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依为命(2)
作品名称:二兰 作者:高研 发布时间:2019-06-02 22:15:54 字数:3562
圩子里的夜是静谧的,安详的,如果没有饥饿的威胁,溶溶月光下的夜色十分的美好而醉人,空气里带着各种花的丝丝的香甜气息。扣子跟着建国信步向晒场走去,这是孩子们经常聚集嬉闹的乐园。咦,鼻孔里从哪儿飘飘忽忽地钻进一丝丝肉的异香?哥俩都感觉到了,可怎么能有肉香,不年不节的?
“哥,肉味!真的,你闻!”
“哼,看你馋的!嗯,你闻到哪里有啊?”
两人嗅了一会儿鼻子,辨别出了肉香是从晒场南边吹过来的,可问题在于那边是集体猪舍,晚风吹来猪圈大粪池的腥臊臭味才正常啊。植物有向肥性,动物有向食性,人类有向善性,这是天性。但人在饥饿威胁到生命存在的时候是难以保住所谓道德底线的。这哥俩晚饭虽然吃饱了,但是肉的香味对他们来说实在有太大的诱惑力。两三个月前春节祭祖后的大半碗肉半口半口的抿着吃哪里过瘾?那肉的异香已经显得遥远而缥缈了。
建国一开始还以为是幻觉,扣子说了以后他才确认没错,可心里狐疑,难道有人斗胆偷杀了集体的猪?他悄悄拍着扣子的肩膀低声说,把步子放轻点。两人踅到猪舍南边门口时,里边原来的一星灯火突然熄灭了,他们确信肉香就是从这里溜出来的。
“人呢?”扣子大声叫着问,里边没有反应。
建国说:“什么时候了,晓姑丈不要回去困啊?”
扣子说:“不是,刚才还有火亮的!”
“走吧。”建国说着向扣子摇摇手。扣子不领会什么意思,说着:“我用棍子到里边去呼呼,看人死哪里去了。”
“嗯哼,嗯哼……”猪舍里传出饲养员王三爹熬不住的那老吼子的咳嗽声,还有不知是谁的低低的呵呵笑声。小马灯又点亮了,昏黄着那淡淡的光。只听王三撕拉撕拉地喘着说,“没什么油了,一阵风又吹熄灭了,哎……”像风箱在说话。
建国他们进去后都看到了,陪着王三爹咳嗽,刚才发出笑声的是和老爷子搭伴多年的老寡妇晓姑妈。一张小破桌子上盛着半小锅子肉,有点像兔子肉,香味怪怪的。建国他们辨不出茴香八角是什么味儿,但实在没有在外边感觉到的那样好闻。
建国立即觉得有点难为情,这两位都是他尊敬的长辈,他叫了一声晓姑妈和晓姑丈,就想退出,只是扣子跟着叫了人以后,两眼离不开小锅里的肉。
晓姑妈呵呵笑着说:“你们不吃的,不是晓姑妈我小气,啊。”
晓姑丈王三说:“要不叫伢儿尝尝?”
晓姑妈立即打断说不行!
建国立即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只是晓姑妈不忍心说出原委而已。建国想如果他猜得不错,肯定是晓姑丈把他放学回家时看到的,那只淹死在粪池里的小猪在天黑后捞上来洗干净后再煮了吃的。集体兔子早就死光了,锅子里不是兔肉,谁也没有胆量杀集体的活猪吃!想到这里,他一阵阵作呕,心头又泛起无比的酸楚和无奈,拉起扣子就走。扣子一只脚起身一只脚不肯抬起而在地面上摩擦着走。离开猪舍一段路,扣子还眼巴巴的不断回首张望。
建国弯下腰凑到扣子耳边说:“那是一只死小猪儿。”扣子说:“死小猪儿我也要吃。”建国摇摇头,忍住没有说那小猪儿是掉进粪池淹死的。扣子伸伸脖子咽咽涎水很是失望,他很想尝一块那辣香辣香的肉,小嘴翘的老高,不理解建国为什么拉起他就走。
王三和晓姑妈搭伙吃饭好多年,没有举办过任何仪式,从来也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圩子里人慢慢都叫王三晓姑丈。不忌男女老少,他是大家的姑丈,有人戏称他是“公共姑丈”。
晓姑妈原来是婆家捡回家的女婴做的童养媳,取名高晓姑娘,高家晚辈的孩子就顺口叫她晓姑妈,圩子里的孩子们都跟着叫晓姑妈,人们已经渐渐忘记了她叫高晓姑娘。
晓姑娘的公婆和丈夫相继早亡,她又没有生儿育女,只会做些侍奉丈夫和公婆的家务,不会田庄活计,留给她的十几亩田只能租给别人种。说是租,倒不如说被族人像守成他们几家强占去种了,租子的多少,当然要看收成了,更要看租户的心情。那些族人租户说着你一个女人要吃多少?好歹收成后也给她一部分粮食,足以让她能吃上半饥半饱。她一人拥有十几亩肥沃的土地,本可以过上十分富足逍遥的日子,恰恰相反的是她受够了族人的欺凌;甚至有人还把她的土地转租给别人再谋取利益。
土改的时候,按土地占有的多少要给她个地主成分,至少是富农。鉴于名义上是地主实际过着连贫农的日子都不如的情况,土改工作队在划定晓姑妈的成分时真犯了难。有理没理,出于地理。工作队王队长和学礼等地方干部商量后,就就靠靠给了她一个富裕中农的成分。这个好像不太审慎可也无法和政策对得上号的定论,倒是规避了晓姑妈以后几十年的政治灾难,虽然晓姑妈本人当时对给她什么成分的态度是无所谓的。晓姑妈是个随遇而安很是无欲无求的人,大家进社她也跟着进社,大家一起干活她也跟着大家一起干活。但是大家都知道她的实际情况,没有谁挤兑她,干部们也尽量安排她一点轻活干。办托儿所时,安排她照顾小孩,以满足她做做母亲的心理需求。现在是配合饲养员王三养猪,绝大部分活儿都是王三干的,她只要把搅拌好的饲料用大勺舀进猪食槽即可。
晓姑妈一个人孤苦伶仃时,受到过二兰的接济照顾,虽然年龄比二兰还大一岁,但也跟着别人叫她二姐,两人十分投缘,凡事都彼此有商有量。晓姑妈为人亲和不小气,吃一条黄瓜少不了给建国半截,炒半瓢蚕豆也要先留给建国两把,建国从来不怀疑晓姑妈对他的好。
晓姑丈姓王名太成,排行老三人都叫他王三。王三原是王家店的一个孤儿,生活没有着落,今天给东家放牛,明天给西家斫草;抑或给鱼贩子洗小鱼,抑或给杀猪的当下手,流落到高圩也在高宇清家做过一段时间帮工。这个饥饱不定吃百家饭长大的王三,偏偏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历尽苦难贫寒的王三,说话粗声大气做事大大咧咧,但并没有失去做人的良知,看惯了人世间的炎凉高下,更有了一颗同情弱者的暖心。
晓姑娘当年开始守寡的时候,有好心人就想把他们凑合到一起,可王三显得非常腼腆,支支吾吾地对好心人说,晓姑娘如果真有此心,等我将来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再说。意思是做人不能乘人之危或者坐享其成。后来跟着圩子里的船老板下江出海去捕鱼,练得一手击水弄潮的绝技,不惧任何风浪,又善于识别鱼性,船主们都竞相请他做船老大,用到他成本低收入高啊。王三每次返回圩子都带上好多的鱼,把鱼分送给对他有过恩的人。他为人表面一团和气不得罪张三李四,但骨子里恩怨分明,那些视他似草芥待他如猪狗的人,他说不肯把鱼腥气送去弄脏人家的。他也回不了王家店了,撵他出门的两个哥哥已经把该属于他的一份房产分了拆了盖了自己的房子,他已经无家可归。
王三依然在漂泊,东家过一天西家吃一顿的,只是眼下和原来在圩子里给人家帮工时的身价不可同日而语了。好心的人们又想起了凑合他和晓姑娘的事,他依然红着脸不好意思去。二兰啜了他几句,怂恿他主动一点,难道要慢慢苦等吗?他扭捏着求二姐帮他给晓姑娘送几条鱼。
“看你这点出息,我先去再问问情况,人家愿意的话,还是你自己送去,行不行啊?”二兰哂笑看着王三,王三憋了好长时间,牙缝里才挤出一个字,“行”。
其实,二兰早就和晓姑娘谈妥了,晓姑娘看中王三的就是他为人的朴实豪爽又聪明能干,门上有个当家的,也省去了一些非分之人挑逗纠缠的麻烦。寡妇门前是非多,总有人怀着贼心欲揩油抹醋沾点便宜,更有长牙齿们说些闲言碎语,叫你过耳心烦。再说,晓姑娘就如未改嫁的祥林嫂一样,年近四十还是女儿之身,嘴里不说,心里岂有不要男人雨露阳光的道理?为稳妥起见,二兰还是要去和晓姑娘通一下气。
“哎,晓姑妈,有人要送点带鱼给你吃吃,要不要?”
“二姐,我没有那福气吧?”
“别傻吧,你有这个福气的。”
晓姑娘听二姐这么一说,脸就红到耳朵根儿,虽然此前已知根知底的谈过多回了,可那种羞涩依然像个少女。
“有点出息吧?真是一对宝贝,他在我家里还不好意思来见你呢!这样,我回去叫他来,你可不要说刺耳的话,叫人家下不了台,啊。能谈到一起也是个缘分,谈不拢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听见了吧?”
晓姑娘嗯着点点头说:“那,那我就听二姐的。”
后来听人说,王三到晓姑妈家去后,红着的脸打个照面就转开了去,憋了好长时间才从嘴里漏出一个字“鱼”。
晓姑妈轻轻说了声“不要”,王三的头低得没法再低下去了。
晓姑妈哂笑了一声说:“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洗洗,一身的鱼腥气哟。”
圩子里人都知道,王三不可能不知道晓姑妈有洁癖,走路怕踩到虫子,衣服沾不得泥点,鼻子闻不得异味。可此时的王三心里热血沸腾,一种甜蜜的幸福感如强烈的电流通遍全身,浑身酥软像要瘫倒又好像轻飘得要起飞一样。他不知所以,他无法自控了,不由自主地挪近了晓姑妈。晓姑妈此时做推脱状向后移了两小步,然后顺势就挨到了男人的怀抱。两个苦命人依偎在一起,心脏贴在一起跳动,浑身颤抖。没有什么鱼腥气土腥气的,相互感到哈气如兰,完全沉浸在温馨的甜蜜之中……
据好事者说,他们在后墙根偷听一段时间后,听到晓姑妈是惨叫了一声的,以为王三在施暴还准备冲进去救人,但很快就是低低的说话声,很是和谐。至此,人们知道了他们两人步入中年才第一次行事。至此,王三外出回来就直奔晓姑妈而去,渐渐的有人就开始叫孩子称王三“晓姑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