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结局)
作品名称:山路弯弯 作者:延河水 发布时间:2019-06-16 09:02:52 字数:9076
旺财妈妈过世三周年过后,这年农历二月初的一天清早,旺财和王怀德、张老汉吆喝着他们各自的骡马一起出了村子,沿着弯弯曲曲、盘盘绕绕的陡峭山路往山上行走着。他们这是要到离村几十里外的卧牛寺去赶庙会。
山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七扭八拐地就着山势盘绕而上。还没有解冻的路面硬梆梆地白得耀眼,骡马的蹄子踩踏在上面发出“叮咣叮咣”的脆响;震得刚睡醒的山鸡、野鸡扑愣愣地叫着,从山涯下的窝巢里或者是路两旁的枯草丛间腾飞而起,向山梁或者山洼间光秃秃没了叶子的树林子里飞去。张老汉双手拽着自家那匹老白马的尾巴,似乎特别高兴,竟然扯开他那粗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酸溜溜的信天游——
……一把抓住妹妹手,有两句话儿难开口。
抓住胳膊端起手,搬转肩膀亲上个口。
扳住情人亲上个口,肚子里想起的疙瘩化成水。
要吃沙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
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胳膊湾里绵。
砂糖冰糖都吃遍,没有干妹子唾沫甜。
蛐蛐儿爬在暖炕头叫,哥哥的心口嘣哟嘣的跳。
羊羔羔吃奶双膝跪,搂上个情人没瞌睡。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泼上奴命跟你睡。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你是哥哥的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
满天星星没月亮,叫一声哥哥穿衣裳。
旺财、王怀德和张老汉吆着牲口赶到卧牛寺的时候,已经是后晌(下午)了。三个人直接将牲口赶到牲口交易市场里,找了个比较显眼的地方拴好,看着偌大的交易市场里,到处拴着从四面八方赶来交易的驴、骡、马和牛等牲口。那些牲口的主人,这儿几个、那儿几个地聚在一起,满面笑容地谈论着彼此买卖牲口的肥瘦、年龄大还是年龄小以及价格。如果遇到中意的牲口,双方就手握着手藏在衣襟下一边看看牲口,一边捏着价码,嘴里说着“就这个价”或者“少点,太贵了”,仰或是“加点,你给的价太低了”等等。倘若一宗生意谈成后,买家就从卖家手中接过牲口的缰绳,把钱如数地递给卖家;而卖家高兴地数好用牲口换来的钱,小心翼翼地装入自己内衣的口袋之后,离开牲口交易场地,到庙会的戏场里看戏或者买得吃毕,就赶路而去。
旺财他们三人到卧牛寺庙会很晚,所以王怀德和张老汉家的牲口在当天没有卖掉,只好在卧牛寺附近的村庄里借宿了一夜。到第二天一早,三人吆喝着各自的牲口早早地就来到交易市场里。
卧牛寺这个庙会上,大都是来自四面八方农村的农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来往往,很是热闹。他们来赶庙会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目的,主要是眼下还没有到动农的时候,人们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到庙会来看看戏消遣消遣。当然也有诸如王怀德他们那样是来买卖牲畜的,就是卖掉自家比较老的牲畜,再买回年轻力壮的牲畜。不过,旺财来不是买卖牲口的,他到庙会上来一是十多年没赶过庙会了,想来看看庙会上有什么新鲜事物;一是想到庙会上来开开眼界或者说是解解心中的忧烦,所以就跟随王怀德和张老汉俩来到了庙会。
当然,也有一些香客,大都是做生意的老板。他们之中不乏有许多是一些官员装扮的生意人。虽然他们不愿给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到庙会来的目的,但细心的人是不难发现端倪的。他们到庙宇里求神拜佛,以求神灵的保佑庇护,指明仕途的路径曲直;所以他们在佛祖面前表显得极为虔诚,送庙宇的香火钱时出手阔绰的惊人,百元大钞一沓一沓地丝毫不皱眉头也不会吝啬。
而那些真正做生意的老板,虽说他们出手也很阔绰,但要他们把上万的钱一沓一沓地白扔给庙宇里那些不会言传地泥疙瘩佛像,那简直是比刀割他们的心头肉还要疼痛,这在他们那张光鲜的眉脸上就不难看出来。
旺财和王怀德、张老汉三人在庙会周边买饭的摊点上,买得吃毕早饭,王怀德和张老汉就到牲口市场去买卖他们家的牲口了。而旺财却随着人流在庙会周围卖各种物品的摊位间转看了好长时间,买了自己所要用的东西,便到戏台前看起了古代戏《窦娥冤》。直到戏结束后,才随着人群走出戏台的场地,急慌慌地赶到牲口市场上来。看见王怀德正和一个农民捏着价码,再经中间人张老汉和牲口市场管理人员在价码上的斡旋,王怀德终于以自家的骡子换回了心目中很中意的骡子。
又过了一阵儿后,张老汉也以自家的老白马换回了心目中最中意的枣红马。于是,三个人来到庙会的会场周边,买得吃喝毕,王怀德吆着换来的黑褐色骡子,张老汉吆着换来的枣红色马,与旺财一起动身离开热闹喧哗的卧牛寺,沿着来时的山路向自己村子里返回。一路上,三个人吆喝着一头骡子和一匹马,尽管要翻三道沟爬四架山梁,但他们行走得不紧不慢似乎很轻松。不甘于寂寞的张老汉,将那酸溜溜的信天游歌唱了一段又一段,仿佛他那肚子里装得全是酸不拉几的信天游歌,而不是食物。他的歌声在山野间回旋飘荡,惹得在山野里拦羊的人站在山茆茆上或者是山圪梁上,竖着耳朵听着随风而至的隐隐歌声——
……脚踏栏杆手搬扣,我和哥哥没盛够。
大红果子香水梨,不想你来再想谁。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三年五载忘不了你。
百灵子飞在城里头,想你想在心里头。
一把搂住细腰腰,好像老山羊疼羔羔。
白脸脸雀长翅膀,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当旺财他们三人离开卧牛寺行走了近二十里地的李家窑村时,却碰见了吆着骡子的水生大(爸)和同样吆着骡子的安存大(爸)赖锁,正往卧牛寺赶来。于是,五个人就地歇息了阵儿,王怀德和张老汉向水生大(爸)和赖锁说了说牲口的行情之后,就起身和张老汉及旺财往回赶路了;而水生大(爸)和安存大(爸)赖锁则吆喝着各自的骡子,向卧牛寺庙会方向赶去……
旺财他们三人回到村里已经是夜里八九点的时候了。此时村子里黑灯瞎火静悄悄的没点声息,只有零星四五家院子里透出昏暗的灯光说明着他们还没有入睡。三个人并不愿意惊动村里已经睡入梦乡的人们,各自直接向各自家走回。
旺财从庙会回到家的第二天早饭过后,天上的太阳清清亮亮,一层层云朵豁然绽开,闷了几天的太阳抖出黄圪灿灿的大脸盘,多好的天日!村子对面的山圪梁和山洼上,像镀了一层金金黄黄的光亮格外眩目。旺财将两头黄牛赶出牛圈,拴到硷畔上,又给两头黄牛蹄子前放了两抱带着叶子的玉米秆;锁上楼门后,拿着修剪果树的工具,沿着去往李坪茆的宽阔而又弯弯曲曲的山路向上行走着。他要自己修剪自家的苹果树。
在赶卧牛寺庙会的时候,旺财在一个卖书的摊位上看到一本《苹果树修剪与管理》的书,就掏钱买了下来,又到一个摊位上买了修剪果树的剪刀等工具。回到家的当天夜里,整整看了一夜。尽管书里有好多的字不认识,但大概还能看明白一些,所以他要按书本所写的方法,自己学着修剪苹果树。旺财他相信,就算自己没有经过师傅,但经自己一边按照书上所写的方法修剪,一边自己多琢磨琢磨,一定会把苹果树修剪好的。因此,旺财他就开始在自家的苹果树上动刀了。
旺财到了苹果树地里后,翻开书中有关修剪苹果树的章节,每剪一棵苹果树前,就把书挂在树上,边修剪边对照着书中写的步骤和图解来修剪。慢慢的,他就把书放在一边不再看了,对苹果树进行修剪,再和照着书修剪过的对照看有什么地方不对;然后才翻开书来看看,觉得自己不照着书修剪的还不错。后来索性就不再看书了,凭着自己前边修剪苹果树时的方法和步骤,再加上自己修剪时琢磨出来的方法来修剪。两天下来,他修剪的速度不仅快了起来,虽说修剪过的苹果树和经过专业培训学习过的技术人员还有差别,但他相信,凭自己的努力,不过两三年,修剪苹果树就没盛麻达了。
他把李坪茆和西山梁两处自家地里的苹果树剪完后,就吆喝着两头黄牛,一边耕地,一边把牛圈里的粪便掏出牛圈,弄到硷畔上;然后再把硷畔上粪坑里沤得青草肥挖出来,和牛粪堆在一起,让它们在一起发酵。
虽然说农村自退耕还林后,农民们种庄稼的土地少了,人也比退耕前消闲了,但也有许许多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让人们还是消停不下来。说起来,尽管大都是一些繁琐的不算什么很累的事,可也要一样一样地将其干完干好,因此,人们感觉还是很忙碌的。
现在的旺财,似乎比前些年更忙碌了。既要种其它地块里的庄稼和对庄稼的田间管理,还要营务葡萄和苹果树。尤其是营务葡萄和苹果树最繁琐,修剪、施肥、喷药、疏花疏果、套袋、抹袋(即成熟期时,把开春时套上去的袋子从果子上取掉)、销售等麻缠的事情。虽说苹果树还没有开始挂果,如今只有葡萄开始挂了果,但也够他不停闲地忙了。如果说两片苹果树也开始挂上了果,那旺财一个人就越加的忙碌了。但旺财并不觉得自己又多忙,倒觉得自己很充实。只是每一到黑夜里,一个人像哑巴、像憨憨(傻瓜)一样坐在炕上,就会觉得有一种空落落的孤独,更有一种凄然地寂寞和淡凉。因此,旺财他怕天黑,总是感觉黑夜要比白天长得多。
这天吃过晚饭后,旺财给两头黄牛倒好草料回到窑里,坐在炕上看了没多久电视剧的时候。突然听见楼门“吱——”的被推开的声响。总以为是水生大(爸)来闲转了,就没放心上,没想到进窑门来的却是安存婆姨红红。旺财心里有些奇怪,黑里红红经常是不来转的,基本上都是自己到她家里去,今黑里她怎么来了呢?尽管旺财有些惊讶,但还是微笑着问:“黑灯瞎火地,你一个人咋敢来转啊?”安存婆姨红红看着旺财笑嘻嘻地说:“你说的黑里我就不能来转了呀?我一个来不正好嘛。”说完爬上炕来。
“有盛事?”旺财看着上炕来的红红这么问了句。红红仍是笑嘻嘻地接过话头说:“就要有事才来呀,想你了不能来啊?”旺财听红红这么说,就说:“有多想啊,不是咱俩刚那个了没过几天嘛。”红红接着旺财的话,笑嘻嘻地说:“好想每黑里都在一撘里,你说有多想。”她说到这里,停下看了眼旺财,又接着说,“咱们说正经的。我姨妹玲玲今后晌(下午)来了。”
旺财似乎早已忘记了,看着红红问:“哪个你姨妹?盛玲玲啊?来就来了,跟我有盛相干的事哩。”安存婆姨红红伸手在旺财肩头上轻拍了下,笑着说:“你呀,咋价倒忘了,就前些年我领到你家来的那个我姨妹玲玲嘛。”旺财听了这才似想起来,便说:“噢,想起来了。那你姨妹来家了,你不在窑里陪着,到我这里来弄盛?再怎么总得你姨妹走了嘛。”红红嘻嘻地笑着说:“我不是不懂得,只是玲玲她让我来的。”她说到这里停下,看了眼旺财,见旺财也看着自己,就接着说,“玲玲说,要是你不嫌弃她尔格有个娃的话,她就和你结婚。”旺财一听红红这么说,就说:“她不是嫌弃我家嘛,尔格咋价又怕我嫌弃她来了?你不是早就说她嫁给了一个外地的老板嘛,她尔格和老板男人离婚了,还是……”
旺财没有说完话,安存婆姨红红叹了声,打断旺财的话,说:“说玲玲嫁给了外地老板,其实根本是没影子的事,我姨姨和我姨夫对她的婚事催问得紧,她在省城揽着工时又挑来挑去地一直没定下对象,就向我姨姨姨夫喧慌,说她嫁给了一个外地的老板。要晓得,到尔格她还没结过婚。”
旺财一听红红这么说,越不相信了,微笑着说:“她这些年没结过婚谁信哩,就算她说的是真话,那她的娃又是哪里来的啊?不会是她背地里……”
红红看了下旺财,说:“看你想到哪里了,玲玲可不是那种人。其实,玲玲在揽工的这些年里,不管是人给她介绍的对象,还是追着要和她谈恋爱的小伙子,她都要看这个男的长得咋个。可长得好的,人家小伙子看不上她,长得一般的,她又看不上人家小伙子;就这样,三耽搁两耽误地年龄就越来越大。后来,在一个下了晚班往她住的地方走的路上,经过一家医院大门外的垃圾桶边时,听见有小娃哭,她就前后左右看了半天,才从垃圾桶里找到了这个娃。也就是捡的这个娃后,就再没有了追她的男人,也再没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就这样耽闪的直到尔格。”
旺财静静地听红红说了这些后,想了想问:“那她尔格咋价会想到我呀?”红红就说:“正月里,玲玲带着娃在公园里闲转,刚好碰见刚到省城没两天的安存也在公园里耍,啦话间说起了你。玲玲才晓得了你尔格还是一个人,她就带着娃回来了。本来今后晌我就想领着她到你家来哩,可她让我黑里来先问问你,看你是盛想法,再……”没等红红说完,旺财就打断红红的话说:“我能有盛,我和以前一样,只要她不嫌弃我家、又不嫌弃我尔格老面了就行。”红红一听这话,笑着用指头点了下旺财的额头,打趣地说:“没良心,提起给你说婆姨的事就心急啦?歪好都不嫌了,有婆姨了后,要是不想和我好可没门儿。”
旺财“嘿嘿”地笑着说:“我咋舍得你哩。”红红一听,媚笑着娇柔地说:“这还差不多。”说着话就靠在了旺财身上去,“我要……”旺财没言传就返身把红红压在了炕上……
一阵翻云覆雨的激情过后,俩人穿好衣裳,红红一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心满意足地说:“要是你和玲玲结了婚后,你可不要只顾和玲玲热乎,把我忘到一边不顾了啊。”旺财微笑了下,说:“只怕你姨妹尔格嫌我老气了,又是空欢喜一场。”
“我想尔格她不会再嫌弃你了。以前也只是嫌弃你妈……”红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眼旺财又接着说,“真不想走,可还是得回去。唉,送我回去吧。”旺财没言传,下得炕来,和红红一前一后出了窑门。走出院子,打着手电筒,在手电光的照耀下,向村子里安存家走去。
第二天早饭过后,安存婆姨红红领着她的姨妹玲玲和一个小女娃来到旺财家里,玲玲看见眼前的旺财再不是当年的旺财了,而是像表姐夫安存和表姐红红说的一样,是一个面貌苍老、头发苍苍的人。尽管说已显老了许多,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如旧,额头上虽然皱纹多了,但仍然不失当年的英俊,似乎越发像个男子汉了。她看了半晌后,说:“多年没见,都变老了。”
旺财还没说话,红红就笑着说:“不老不老,你俩个儿都还不到四十岁哩,后边还有几十年的日月哩。”旺财这才接话说:“老就老了,这是明摆着的,还能哄骗了人啊。”
红红看了眼玲玲,说:“你俩先啦着,我到水生妈家去转阵儿。”说完,叫了声“春叶,跟姨姨出去玩阵儿”。名叫春叶的女娃便应了声,高兴地跟在红红身后,屁颠屁颠地走出门去。红红走出去后,旺财问:“这女娃几岁了?你和娃他爸是……”他问到这里打住,看着面前的玲玲。
“娃刚满五岁。”玲玲这么说了句,轻叹了声,说,“我也不知道他爸妈是谁,又是哪里的,是我在垃圾里捡的娃。我想我表姐都给你说了,你相信咱俩就说,不相信了就不必说啥了,说明你是嫌弃……”旺财打断玲玲的话说:“我尔格和以前一样,没有嫌弃任何人的资格和权力,只想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不想被人瞒哄着。至于我的情况,一是老了,一是瘫了十多年的妈妈也过世了,弟弟妹妹也有了他们的娃;尔格就剩我一个老光棍不说,还不富裕,只是能凑合着生活。”
玲玲一听旺财说这话,就说:“我表姐他们还说你老实得和榆木疙瘩一样,我听你说的话,就一点也不笨,还会挖苦人哩。”她说到这里,叹了声气,又说,“看来我只有亲自说出个所以然来,才能打消你心中的所有顾虑了。”玲玲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下,就将自己这些年来在省城打工时的一些事向旺财说了起来……
然而,此时的安存婆姨红红正和水生妈妈在啦谈着闲话,水生妈听红红说领着自己姨妹来看旺财,她的姨妹尔格正和旺财啦谈着,心里特别的高兴。她仰起头望着天空,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老天爷,你老家行行好,让俩个儿结成一家人!”然后,又微低下头来,满脸喜色地说,“要是这回旺财和你姨妹能成了的话,那往后旺财就有了知冷知热的人了,旺财妈在地下晓得了也安心了。”红红接着水生妈妈的话说:“谁说不是呢,我想他俩要是有缘分,就一定会走到一撘里的。”水生妈笑眯眯地接着话说:“要是能成了,我都替旺财妈高兴。我想旺财这么好的人,老天爷总不能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啊。”
……俩女人就这样闲谝了一阵子后,安存婆姨红红觉着时候不早了,旺财和玲玲也该啦得差不多了,就告辞了水生妈,返身回到了旺财家院子里。本来她不想惊动在窑里的两个人,想听听俩个人在说什么话。没成想她带着的娃——春叶却一进院子就喊叫开来“妈——妈妈”打乱了红红的想法。
其实,旺财和玲玲已经谈好了,俩人正拥抱在一起亲吻着,保不准就要干柴烈火地燃烧起来了,不料被进院子来的一声叫把俩人胸中喷发起的火焰给冷森森地扑灭了。于是,玲玲慌忙从旺财的怀里挣脱出来,与旺财拉开些距离,坐到一边的炕栏上;而旺财则是溜下炕栏,背靠着柜子站在脚地上不言一声。与此同时,安存婆姨红红领着春叶推开门走进来,抬眼看了看旺财和玲玲,刚要说话,却被玲玲抢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姐,咱们回去吧。”
红红“哦”了声说:“坐下啦话,还觉着没啦些盛哩,时候就长了。”他这么说着话,看了眼旺财。旺财微微一笑说:“不嫌我做得饭不好就等吃了再回去吧,尔格也快晌午(中午)了。”
“只要你舍得给吃,不回就不回,晌午就在你家吃了。”红红笑着这么一说,玲玲就开口了:“姐,你还真不回家去了啊?他一个男人家做饭……”这时候,一声“旺财做的饭不好,我替旺财做”的话从院子里传进来,随着话音落毕后,水生妈走进门来,接着说,“不管成不成,这一顿饭旺财是要给你们管的,这也是人老几辈留下的规矩。尔格就旺财一个人,又老实得跟个憨憨(傻瓜)一样,我就权当是旺财的姐姐了。今日个我说了算,你们就老老实实坐着啦话,我来做饭。”安存婆姨红红立马笑着说:“那就不回去了,我也懒得回去做饭,今日晌午就吃个便宜饭。”说完,见水生妈已洗毕了手,在和着面团,于是,也动手帮着拣起菜来……
每天的太阳不停地在转动着角度,总是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然后再转到东方升起西方落下,因此,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五一节就快要到了。这一天午后,旺民和媳妇、翠叶和女媳开着自己的车回来了,他们这是回家来参加二哥旺财的婚礼的。在他们还没回来的前一天,大姐、二姐和三姐就来到了弟弟旺财家里了,现在可以说,他们姐弟兄妹七个又聚在了一起。这次他们能够聚在一起不是为别的,只为旺财的婚事而聚。因此,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开心的容颜。
五一节的前一天,在省城包工的黑娃子开车带着他的父母及婆姨孩子、还有来顺和婆姨孩子及安存刚回到村上;栓臣和婆姨白红艳就从商汉市随后赶回村来,而水生婆姨桃花也带着俩个娃从县城回来了,他们都是回来参加旺财的婚礼的。到天快黑的时候,驴蹄子带着婆姨孩子也赶回村里来,一时间,静寂了两三年的村子突然热闹了,这几年没多少人的村子也显得拥挤了起来。
五一这天,冷寂了三年多的旺财家院里,又热闹了起来。从一早开始,旺财家院子里就呜儿喊叫地聚着许多男男女女的人,每张脸上都充满着欢喜的笑容。他们都穿着崭亮的新衣裳,花花绿绿,使院子里就像五彩缤纷的花园一般,团团簇簇。院子一角仍然燃放着一堆火,浓浓地柴烟冒着直往上空而起;吹鼓手在乐器的伴奏下吹奏着欢快的愉悦歌曲,使整个院子上空都荡满了欢欣的气氛。那些在外揽工的人在五一这早上,都先后赶回来,加入到其中,使院里院外一片喜庆的欢腾。
人们在欢悦的唢呐与乐器声中吃毕早上的饸络和油糕后,似乎都不愿离去,还聚在一起呜儿喊叫地说笑着各自在外地的见闻趣事。直到管事的王怀德喊叫开席了,人们才反应过来,已到了吃酒席的时候了;于是,都向席桌前涌来,吹鼓手们也不失时机地吹奏起来。此时,院外,鞭炮声、烟火声也凑着热闹,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黑娃子、驴蹄子等一些人嘻嘻哈哈叫嚷着簇拥着旺财和玲玲挤进人群,给席桌上吃喝的亲戚六人及村里人敬起了酒水……
太阳落入地平线后,西边的天际散发出了红红的霞光,把西山梁上空涂染得如同少女羞红的半张脸,羞羞答答地扭捏了许久才退去了那半张脸的红晕。此时的旺财家院里,喜庆热闹的场面也接近了尾声,又大约过了近一个多小时,随着暮色的降临,旺财和玲玲的婚宴才落下了帷幕。瞬间,院子里除了旺财的三个姐姐、翠叶夫妇和旺民夫妇、旺福一家以及舅舅、姑姑等主要亲戚还在忙碌着外,其他人都已先后离开走了。
第二天早饭后,翠叶夫妇和旺民夫妇及姑姑在众亲戚的送下,离开走了;然后,舅舅们和三个姐姐们及哥哥旺福一家也随之离开旺财家回各自家去了,于是,整个院子就剩下旺财和玲玲及女儿春叶了。虽然没有了热闹的场面,但喜庆的氛围似乎还没有散去,仍然有说笑声在院子里回荡,并不像往日一样那么的寂静了。
旺财和玲玲婚后的第二年夏末秋初的时候,玲玲经过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胖胖的儿子,高兴得旺财整天都是乐呵呵的;加上已挂了果的两处苹果园,满树的苹果个儿大色泽又红的鲜艳,使旺财显得更精神了,人也似乎年轻了许多。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最好验证。
旺财和玲玲有了自己孩子的第二年正月末,黑娃子给旺财打回电话说,办水果饮料厂的设备已给旺财联系好了,还联系好省城一家饮料企业,让旺财去参观学习一段时间。于是,旺财就和婆姨玲玲商量好决定去一趟省城,到那家饮料厂去学习半月二十天。玲玲说她原前在省城打工的时候,就是在饮料厂里上班,对做饮料的一些流程工序还是清楚的,只是对饮料的配方比例不够清楚,让旺财去学习时多掌握一些技术方面的东西。
这天早饭过后,旺财就坐车赶往县城里,一到县城,就赶上一趟即将开往省城的客车。于是,旺财毫不迟缓地买好车票,坐上了去往省城的客车。客车缓缓地驶出车站,鸣着喇叭穿过县城的街道后,在柏油马路上,就像脱缰的野马向省城方向疾驰起来。
去往省城的路,虽然是宽敞的柏油马路,但在绵延起伏的黄土高塬塬坡间,仍然像条黑得发亮的大蟒蛇,在起伏的山腰间盘盘绕绕曲里拐弯地就着山势而穿过。客车里的旺财,从拉开的车窗向外看着,对自己这次到省城去学习的事情不晓得能不能学到应学的东西,更不晓得办起水果饮料厂是对还是错,将来的发展又会咋样,对自己往后的一切都感到很渺茫。仿佛就像车窗外的这些高矮陡峭的连绵不断的山野丛林一样,影影绰绰无法晓得哪里是坦途哪里是险滩。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如同坠到云雾里一般,忧虑、焦躁、渺茫、漆黑、惧怕等等侵扰着他的心神,使他心里毛毛乱乱,又空洞得连思想也没有了。
车,仍在山腰间盘绕而行,旺财从客车开着的车窗里向外看着,满脑子里仍是思绪千缕,像偌大的一张蜘蛛网般理不清头绪。总觉着自己从此就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地窖里的癞蛤蟆,奔奔跳跳、左冲右突、尽管熬累地四肢麻木、筋疲力尽了,却总是跳不出那黑洞洞的地窖;更不晓得盛时候才能使自己真正跳出来,舒舒畅畅地活个人!此时,随着耳边呼呼地山风飘来了委婉地信天游歌——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挂在大门庭,单等五哥他来上工。
二月里刮春风,三妹子扎的红头绳;
先擦胭脂后搽粉,问声五哥亲不亲。
三月里是清明,五哥回家上新坟;
我问五哥用些啥,白面馍馍供上祖宗。
四月里四月八,五哥叫我做上一双袜;
我问五哥做些啥,蝴蝶闹梅挑上九针。
五月里午端阳,江米粽子把白糖;
白糖黑糖洋冰糖,我给五哥放满箱……
歌是对面山茆茆上一个头上扎着白色毛巾的拦羊老汉扯着他那拦羊的嗓子唱的,“嘀——嘀——”汽车鸣着喇叭应和着歌声。春光在山间的那些还没有长出新叶的树林里有节奏地闪耀跳动,绵延起伏的山圪梁山茆茆呈现出一派带阳光的古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