上柜门前，她做了一个口型。
　　“Please！”
　　......
　　
　　她听见奥利尔向外跑去，礼拜堂里的士兵大喊着追去。
　　等他们的声音已经逐渐消失，柯拉也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南希不知道时间流逝的快慢，只觉得很久很久，久到头脑开始发昏。柜子里的空气太过稀薄，她渐渐地开始喘不上气，她尝试着把柜门打开一个缝，贪婪地吸收着外面的空气。
　　她害怕听到柯拉的尖叫，害怕奥利尔不再回来。
　　心悬在刀尖上，摇摇欲坠。
　　无限的寂静中忽然有脚步声出现，圣器室的门被缓缓推开。
　　南希的心不断地跳着，因为她不知道回来的是奥利尔还是柯拉，亦或者，是敌人。柜门被拉开，可黑暗之中南希什么都看不见，她还是不敢吭声。
　　“南希，是我。”
　　“啊，感谢上帝！”南希紧紧拥抱住面前的奥利尔。
　　......
　　
　　天际泛了晕白，点点清辉。
　　这样一耽误，转眼已是破晓时分，抛开脚掌落地的响动，岑寂的晨夜交替，万物的悄无声息。
　　按照地图上的指示，穿过市集后右转，第一个巷子再左转就是蓄水池的所在了。好在迪夫的军队还未整起，南希和奥利尔一路上也没有遇到敌人。
　　半月光依携着半晨晖，驱散开三五漆黑，助他们看到了露天蓄水池，它比想象中要窄，呈长形。
　　可这般的窄，仅存的一线亮光便也被挡在了池外，池内黑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柯拉？”南希站在蓄水池边轻轻向里喊道。得来的只是微不可闻的回声。
　　此时她应当已经到了瑞德区，南希想。
　　奥利尔忽然向一旁走去，蹲在边缘，低头察看着什么。
　　少顷他抬起头，向南希招了招手。
　　南希也快走几步过去，是根绳子，一端系在蓄水池边立着的矮柱上，一端延伸耷拉下去。
　　“是柯拉找的绳子吗？”南希在奥利尔耳畔轻声道。
　　奥利尔摇摇头，“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们先下去。”
　　二人一前一后顺着绳子往下爬，很快奥利尔落了地。正当奥利尔伸出双手准备接南希的时候，上方有人乍然开口，似备好的弩弓离了弦，顷刻间击碎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少将军，我本来收了沙车就准备离开，可刚拐出巷子就听见后面有动静，我不敢打草惊蛇，就悄悄回来查看，发现竟然又有人准备往这蓄水池下面爬——”
　　这道声音被打断，紧接着有人道：“还在里面吗？”
　　“是的少将军，还在里面。”
　　上面的脚步声越发接近，南希也被奥利尔一把抱下。
　　奥利尔带着南希缓缓后退靠到了墙边。
　　那人已经走到了池边，冷笑一声，“你们是来替那个女人收尸的？还是也想藏进去送死的？”
　　南希和奥利尔没有吭声，那人又笑了笑，带来无尽的阴冷，“不吭声？巴里，刚刚的火箭还有吗？”
　　“有的，殿下。”
　　“点着，放两箭让我瞧瞧他们。”
　　南希和奥利尔不敢动，仍紧紧贴在墙边。
　　火光骤起，呈一道弧线而下。照亮了整片空间，然后落在他们附近的沙地上，熄灭。
　　南希仰着头，恰好看见了他玩世不恭的脸上带满的嬉笑，写尽了丑恶。
　　“哈，是对狗男女！巴里，再放一箭！”那人道。
　　随即而来的是又一道火光。
　　“汉特，把我的箭袋拿来。”他高喊道。然后有人从不远处急忙跑来，递上了他想要的东西。“汉特，你和我一起来，我父亲一向夸你射箭厉害，我们不妨此刻比一比。就比谁射得准如何？”
　　“好的，殿下。”那个叫汉特的人应道。
　　“巴里，你继续放火箭，让我们看得清晰些。”
　　“好，没问题，殿下。”
　　南希被奥利尔推倒，压在了身下。
　　当他高大的身体完全覆盖住南希，南希似乎明白了什么。心痛得发抖，她哽咽起来，“别，奥利尔，别......”
　　又一道火光袭来，伴着奥利尔的话，“听我的，你不要起来，不要起来，不准起来！”
　　接续两道“嗖”的箭矢穿空之声后，是利器狠狠刺入血肉的声音。
　　还有奥利尔没能压抑住的呻吟。比刺在自己身上还要痛楚，南希已经无法呼吸。
　　“那个女人呢？”
　　“回少将军，在那个男的身下。”
　　“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女人，你就好好躲在他的身下，欣赏他是怎么一点一点痛苦着死去吧！汉特，这可比普通的杀人有意思得多，不是吗？”他继续说道，“来，汉特，不要分散注意力。”
　　奥利尔身上淌下的血滴洒在南希身上，一片温热。
　　“不要啊，求你们！！”她撕心裂肺地喊着。
　　可得来的却是上方无情的嗤笑，“哦汉特你听，弱者无力的呐喊，听起来是多么美妙。”
　　火箭先一步射下。
　　奥利尔支撑着抬起手臂，颤抖着向他们的前面指了指。
　　泪珠盈在眼上，混沌中南希哭着看去，崎岖的沙地上露出一只手，手腕套着熟悉的金色手环，柯拉...
　　她已死去，可手中一直维持着一个动作，这是她平时说“快来”时所做的手势。
　　“还来得及，南希，还来得及。”奥利尔的声音越来越轻。
　　可这道火箭却射到了他的身上。一阵皮肤焦裂的声音，南希没有听见奥利尔的哀嚎，只从紧贴的皮肤中感受到他的痛苦与面部肌肉的抽搐。
　　他强忍着不让她难受的声音，可南希却早已崩溃。南希已辨不清那些声音，可声音却逼得她不得不听。
　　“蠢材！谁让你射他的！你把他射死了，我和汉特还射什么？”
　　“少将军，将军正在找你！”
　　“哦知道了，来汉特，我们把这箭射完。”
　　“好的，殿下。”
　　火光中两支飞速的箭，让南希的世界彻底崩塌。
　　“南希，要勇敢，要勇敢......”最后一个字还回响在南希耳畔，可奥利尔的声音就此断绝。
　　“啊！！！”南希歇斯底里地尖叫。
　　随着光的晦暗熄灭，自此后南希眼中只余黑暗，再无光明。
　　“行了，拿沙子把这里填了，这次彻底填平。”
　　“那里面那个女人呢？”
　　“和那会儿的那个女人一样，都活埋了。”
　　......
　　“少将军走了吗？”
　　“走了，咱们怎么办？”
　　“当然是照办啊，该死，没沙子了，你们跟我去推几车沙子过来。”
　　“那这个蓄水池不就没人看守了吗？”
　　“把绳子割了，她还能跑掉不成？”
　　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消失......
　　南希缓缓地抬起手，扶起奥利尔的头，血液混合着南希的眼泪，她重重印上一吻。
　　她已一无所有，现下苟且的身体里只剩一颗枯竭的心，她无法想象没有他们的日子，她不愿直面这绝望的人生。就像她现在已痛苦地喊不出声，她愿意就这样和奥利尔紧紧抱在一起，陪着他和柯拉死去。
　　“还来得及，南希，还来得及......”
　　她的大脑已分不清时间的快慢，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石泐海枯，又仿佛一切才刚刚发生，奥利尔的血液仍还温热。依稀奥利尔还在她耳边说着话，他说：“南希...要勇敢...”
　　南希缓缓爬出来，爬向柯拉的方向，像只木偶。“要勇敢......”南希唇瓣颤抖着念叨一句。
　　爬着爬着，她摸到了被割下的绳子......“拿上它，南希，你需要它。”
　　是真实的声音或是头脑中的想法？她不知道。
　　她继续爬着，直到摸到了柯拉的手。已经开始变冷，陌生的温度让南希痛苦地扬起头，可嗓子却嘶哑发不出声，心头的麻木吸收了她全部的眼泪，脸上剩下的只有待干的血泪痕。
　　南希顺着墙和柯拉的身体中隙向下摸去。
　　她摸到了一支残箭，插在柯拉的喉咙下不远。此刻她明白了柯拉没有报信的原因，她被箭射穿的气管，让她无法发出声音。
　　南希赓续向下摸去，在柯拉的后背，有个比她肩膀稍窄的洞。她就直直站在这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出口。伸展了手臂只为让南希他们看到她的手势。
　　一瞬间南希什么都懂了......
　　柯拉她本来能逃出去的，可她知道，南希和奥利尔听不见她的尖叫声，就会认为一切平安顺利。他们会来找她，而那时的出口已被沙子堵住，他们唯有一死。所以她选择了牺牲自己......
　　南希不敢再多想，她明白，再想下去，她会失去前进的勇气。无论如何，她要替他们活下去。哪怕行尸走肉一般，也要活下去。
　　刨开柯拉身体周围的沙子，将她的身体外移。
　　南希钻进排水管道。她爬了很久，很久......当膝盖早已疼痛到麻木，她才终于落了地。
　　从管道里出来后，她将绳子系了一个圈，来时的蓄水池边有个矮柱，所以她也按相同的方向抛去。
　　绳子牢牢挂住。
　　瑞德区的蓄水池附近没有建筑物，当太阳又升高了些，池边的墙上便映了一半阳光。
　　光芒照耀的底部，和南希等高。南希的目光已经呆滞，她把手伸过去，看阳光照射在她掌心。
　　许久未见的阳光，丧失一切仅剩的自由。
　　刺眼的明亮。
　　......
　　
　　中篇
　　
　　左手接住铺洒下的阳光，南希看着自己的掌心，目光凝滞。
　　正午的太阳更烈了一些，比记忆中还要灼热。
　　艳艳流泻，几回愁煞。
　　她坐在屋子的书桌前，阳光就那样侵袭过来，像那些她躲不掉的往事。
　　一直如影随形。
　　“咚咚。”敲门声将她从思绪中脱离，她回过神。南希搁下手中的笔，说道：“门没有锁，请进。”
　　“里斯小姐，我听说你要离开诺文镇了。”身着曳地衣袍的妇人推开门。
　　“是的，洛克夫人，我的计划是明天。”
　　妇人神色中有些不舍，“不再多住几日吗？你的租金毕竟付到了年底。”
　　“不了，夫人。”
　　“准备去哪里呢？里斯小姐。”妇人问道。
　　“去奥兰德，有些事情要办。”
　　“哦天哪，这可真不近，路上要多当心啊。”妇人善意地提醒。
　　“好的，洛克夫人。你们也请保重身体。”南希回道。
　　妇人点点头，“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过会儿见，里斯小姐。”
　　“嗯，过会儿见。”
　　门再次关住，南希转过身子。她将羽毛笔立在墨瓶中，将桌上的纸一张张收起。
　　最上面的一张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BeBr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