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特殊记忆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19-05-28 11:07:11 字数:5898
黄继武是爷爷黄传淸的命根子,是亲骨肉心尖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并且从黄继武记事开始,他自己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然而让黄继武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所有关于他亲生母亲郝怀玉的情况,他爷爷黄传清却到死都没有向他透露只言片语。不仅如此,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往事的时候,黄继武还非常惊奇地发现,从小到大,郝怀玉这个名字,在整个黄家始终都是一个“忌口”,是绝对不允许——尤其在黄继武面前提及的。换句话说,黄继武最终获取并掌握他亲生母亲的全部情况,都来自于他小时候“偷听”邻居平常“闲聊”当中有意无意之间所流露出来的一鳞半爪、一星半点的信息,他再根据这些信息的日积月累,然后进行认真仔细的梳理筛选和汇总,才最终真正得出一条关于他亲生母亲郝怀玉的脉络清晰的命运轨迹来的。
多年之后,黄继武就是凭借这些“偷听”来的一鳞半爪、一星半点的信息,独自一人去戚墅堰,在那拥有十好几万人口的镇区范围之内,“大海捞针”一般找到他的舅婆(外婆)家,并在获得他舅婆的认可之后,他才最终真正了解并且掌握了他亲生母亲郝怀玉的全部情况的。不过这都是后话,这里统统按下不提。
从某种角度,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正是黄继武异于常人(同龄人)的地方。
这一年,准确地说,就是他亲娘邹凤英去世之后没过多久的某一天,他爷爷把他掮在肩胛(膀)上,然后从范家塘一路掮到青山桥菜市场斜对面的那条弄堂——他姑婆租住之处的情景,黄继武至今仍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一路上,爷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小武长大以后,会不会也像爷爷现在这样,今后无论走到嗲地方,都把爷爷掮在肩胛上啊?”
坐在爷爷肩胛上的黄继武,一只手举着一根棒棒糖,另一只手摇着一个拨浪鼓,望着一路走动的景致,脸上洋溢着激动与喜悦,自然一个劲地点头回答说:“会的,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孝顺爷爷的。”
爷爷听了孙子这样的回答,心里感觉吃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于是嘴巴里面便“乖小佬好小佬”地对孙子夸个不停。
黄继武至今都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条小弄堂,弄堂口头有一个老虎灶,当时他爷爷掮着他穿过北门下街——老常州人都习惯称作北门头的,来到关河路,向右拐,往西走几步,过青山桥,来到北直街,再往前走几步,就走进青山桥菜市场斜对面的那条弄堂口,经过那个老虎灶,接着再往前走上一二百米,就到姑婆租住的那个家了。黄继武还清楚地记得,这家户主叫苏佳琪,跟他姑公苏佳君是堂房兄弟。因此,他们两家,既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又是头顶一个祖宗的“家门里”(自家兄弟的意思),相对比较亲近,相处得也比较融洽。
因为这个家座落在关河南岸,或者说,因为这里的地形地貌相对比较特殊,再或者说,因为黄继武当时还不得而知的某种缘故,所以,这里的房屋建筑和整体结构也比较特殊。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走进这里的任何一家,无一例外地都必须下跨8到10级的青石板台阶,然后穿过一个与房屋同等长度的露天院落,院落的三面(入口处除外)种植了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非常的赏心悦目。
走进家门,映入眼帘的是两间宽敞明亮的堂屋,堂屋正面墙上照例悬挂画有仙鹤松柏的巨幅中堂,以及两排对称的对联,其上联是:“春风杨柳鸣金屋”,下联是:“晴雪梅花照玉堂”。下面照例是一条长几,长几的正中央照例摆放着一尊高高在上的笑弥勒佛,笑弥勒佛的下面则分别由一个香炉,一个烛台加以拱卫;长几前面照例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正面是并排两张十分考究的靠背椅,因为坐上那个位置的,都是家里的尊长;其它三面则是普普通通的长凳。堂屋的两边分别是东西厢房,厢房两侧都有通往后面一进的一扇偏门。这一进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两个偏房设在中间,东西两边分别是厨房和杂货间。
打开后门,则便是关河了。这关河跟常州地区的任何一条河一样,河里行驶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船只,有那种大型的驳船,拖船,也有小划船,还有比小划船稍微大一点的乌篷船。从他家后门出来,这里同样砌有8到10级的青石板下河台阶,家里所有洗洗涮涮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完成。台阶的东西两边还砌有两个粗大的石墩子,那是用于船舶停靠时拴缆绳的,这东西,城乡码头几乎随处可见。但单门独户有这样气派的下河台阶和如此巨大的石墩子,却并不多见。
最招眼,或者说最吸引黄继武的,还是那支在河岸边的大大小小鳞次栉比的扳鱼网了。那扳鱼网的结构比较简单,网是粗尼龙线织出来的,用四根竹竿的顶端分别牢牢系住渔网的四只角,然后用一根碗口粗细的竹竿或者树杆将它与一根粗麻绳一起联系到那个交叉点上面,而另外一端则固定在岸上,作为整个扳网的支点,其扳起落下的过程,实质就是那根粗麻绳的收放过程。扳网的性质与拦河网既有相似性,却又不尽相同。说它们有相似性,是因为两者都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说不同则是因为,拦河网是将整个河道“拦腰截断”,顺着水流游到这里的鱼儿,是真正的自投罗网,无可逃遁。相比之下,扳网就相形见绌了。它在宽阔的河面上,只是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一个微不足道的沙漏。每一次的扳起,都需要智慧、技巧,同时还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才会有那种预期的沉甸甸的收获。然而话又说回来,拦河网的功能虽然强大,但它的弊端却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它的成本是一张扳网的几十甚至上百倍;其次,河道内船只来回穿梭,为了不影响船只的正常航行,也为了确保它的网不被戳破或者被裹挟,所以,每遇船只过往,它都要及时快速地全部沉入水底,特别费时费力又费心,而扳网则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与顾忌,它永远都是那么收放自如,张弛有度,而且又是那么从从容容,那么优哉游哉。它每次扳起来的时候,都会伴随一份沉甸甸的快乐与收获;它落入水中的时候,则是一种充满了对下一个希望、憧憬与喜悦的翘首以盼。
关河,原先是护城河,以北塘河南口为界,分为东西两段。关河东段自北塘河口到水门桥与古运河汇通,系唐哀帝天佑年间(905-907)开凿,距今已有1102年,历经宋、元、明、清,共疏浚达16次,民国年间也曾经进行过疏浚加深。
五代十国吴王杨溥天祚元年(935),常州刺史徐景迈新筑罗城,并在罗城与关河之间挖掘罗城城壕,在城壕与关河之间留有较为开阔的堤坝,(后误传为罗武坝)。关河的主要功能是通航运输,而城壕则成为护城河用于城防,民商船只无故不得驶入。全国解放之后,又经过多次疏浚,1959年,开凿打通北塘河口向西至涵洞桥之间的河道,1962年开坝通航,从此关河东西两端均与大运河联通,并成为常州市区的一条重要河道。
房东苏家虽然拥有这么大一处住宅,但他们家住在这里的人却不多。而且作为房客的姑婆家,居然住的是东厢房,可见两家关系确实非同寻常。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住东厢房都是一个家庭权力地位的象征。他们却打破了这种格局,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例外。
在黄继武的记忆之中,这是他5岁这一年第一次——至少在此之前他是否来过,他已经毫无印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因为第二年姑婆从纺织厂退休之后就退掉了这里的租房,回到了范家塘。他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终身难忘,是由于接下来所发生的那一幕幕,像时光刻录机一样深深地刻入了他记忆的心版之上,从此再也难以磨灭。
黄继武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他当时正在苏家后门外的那片青石板的下河台阶上,一边戏水,一边望着关河里来来往往的船只尾部划出的那一道道水浪和水花,做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五花八门的联想的时候,他姑婆非常难得地对他露出一张笑脸,并且还一边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走下台阶,过来搀着他的小手,然后再一同一级一级走上去,最后走向东厢房的。
那时候,房间里坐着一个陌生女人,黄继武跟着他姑婆走进去的时候,那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并且伸开双臂,做了一个非常明显的想拥抱黄继武的动作,但在黄继武爷爷的一声咳嗽之后,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慢慢地退回原位坐了下来。
黄继武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长得蛮好看的。乍看之间,有点像他大八八(姑姑)黄德荣,非常的面善,非常的慈祥,再仔细看,还有点纤柔和谦卑,只是她的个头比他大八八要高出许多,眼睛也比大八八大一点。除此之外,她们俩相像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所以从那一刻开始,黄继武就对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充满了好奇,她是谁?她今朝想要做嗲(什么)?
当黄继武的目光与这个陌生女人的目光相互对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黄继武的心里竟然会突然之间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非常异样同时又是转瞬即逝的奇怪感觉。那是一种让他回味无穷让他十分向往同时却又让他十分害怕的感觉。即使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种感觉,黄继武仍然很难用一个比较恰当的词汇来加以形容和概括。他现在唯一能够想起来、并且让他为之而感到惭愧的,就是他当时的少不更事以及对于骨肉亲情母子连心这种心灵感应的实实在在的无知。
那一刻,对于那个陌生女人来说,黄继武犹如一块吸铁石,她的目光,她的明显潮湿,明显带着某种期待和渴望的目光,这时候仿佛已经被他牢牢粘住,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甚至包括他的毛发,仿佛都具有强烈的磁性吸力,都能够将她的目光牢牢吸附过去。那是一种无比饥渴,无比贪婪和不知餍足的目光。那是久别重逢——不,毋宁说,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快乐到极致的如痴如醉的幸福滋养,是任何力量都难以遏止、分割和阻断的一种陶醉式的神圣凝眸。
那一刻,时间仿佛都凝固了起来。
那一刻,在黄继武的记忆之中,是那样的漫长而又短暂;是那样的神奇美妙而又充满了某种诡异、某种让人日后一想起来就会心痛甚至心弦悸动的宿命感觉。
那一刻,从此必然成为黄继武今生今世最最刻骨铭心的特殊记忆。
最让黄继武难以忘怀的是,那一刻,那个陌生女人除了将两盒桃酥放到他手中之外,她的目光,似乎已经不是在无比饥渴,无比贪婪和不知餍足地深深凝望,而是仿佛像一个楔子,要深深地楔入黄继武的灵与肉,要与他融合和融化到一起似的。以致当时黄继武爷爷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黄继武后来猜想,那时候爷爷的咳嗽声,应该是他们之间事前约定的一种提醒和警告)——她都始终充耳不闻,两只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恋恋不舍地紧紧盯住黄继武,直到黄继武的姑婆毫不容情地开口叫她的名字,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时候,她这才将她湿漉漉的、同时又是无比粘稠的专注目光从黄继武的脸上,缓慢而又艰难地“拽”了出来。
黄继武依稀记得,听了姑婆的这句问话,那个陌生女人的神情似乎有些迷茫,有些恍惚,眼神里面流露出来的仍然是意犹未尽和难分难舍。
而这时候,黄继武才知道,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叫郝怀玉。但非常遗憾的是,他那时候毕竟只有5岁,他那时候根本不知道郝怀玉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那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郝怀玉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他与他亲生母亲郝怀玉的这次历史性的会见,会是他从出生不到三十天就被迫分离之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和最后的一次。如果一个5岁的孩子能够预见自己的未来;能够清醒地意识到为什么出生不到三十天就没有了母亲;能够真正懂得“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这句话的内在含义;能够未卜先知地想到几年之后,自己是如何不堪忍受姑婆的毒打,最终踏上寻找母亲的艰难旅途;竭言之,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但非常遗憾,人生没有“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齿轮,都是一口紧紧咬着另外一口然后不停地向前转动,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幸福还是苦痛,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美好还是缺憾,都永永远远开不了倒车,都永永远远只能成为过去时,都永永远远不能够重新来过。唯一能够进行倒带回放(或者说回顾)的,只有刻录生命足迹的那一点一滴的难忘而又珍贵的记忆。
这就是几十年之后重新回放(或者说回顾)这一段难忘而又珍贵的记忆的时候,黄继武最最真实的心理感受。另外还必须说明的是,一个5岁的孩子虽然拥有超常甚至超强的记忆力,但毕竟,记忆力与判断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两者之间是不能划等号的。一般而言,记忆力是原生态的,感性的,是对自身经历过的事件的存储与提取的一种能力;而判断力则是理性的,是随着年龄与人生阅历的增长,知识的积累,还包括各种社会因素的一个综合价值检验评判体系,并且这其中还有一个不断增长不断提高的过程。竭言之,黄继武的人生历程,就非常明确地揭示了这样一个哲学命题,不过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这部小说所要讨论的范畴,就此打住。
黄继武如今还依稀记得,当他姑婆问那个叫郝怀玉的女人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嘴巴一张一合,始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黄继武爷爷见此情形,于是就用微笑掩饰内心的某种不安和焦虑,急不可耐地开口道:“那你看,哈尼古今朝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不,不不!”
这时候,那个叫郝怀玉的女人突然显得有点慌张和慌乱,但她在连说了这三个“不”字之后,嘴巴却又一张一合地迟疑和犹豫了起来。当时只有5岁的黄继武,不知道那个叫郝怀玉的女人在与他爷爷之间打什么哑谜,但他爷爷却显然表现得有点不耐烦,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他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做出了明显要送客要结束这次会见的动作。倒是他姑婆宽厚地笑道:“阿哥你这是做嗲?无论如何,怀玉都是难得大老远来一趟,你就不能让达(她)多坐一歇(一会),让达多看小武几眼吗?”
黄继武姑婆的这番话,让本来已经变得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那个叫郝怀玉的女人,似乎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拘谨,那么无所适从,那么犹豫不决了。她先是用那种饥渴、贪婪和不知餍足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黄继武身上,过了很久之后,她这才将这种目光慢慢地、恋恋不舍地从黄继武身上移开,等到这种目光投向黄继武爷爷和姑婆的时候,就变得有些复杂,有些语焉不详了。她突然开口道:“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但当初我跟尼古(你们家)黄德明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尼古两位长辈其实最清楚不过,我说的对不对?”
郝怀玉说这番话的语气非常平和,脸色也显得非常平静。但黄继武的爷爷和姑婆听了之后,却突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黄继武的爷爷甚至有点恼羞成怒:“郝怀玉你讲这话是嗲意思?”
未等郝怀玉开口,黄继武的姑婆抢先道:“怀玉,你念过书,你懂得的道理肯定比偶古要多得多,你总应该晓得嗲叫木已成舟,嗲叫覆水难收的,对覅对?所以说,你现在再来纠结你跟偶古(我们家)德明之间的是非曲直和恩恩怨怨,你觉着还有意思,还有这个必要吗?”
郝怀玉凄然一笑。郝怀玉说:“小武姑婆说得对,过去了的,毕竟都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再来论长道短,确实已经毫无必要。其实我现在想要对尼古两位长辈说的是,小武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所以,小武姑婆,还有小武爷爷,我之前对尼古说的那些想法,尼古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黄继武爷爷哼哼冷笑道:“既然你还晓得我是小武的爷爷,那我只能对你说一句对不起,今朝这件事情,哈尼古只能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