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梦王（三）

　　“你看到了什么？”梦王问道任水。
　　“我看见一根……一根形似钢管的圆柱形物体。”
　　“没错，那就是这个寄生蛋里梦王脑袋里的宇宙。这宇宙其实就是一根钢管，而其中所有的生命和星际皆存在于其中。”
　　“他的脑袋里有宇宙？还有星际和生命？那他和你是一样的吗？你们都是会做梦的梦王吗？”
　　“不对不对！他和我是蛋内和蛋外的分别，这是有本质性区别的！你看他的宇宙是钢管质地的，而他则给自身通了强磁，也就是说，钢管宇宙内的生命和文明无论发展到怎样的程度，都是在其可控范围以内的，也就是说，这个宇宙里面的一切都是按照这个梦王自己的意念发展的，而在他的意念里，是不允许宇宙内的生命和文明有自主意识和思想的。这里面的所有生命秩序和宇宙发展都按部就班，在既定的框架之内，甚至都不会有生命怀疑他们这个世界和宇宙的真实性，他们更不会为了追求宇宙终极真理，探索形而上学的哲学而奋不顾身——这是他们和你们的最大分别，这也是他和我之间最大的区别。”
　　“可这个梦王为什么不和你一样，让他脑袋里的生命和文明拥有思想、拥有自主意识、拥有对真理的渴望、拥有对一切的一切之尽头不顾一切追求的孜孜以求呢？一个充满多样化、更多可能性的宇宙不是应该更有趣吗？”
　　“如果他和我一样，那么他也就不至于待在寄生蛋里面了！你知道要创造出一个拥有自我意识和思想的生命、文明、宇宙需要消耗多少的时间、精力和耐心吗？你又明不明白，当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梦王明明能够生而安乐的时候，他又何必生而忧患呢？创造一个有趣的宇宙确实会让我拥有一种别的欢乐不可替代的归宿感，但对于别的梦王而言，这种归宿感根本就不能与他们的生而安乐相提并论。对于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对呀！你们宇宙中每一个生命的思考过程、每一次惊喜、失望、痛苦和怦然心动、茅塞顿开，我都会感同身受，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苦行僧，明明放着优质的生活却不过，而要不厌其烦地来你们这里经历五味杂成的百味人生，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有些梦王追求的生活并非是那种最舒适的，而是最能令自己产生无法自拔的依赖感的。就好比我吧！要是我身边所有人都是没思想的机器的话，那和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着又有什么分别呢？”
　　“老实说，此时此刻，我第一次单纯地因为自己生而为人而感到庆幸，当然啦，这是以我们的宇宙为前提的，至于我右手里的这个宇宙……听你这么一说，它确实是像极了一个好看的傀儡娃娃。只不过……梦王，为什么我看不见这个宇宙的起源呢？”任水一脸诧异地瞪直了眼睛问道：
　　“难道它根本就没有起源吗？”
　　“不！不是它没有起源，而是它的起源和你相像中的不同。并非每个梦王脑袋里的宇宙起源都是从一个粒子、一颗尘埃开始的，相反，极大多数梦王脑袋里的宇宙起源都是较为靠后的。就像你们人类做梦一样，做梦和讲故事不同，并不一定甚至总是不会从头说起，有时候你进入一个梦境，突如其来的场景都是随机出现而非从头到尾按顺序映入你眼帘的，你仔细想一想，你做梦的时候是不是突然就进入到了一个始料不及的场景之中，同样，梦王脑袋里的宇宙也一样，他们脑袋里宇宙的起源在哪里，全凭他们的心情和意愿。我记得我当初开始做梦的时候，那个时候宇宙的发展就已经是有几十亿年寿命的样子了，这也导致了你们宇宙文明难以找到宇宙前几十亿年一直到起源这段时间之间的证据了，所以你们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这其实从来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们言归正传，你好好看看这个梦王脑袋里的宇宙，对于一个人类而言，见识这种事情的价值和意义是远远高于你自身生命的。”
　　“是。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任水惊出声道：
　　“我看见一个人了！”
　　“你看见谁了？”
　　“一个人！一个笔直地站在宇宙中间的人！”
　　“还有呢？”
　　“没……没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这偌大的宇宙之下就只有这么一个人！没有星际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一粒尘埃！宇宙中只有这一个人和没有尽头的黑暗。他是谁？他到底是谁？”任水突然间便几尽崩溃着，问道梦王。
　　“他正是这个寄生蛋里的梦王眼中的自己罢！”梦王徐徐回答着。
　　“还有呢？他眼里只有他自己一个吗？他的宇宙观里就没有别的生命了吗？即便……即便是没有意识的生命……即便是初级生命或者只是原子核也没有吗？他的宇宙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吗？他难道一点儿都不怕孤独吗？”任水几乎是咆哮着狂吠了起来。
　　“也不排除有些梦王的宇宙观里、脑袋里、意识里就只有他自己呀！他们不甘愿同大部分梦王一样舍弃自我意识，又觉着这世界里除了他自己以外，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自己了，索性他们的世界里就干脆只剩下了他们自己。”
　　“他们到底要怎样？既不愿意同云梦里的其他梦王做思想交流，又不希望自己的意识里出现其他的自主意识，然后还对没有意识的贪图享乐嗤之以鼻，没有感情的寄托没有思想的共鸣甚至没有生死的概念，他们究竟要什么？他们只要孤独吗？”
　　“这云梦里的文明再发达，这世界里的人再多又怎么样？生命终究是独居动物。我们一直是无数个体而不能成为一个群体，孤独是宇宙之源，这源头甚至没有尽头。”梦王带着止不尽的哭腔和道不尽的无奈解释道：
　　“不要以为文明足够发达，知道的真理越多就能够无所不能了，即便这世界、这宇宙、这整个云梦都是你的那又怎样？这样你就能够摆脱孤独了吗？你像女娲一样捏出了无数拥有自我意识的泥人，让他们成为你思想或是思维模式的一部分，你就真的能够找到感情寄托而不是仅仅打发了百无聊奈的虚无和空虚吗？”
　　“那你们……还有我们，我们走到宇宙尽头，时间极处，看见宇宙真理之后，只是为了证明人生而孤独的道理吗？除此以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了吗？”任水缓缓收回了寄生蛋上的双手，朝着看不见尽头的云梦深处走去。
　　“你这是要去向哪里？”梦王在背后问道。
　　“我去……你们云梦的尽头在哪里？又或者说，离云梦尽头更近，或是离我们这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任水一面往前漫无目的地疾走，一面回过头来伸着脖子问道梦王。
　　“你去那里做什么？”梦王不解道。
　　“我感觉我离自己想要的答案还是太远了，每当我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我就会往最远最深处走去，我一向固执的认为那里有我想知道的事情。事实上，我的固执和坚持往往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能告诉你尽头在哪里，但我无法带你到尽头之处去。任何文明等级的限制，都取决于它是否能够打破其所在纬度的桎梏。梦王存在于云梦，文明等级无法突破云梦，既无法走出云梦。但仅仅是带你身临其境地去感受云梦尽头，我还是有些法子的，我确认一遍，你是要到云梦尽头去对吗？”
　　“没有错！”任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这个简单，虽然云梦不在我的脑子里，可我的脑子里却有云梦的地图。”梦王说着自话的同时，画出了云梦尽头的轮廓，任水惊奇地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也瞬间不再是方才的景象了。
　　“这就是云梦尽头的样子，但你可别误会，这里并非真正的云梦尽头之所在，只是一个让你感觉不到现实场景的虚拟场景。”
　　“但真实的云梦尽头也正是这样的罢！”
　　“没错，除了在知道这是虚拟场景的前提下，这里就是云梦尽头无疑了。”
　　“可……可这……可这里分明就是银河系里的地球啊！”任水面对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眼万年之变迁，大惊失色。
　　“原来你心里最终的归宿是地球啊。”
　　“我的归宿？”
　　“没错。云梦究竟有多大，以及云梦之外是什么，我们梦王也不得而知，但抵达云梦尽头的生命所看见的场景，将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存地，我们也称之其为归宿。很显然，对你而言，你在地球渡过了你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你应该最想在地球上一直生活下去对吧？”
　　“是，是这样罢！可这样一来我来云梦尽头似乎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我穿越了那么多空间纬度来到这里，就为了看一眼地球吗？”
　　“无论是你们的宇宙还是我们的云梦，它们本身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你心中是什么样子的，那么它们就应该成为什么样子。”
　　“好了！你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好吗？”任水中断了与梦王之间的沟通，但独自身处云梦尽头的他，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到底应该相信谁的话？谁的世界观才更可靠？究竟哪个纬度，哪个文明才最接近宇宙真理？究竟是宇宙还是云梦世界才是真实的？究竟哪个智慧生命的意识才是真正自主的？宇宙真理究竟在何处？云梦之外又还有什么？这一切一切的终点和目的到底是什么？这所有问题的答案又到底藏在哪里？
　　“杨帆！杨帆啊！你还听不听得见我的声音啊？你知不知道我已经被这一切的困惑折腾得思维紊乱，体无完肤了啊！”任水一听到自己的归宿，便不由得同那个认识许久又许久都没有联系了的老友流涕哭诉着，但在这云梦尽头，在梦王沉默着以后，除了任水自己的啜泣，便再无别的声迹可寻。任水在这云梦的尽头，在这百感交集又万籁俱寂的禁地，在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意义的虚实之间，一个人拿起了放大镜，他突然间便茅塞顿开：原来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和放大的并非是宇宙的终极真理和自己的大智慧，而到头来只是思维的无知和生命的渺小。
　　“我终究是无法见到真正的宇宙终极真理的。”任水把脑袋埋进双膝和腹部之间，不禁泪流满面。
　　“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先活下去再说！”任水在冥冥之中仿佛出现了幻听，而让任水断定这声音并非是幻听的，却也只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看来眼下最想让自己活下去的人，竟只能是自己了，活着才能保证自主意识的不易主。而拥有自主意识，则是除了洞悉宇宙终极真理以外最难能可贵的事情了，生命害怕死亡，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对肉体的不舍和对分离的痛苦，我们只是单纯地不知道死亡是否会剥夺我们作为一个人的自主意识罢了！况且在如此错综复杂的空间纬度和宇宙置换之中，死亡的定义和方式又如此的层出不穷，唯有自己活着才是最可靠的事情，除此以外，旁人任何的世界观、对宇宙和生死的定义都只能作为活着的自己的世界观的参考。可这到底不过是任水因为无知而对自己的挫败寻求的敷衍、欺骗和心理安慰罢了！究竟什么才是宇宙终极真理？宇宙终极真理又到底是什么？正在这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困顿徘徊之际，任水被腹部掩盖住的双眼突然情不自禁地缓缓睁开，黑暗的世界仿佛被打开了一扇大门——而那一方象征智慧之光的光明从出口之处，正好直射入了任水的眼睛。
　　“我为什么非要找到宇宙终极真理？我找不到宇宙终极真理又如何？而我即便找到了宇宙终极真理，而后就没有别的问题能够难得住我了吗？我为什么就非要苦苦追寻一个答案呢？有果就有因，一个答案的背后透露的是一个问题，而非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如果我不把答案看得那么重要了，在答案本就不存在的情况下，那也便不再有任何的问题和困惑了罢！”任水双手抚在脸上，泪流满面，声泪俱下。他终于在超脱了宇宙的桎梏以后，在云梦尽头再次实现了超脱。
　　梦王惊惧地望着任水超脱了云梦而存在，成为了既宇宙、云梦以外第三大纬度的存在，梦王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曾经思维的一部分，它甚至不知道自己不敢相信的究竟是思维竟然能够拥有如此这般大的力量，还是不敢相信冲破这一切桎梏的根本竟然来源于它自己。但任水如今果然超脱而成为了第三大纬度中的一部分，梦王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里，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梦王解释得了这个最高纬度的存在，它只是目送着任水化作最小生命单元的中子生命，存在于了那个一直被宇宙文明和云梦智慧称之为“宇宙终极真理”的地方。带着所有文明和智慧生命的憧憬，甚至是妒忌，任水一个人来到了宇宙终极真理存在的第三大纬度之中。
　　“你终于来了！”任水在这第三大维度中，第一次看见的生命和听见的声音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他的眼里，任水应该只是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中子生命体，所以在别人眼里，这应该就是一个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疯子，但在任水眼里，这个男人和自己此时在地球上看见的人类却并无二样。
　　“你是根据我内心的想法和情感波动产生的影像吗？”任水问道那个男人。
　　“不！这里不存在任何虚拟影像，这里正是我所存在的真实世界。”面对那个男人的回答，任水目瞪口呆却又不发一语，他不明白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应该如何进展下去。望着那个陌生男人的脑袋，任水仿佛看见了一头雾水，他对这个男人的一切毫不知情，而这个男人对他的世界似乎也是这样，任水盯着他足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却并未看见他做过别的什么事，只是一个人来回踱着步，十分焦急，万分困顿地徘徊在自己目之所及的那几块地板上不知归处，他既不抽烟也没有喝茶的习惯，漫无目的和漫无目的地思索构成了他一个人独处时候的全部内容。
　　末了，他转过身子来，丝毫不在意任水的体会，回到那书桌的面前，盖上笔盖，合上笔记本，唉声作罢离去。
　　任水惊恐地看见那笔记本的扉页上赫然而立起的四个字，正是那——宇宙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