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圩之子（2）

　　第二天太阳刚要露脸的时候，晒场上已坐满了人，听说宇清要给大家讲话，人们的积极性特别高涨。很大一部分人来开会的目的就是想见见这位大干部的风采，并不在乎接受什么教育。很多人只听说宇清年少时就是一位才子，上大学后在新四军里做了大官，也有人想来听听外面的世界是什么形势，农村今后到底怎么发展。
　　大队主任高宇凌主持会议，吼着嗓子讲了不准做小动作不准交头接耳等七八个不准，一句话，就是要求大家认真听。宇清站起来走到台前，面含微笑弯下腰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响起啪啪啪的掌声，他向大家招招手，以示感谢，也要求大家安静下来。即刻，几百人的露天晒场上鸦雀无声。
　　“各位邻居，各位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乡亲，大家好！”
　　“好！”也有喊宇清好，领导好，大干部好的，反正是一片叫好声和掌声。
　　他向大家招招手，会场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今天，把各位邻居请来开会，我只讲两种心情。哪两种心情呢？当然，一种是好的心情，一种是不好的心情，一大早光景，我还是先讲讲好的心情，主要讲好的心情，不好的心情也顺带着讲讲，好不好啊？”
　　这次，没有应答，只有悄悄的一些议论，好像觉得宇清讲话有点绕，一个个翘起下巴期待着他的下文。
　　“今天，我能和大家在这里公开的开会讲话了，说明什呢呀？说明我们革命成功了，江山到了我们人民的手中。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二十年前，我是在我家做帮工的周逸仙，大家都叫他周蛮子，现在是我们金城县的周县长秘密发展入党的。由于是单线联系，我们圩子里哪些人是共产党员，一开始我也不完全清楚，有几个同志是我们秘密参加红军到了王家坝的队伍上才相互了解的。比如说，今天也到了会场的丛选桓同志。那时我们势单力薄，没有大炮，机枪也很少，老丛是机枪排的排长，战斗中为掩护战友，自己负了重伤，右手打残废了。哎，老丛，你站起来给大家看看。”
　　大家刷刷刷转头要看看选桓。选桓只是点点头，也不站起来。宇清从台前走进会场，走到老丛身边时，举起右手，大声说：“报告老排长，战士高宇清向您敬礼！”“宇清，我的兄弟！”选桓颤抖着叫了宇清一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会场上一片唏嘘。宇清一边安慰着选桓，一边拉着他的手走上主席台，叫他坐下。学礼给选桓倒来一杯水，宇清给他点上一支烟，台下一片掌声。
　　稍静下来后，宇清继续说：“各位乡邻，为了抗击日本鬼子的侵略，为了推翻旧社会的反动统治，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我们圩子的人是作了重大贡献和牺牲的。从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我们圩子里先后有四五十人参加红十四军、八路军、新四军和志愿军的，在战场上牺牲被确定为烈士的就有十二人，大多数人都负过伤。我的堂兄弟得江从朝鲜战场负伤回家，虽然明确了伤残荣誉军人的身份，可是还没有拿到应有的津贴；更多的人虽然受伤，可是连荣军的身份都没有被认定。像丛选桓同志负伤回家，由于环境恶劣，连红军战士的身份都没有暴露。今天，我们取得了胜利，我们能在这里公开开会，我的心情是好的；但想起烈士们，想起伤残的战友们，我的心情就坏透了顶，是很难过很难过的！”
　　台下有人哭出了声。坐在宇清身边的选桓抹抹泪说：“别讲了，别讲我了，我比那些个死鬼还多了条命根头子呢！”
　　宇清点点头，自己平抑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后说：“今天一大早叫大家来，讲这些做什么呢？不是要大家伤心的，我要和大家共同再想一下，我们闹革命流血牺牲的目的是什么，再讲一讲党在农村的政策，党员、团员、大小队干部要认真学习，吃透精神。我们闹革命的目的，就是让绝大多数的人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如果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如解放前的话，我们的革命就没有意义，烈士们的鲜血就白流了呗，是不是啊？
　　“眼下，我们的生活碰到了一些困难，可能以后几年还会遇到大的困难，这里有国际的因素，西方帝国主义封锁我们。例如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发动朝鲜战争，战火烧到我国东北边境，企图扼杀我们新生的人民政权；同时也有我们国内的原因。一是自然灾害多，二来也是我们在经济建设上缺少经验，缺少技术，缺少人才。但是我们要充满希望，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国家正在进行政策上的调整、改革，也正在大力发展教育，培养我们自己的人才。我在这里透露一下，要不了几年，我国就能自己造出原子弹，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也不怕！”
　　宇清说到这里，脸上透出坚毅和自信，人群中发出各种议论，响起的掌声又稀稀拉拉的渐渐停了下来。宇清种田出身，深深知道说千道万要米烧饭的道理，这个身经百战的红军老兵，这个开过大大小小无数次会议的思想政治工作者，瞬间显得有点为难了。这些世世代代辛勤耕耘在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乡邻，这些普通的农民百姓，随着战争硝烟的离散，随着土改高潮的远去，已经从大跃进大炼钢、大深耕、大食堂的狂热中冷静下来，面临着温饱问题的生死考验。他们没有太大兴趣听你一国际二国内的形势报告，他们的最起码的要求是能活下去，能吃饱穿暖而且活得有尊严！
　　是的，没错，吃饱穿暖和活得有尊严，这是两个重点，我要代表党给群众点亮一盏指路明灯，引导干部群众认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认识集体生产的优越性。他决定调整讲话内容，要讲得大家心里热乎乎的才行。
　　他稍微停了一会，会场上没有了声音，这一是对宇清的尊敬，二也是人们在急切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宇清清清嗓子说：“各位乡邻，刚才讲得有点激动，也有点乱，啊！”这时会场上更加安静了。“搞人民公社，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是党中央毛主席在充分调查农村农民的实际的情况下，号召我们搞的，这是壮大集体经济造福广大农民的伟大举措。大家都知道一根筷子容易断，一把筷子不容易断的道理，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划桨开大船，是不是啊？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是，我们的集体生产群众生活为什么没有搞好呢？”
　　说到这里，会场上又是议论纷纷，有人甚至吵起来了。“都是那些当干部的狗日的心太黑，只顾自己捞好处，不管我们社员死活！”“就是的啊。”“吵什呢吵？听宇清讲呗！”
　　“不要吵！”高宇凌大吼一声，“我宇清哥是中央干部，他不懂啊？不要乱讲话，听宇清哥讲，啊！”
　　“大家讲，很好嘛，我们就是要把话放在桌面上讲，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不是封建帝王时代了。不是谁说了算，要看谁说了对，是不是？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讲过，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说我们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听你的，你说得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
　　会场里开始出现了笑声和低声的议论，有人低声嘀咕宇清刚才的话是扇了宇凌的脸。宇清继续讲：“刚才，我讲了集体的优越性，那是不是一搞集体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呢？当然不是。众人划桨开大船，不错，要齐心合力，但是要求船老大必须把好舵掌好方向，是不是啊？我这次回来休假时间不长，一是探亲，看望我的家人，看望圩子里的大家；同时，也是按照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做一下农村社会调查。我是农民出身，不能不了解家里的情况啊，如果光坐在北京想当然说话，那就是毛主席批评的瞎子捉麻雀，乱折腾啊！
　　“我很快就要回北京去参加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会议精神会通过报纸宣传，也要专门下发文件传达的，希望干部们要组织群众学习，调动广大社员的积极性，迅速掀起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这次回家，我没有去县里和公社，没有去听他们的什么汇报，我走了几家亲戚，更多的是走到田里去看庄稼的长势和各位的辛勤劳动，早晚到邻居家串门聊天，听听大家的心里话、真实的话。我们生产队的四五十户人家，除了没有和王哑爹说上话，其他的都谈过了，要么是我上门，要么是到我家去的。听到了真话，也听到了假话，有的人不肯和我说实话。请大家不要把我当大官，我就是人民政府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再说一次，我高宇清永远是个农民，永远是一个高圩人，永远是高圩人的儿子。即使走遍天下，不会忘记高圩是我的根！”
　　宇清的讲话深深触动了高圩人的情弦，人们的内心一阵阵的抓揪抽搐，眼中饱含着动情的泪水。会场上寂静无声，人们在和从自己圩子里走出去的心中英雄，进行着心对心的交流情对情的碰撞。接着，宇清讲了圩子里目前的困难和问题，不点名的批评了一些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假公济私不管群众死活的问题；说假话虚报产量欺上骗下的问题，还有乱整人搞斗争扩大化，无心组织生产，无意关心群众生活等严重问题。
　　人们惊叹于宇清回家才几天，能把事情弄得如此清楚，说的都是大家的心里话。他还对如何精耕细作、排水保墒、更换高产优良品种、利用农闲时间发展工副业、增加集体和个人经济收入，做出了较为具体的说明；对移风易俗，讲究卫生预防疾病，建设文化生活提出了明确要求。特别强调了家家户户都要特别重视对子女识字做人的教育。人们越听越有劲，越想越有奔头，他唤起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大家心里都开始暖起来了。
　　叫人意想不到的，大多数人感到极为遗憾的是，宇清在这几天中，已经悄悄办好了和二兰协议离婚的手续，离家时把两个大点的孩子带走了；更加叫人们难过和唏嘘不已的是，宇清每年都要回家看看的承诺，现在永远不能实现了。他去北京不久就生了病，病情恶化后去苏联抢救治疗，没有能活着回来。当二兰逗着扣子盼着宇清回家的时候，他的骨灰盒已安放在八宝山了，听说后来和朱总司令、周总理的骨灰盒安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