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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孽缘(上)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19-05-27 17:28:46      字数:6825

  “偷来人生”在常州方言里似乎是一个抽象名词,但它在不同的语境当中,却会有无数不同的读解和释义,概括起来有同情、有可怜、有揶揄、有鄙夷、有贬斥甚至有辱骂的意思。所以,无论在常州方言里,还是在中国语言词汇大系当中,它都是一个少之又少甚至干脆说是独一无二的词汇范例。
  ——题记
  
  序篇•孽缘(上)
  
  真正说起来,郝怀玉和黄德明确立那种关系是从郝怀玉生了那场病之后开始的。在此之前,他们只是一般的师徒关系,而且还是临时的,原因是郝怀玉的师傅生病住院,医生说短期之内根本出不了医院的大门,于是车间领导在征得厂领导的同意之后,就让郝怀玉临时跟黄德明后面当学徒。那时候郝怀玉梳一条独辫,长得水灵清秀,穿着朴素大方,显得端庄沉稳,秀外慧中。那时候全国正在搞“大跃进”。像当时所有积极要求进步的年轻人一样,郝怀玉上班时刻苦钻研业务技术,下班后努力学习文化知识。郝怀玉根正苗红,向组织递交的入党申请书已经得到批准,那时候已经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名预备党员,是他们车间乃至整个厂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换句话说,车间领导之所以在她师傅突然生病住院期间,立刻决定让她跟着黄德明后面当学徒,就是希望她在业务技术方面取得长足进步,能够很快独当一面,为今后挑更重的担子打下牢固而又坚实的基础,最终真正成为一面旗帜,成为广大青年——尤其是女性青年学习的榜样。
  黄德明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开始向郝怀玉表示好感的。郝怀玉最初并未在意。郝怀玉觉得师徒之间互敬互爱相互多关心一点这很正常。直到黄德明十分明确地向郝怀玉表示那个意思之后,郝怀玉这才慌了手脚,乱了方寸。这种变化是郝怀玉始料未及的。郝怀玉在熬过三个不眠之夜之后,终于巧妙而又委婉地向黄德明说出了那个“不”字。这并不等于说郝怀玉对黄德明没有一点好感,恰恰相反,黄德明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有技术,用常州话说,黄德明是很有“卖相”的,用当下的话说,他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型男”,一个板板整整的“帅哥”,一个“潮男”。无论是在那个年代,还是在当今社会,面对这样一款“型男”的进攻,是任何一个姑娘都抵御不了的,也是不可能不春心萌动,甚至春心荡漾五迷三道的。郝怀玉最初之所以下定决心对他说不,是因为她听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女人,或者说,他曾经有过一个女人。郝怀玉必须彻底跨过这道障碍,才敢真正放心大胆地去面对和接受这份幸福。但是,这一切事关道德作风这个不可触碰、不可逾越的红线,并且,他跟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真正彻底了断,今后还会不会来找麻烦等等等等,郝怀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样的障碍,郝怀玉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跨得过去。因此,面对这份唾手可得的幸福,郝怀玉只能理智地望而却步。
  然而郝怀玉的拒绝,不但没有使黄德明放慢或者说停止追求的脚步,反而使他变得更巴结更殷勤。在上班期间,他手把手地教郝怀玉学技术;下了班之后,他请郝怀玉看电影逛公园。星期天休息的时候,他从家里带来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送给郝怀玉。眼看着这功夫仍不奏效,他又把他的老爹和姑妈叫来当说客。他老爹黄传清对郝怀玉说:“丫头,偶古(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当然希望我们的儿子能为我们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你说对不对?”他的姑妈黄传琴更是快人快语:“那个女人算嗲(什么)东西?那个女人怎么能跟你相比?换句话说,那个女人如果也像你这样善良、贤惠、聪明、能干又漂亮的话,我们家德明又怎么会不喜欢她?不要她?姑娘,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你还有什么好担心?好犹豫的?”
  面对这些说词,郝怀玉只能摇头苦笑,不置可否。直到郝怀玉生了那场病之后,这一不尴不尬的局面才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那时候,郝怀玉连续几天高烧之后,整个人虚脱了一般。黄德明他娘邹凤英得知消息后,连忙在家里炖了一锅鸡汤,然后冒着雨,踩着一路泥泞,从乡下来到城里,来到郝怀玉的宿舍。接着就是不由分说,一口一口香浓鲜美的鸡汤,小溪潺潺般流进了郝怀玉的嘴里。望着那慈祥淳厚的笑容,那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亲和力,郝怀玉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郝怀玉虽然从小失去的是阿爹,但那个给过郝怀玉生命的姆妈,在失去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之后,就把剩下来的一切全都给了她的第二个丈夫以及她与第二个丈夫生下来的那一大堆孩子身上,郝怀玉则成了多余的累赘,也就是说,没过多久,郝怀玉就被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如果不是赶上全国解放,使郝怀玉敢于冲破牢笼走向新生的话,那现在的郝怀玉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状了。郝怀玉突然觉得眼前这位佛口佛心的仁厚妇女,就是自己多少回梦里相见的那个好姆妈。这样的好姆妈是从郝怀玉记事开始就一直渴望和向往的。所以,从那时候起,郝怀玉就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亲近和敬爱母亲是人的一种天性,同时更是心灵孤寂的一种慰藉。郝怀玉当然更不例外。后来,当黄德明告诉郝怀玉,说邹凤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蛮娘(继母)时,郝怀玉不仅不以为异,反倒觉得她更可亲,更值得敬重和信赖。郝怀玉曾为此专门问过黄德明:“你觉得你有这样一位蛮娘,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黄德明诡谲地笑道:“你都这样敬重她,当然值得庆幸啦。”虽然黄德明的回答模棱两可,但郝怀玉发自内心地敬重爱戴这位天下少见的后娘,却从此有增无减。也正因如此,所以当邹凤英那天字斟句酌地开口对郝怀玉说了那番话之后,郝怀玉的感情天平才终于发生了明显的倾斜。邹凤英当时是这么对郝怀玉说的:“怀玉姑娘,这事本不该我来多嘴──实际上我也不想对你多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点,我们家德明对你的确是一片真心的。噢对了,还有一点,听说那个女人已经离开常州去了安徽,不知道这个情况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就说明她已经远走高飞了对不对?总之,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拿主张,啊?!”
  这番话说得其实很简单很平常,但郝怀玉听起来却觉得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悦耳。郝怀玉当时没有接邹凤英的话头,而是出人意料地问了她一句:“我能喊您一声姆妈吗?”姆妈,是苏、锡、常包括上海等等地区,对母亲的一种普遍叫法。邹凤英的脸上起初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变成了菩萨般的亲切微笑。邹凤英一边轻轻抚摸着郝怀玉的肩膀,一边微微笑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本来就拿你当自己的小佬(孩子)一般看待的。”郝怀玉接着又问:“如果我不答应德明的事情,您还会拿我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吗?”邹凤英笑道:“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姆妈,你和德明的事情成与不成都一样,我的好丫头。”这时候,郝怀玉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邹凤英的怀抱,一边泣啜,一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姆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件事情,有的人再怎么讲,哪怕磨破嘴皮你都无动于衷,都无济于事;你所敬重和信赖的人随便一说,你就立刻奉为圭臬,觉得这才是解开心锁的金钥匙,是开启情感之旅的动力之源。郝怀玉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步一步陷入感情的泥潭,并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几十年以后,郝怀玉在给她儿子写信提起这段辛酸往事时,仍然充满怨艾和恚恨。她在信中写道:“如果不是遇到你的这位亲娘(常州人对奶奶的统称),那事情也许就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了,至少,你也就不可能生下来就没有妈妈了……我这么说并不是责怪你的亲娘,我自己也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我那时候太天真太轻信,一想起这一切,我的心就特别痛,眼泪就止不住地住外流……”
  情感的火焰一旦被点燃,立刻就会蔓延成燎源之势。郝怀玉对黄德明的感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什么都受理智的控制,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等到自以为跨过了那道屏障,就顿时感到天宽了,地阔了,一直被禁锢在心里的那个情魔,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
  那是个月光如洗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温馨缱绻,如梦如幻。这样的夜晚是注定要与温情浪漫联系在一起的。当郝怀玉刚将同宿舍的女伴支走,黄德明就如期而至的时候,郝怀玉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便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了。那时候,郝怀玉的心里有无数小鹿在蹦蹦跳跳,不,应该说是在激烈地冲撞着她,她是那样紧张那样慌乱又是那样的张皇失措。那时候,郝怀玉是很想保持镇定的。她觉得她最起码应该开口说点什么的,但喉咙口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是那些想说和要说的话,都被那蹦蹦跳跳的小鹿给挡了在了喉咙口。直到黄德明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一把抱住她的时候,郝怀玉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一边挣扎一边央求道:“不要这样,德明,这样不好,请你松手,请你……放开我……”
  黄德明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将郝怀玉抱得更紧。那时候的黄德明也有点紧张,也有点慌乱,他的心里也有小鹿在冲撞着他,他的动作更是杂乱无章的。直到两个人真的如胶似漆般纠缠在一起,直到他跋山涉水的双手终于有所突破,大脑突然产生那种触电般的惊悸与眩晕之后,他才意乱情迷地醉语呢喃起来:“怀玉啊,我的好怀玉,我的心快要蹦出来了……你快点救救我吧,我想……要你……”
  “不行,德明,我们还没有结婚,这个万万使不得的。”
  “这个我晓得的,只是我实在……太喜欢你了,莫非,你不喜欢我吗……”
  “跟你一样,德明,我也……喜欢你的……可是……”
  “可是什么?我喜欢你,我爹我娘我八八(姑姑,姑妈)都喜欢你。他们都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
  “这些我心里都明白的。我只是有点担心和害怕……”
  “你担心和害怕什么呀?”
  “我担心……我想说的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
  这是横亘在郝怀玉面前的一堵墙,是卡在她喉咙口的一根鱼刺。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多少遍了,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真正相信我?我现在再说一遍,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之所不喜欢那个女人,是因为通过一段时间交往了解之后,我发现她是一个见人三分笑,实际上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女人。换句话说,她那个人表面随和,实质心机太深,而且处处要强,非常蛮横,也非常霸道,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可言。至于那个孩子……更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对天发誓,这下总可以了吧。行了怀玉,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噢对了,你看看那里,我今天又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喏,那是我八八让我带来给你的桂圆和蜜枣,对了,还有我娘亲手腌的雪里蕻咸菜和咸鸭蛋。我娘腌的咸菜香脆鲜嫩,是你最喜欢吃的对不对,我娘说了,这段时间田里活忙,没空来看你,我娘还说……”
  一提到他娘,就立刻有一股暖流开始在郝怀玉的心头涌动,让郝怀玉充满感激和感动。郝怀玉低下了头,她原本就十分柔软的心,包括原本一直横亘在她面前的那堵墙,卡在她喉咙口的那根鱼刺,此刻便一下子融化在那股暖流之中。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还说什么呢?他对郝怀玉有情,郝怀玉对他有意,中间还有这么一位嘘寒问暖知心着意的好姆妈。至于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既然郝怀玉每次问他,他都一口否定,且回答得如此干脆,想必真的与他无关了。
  一颗真正动了爱情的年轻的心,是最多疑又最轻信,最排他又最宽容的。
  郝怀玉就是在这样一个温馨缱绻的夜晚迷失方向的。
  两个多月之后,郝怀玉突然感到身体方面太不对劲,上个月没有来红,这个月怎么到现在还不来?会不会是……一想到那个事情上面,郝怀玉的头就立刻“轰”的一声大了起来。真要是那个事情的话,那可怎么得了啊?一个黄花丫头,还未结婚就先有身孕了?这事一旦传出去,郝怀玉今后还怎么有脸见人?这事非同小可,必须赶紧找黄德明商量办法。于是,第二天一下班,郝怀玉就把黄德明叫了出来。
  他们的工厂紧临大运河。他们出了厂大门,拐过那条青石板路,就来到了运河岸边。眼前是船帆点点,桨声欸乃。这里那里支起的一口口扳网,扳起来的时候,是沉甸甸的快乐的收获;落下去的时候,则是沉甸甸的憧憬和期待。再朝远处眺望,便是那斑斑驳驳的青砖石墙,疏密有致的木格门窗,这种前街后河的水乡风貌,郝怀玉早已经司空见惯。郝怀玉就是从这样的水乡小镇走出来的。从她家所在的那条弄堂口走出来,前面就是一条四通八达的河。那座石孔桥连接她家所在的那条弄堂,也连接纷纷扰扰的外部世界。那里面的民情风俗,生老病死,包括那里面的柴米油盐,那里面的生活气息,那里面的家长里短,以及对于这些家长里短所发出的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与说长道短,等等等等,郝怀玉都了如指掌。正因为太熟悉那一切,所以郝怀玉才对自己面临的麻烦格外忧心忡忡。未婚先孕,那是比偷,比抢,比杀人放火更容易让人嚼舌头,也更容易让人看不起的一件非常剥面皮的事情啊。
  然而当他们沿着古运河一路往前走的时候,郝怀玉却始终欲言又止,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走在一旁的黄德明则天上地下从古到今地说得滔滔不绝。他们虽然有过那个如醉如狂的消魂一刻,但像今天这样,郝怀玉主动叫他出来轧马路,这还是第一次。黄德明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来好好展示一下自己。他显得踌躇满志而又谨小慎微。他不断地给郝怀玉描绘美好的未来,同时又夹杂着许多奇妙有趣的小故事小笑话,希望以此来博取郝怀玉的欢心,哪怕能逗她开怀一笑也是好的。然而郝怀玉似乎并不领他的情,始终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怀玉,你今天这是怎么啦?这么长时间一声不响的?出来前你不是说找我有重要事情要商量的吗?”
  郝怀玉愁绪满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叫我怎么开口跟你说呢?”
  黄德明笑了:“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再者说了,不管怎么说,你总要先把事情讲出来,咱们才能知道这个事情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呀?”
  这倒也是,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把事情说出来才行,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与其等到后来说什么都来不及的时候再说,不如现在趁早说个明白。这样一想,郝怀玉就将自己的身体变化和自己的担心统统向黄德明说了一遍。
  郝怀玉原以为她说过这些情况之后,黄德明会像她一样紧张不安起来的,可是没有。黄德明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紧张不安──更不用说担心害怕了,反而像听说书佬讲了一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郝怀玉被他笑傻了,笑呆了。郝怀玉为那件事情急得猫爪挠心,如坐针毡,黄德明却根本不当回事。郝怀玉不由无名火起:“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说笑话,在骗你,在跟你弄白相是不是?”(“弄白相”,开玩笑的意思。)
  黄德明见郝怀玉花容失色,忙一迭连声地向郝怀玉说对不起:“怀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怀玉你想一想,我八八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我们就那么匆匆忙忙的一次,又怎么可能会有——你说?”
  “万一要是真有了呢?”
  “没有万一!也不可能有万一!你这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怀玉。你应该相信我才对。我保证你什么事情都没有。”
  黄德明特别自信又特别自负。
  一件自以为非常严重非常麻烦的事情,就这样被黄德明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了。郝怀玉不知道是对是错,更不知道是喜是忧。郝怀玉的心里一片怅惘。直觉告诉她,两个月没有来红,肯定有问题。但黄德明信誓旦旦说不可能,郝怀玉不知道究竟是信好还是不信好。郝怀玉真想另外再找一个人去问问。可是,偌大的世界,除了黄德明的蛮娘,谁又是郝怀玉真正可以信赖可以依傍的人呢?干脆就去乡下问问黄德明的蛮娘邹凤英吧。然而,这种事情怎么开得了口?真要有事也就罢了,万一真像黄德明所说的那样,什么事情都没有,那时又怎么办?那样的话,不仅黄德明会生气,邹凤英也会从此看轻怀玉。唉,真是左右为难。也许真的应该相信黄德明,就那么一次,怎么可能会有事?算了算了,还是先等一等再说吧。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这一下什么也不用再等了。这一下什么都清清楚楚了。郝怀玉的腹部已经山包一样隆起。郝怀玉都能明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踢腿腾挪,在手舞足蹈了。这时候已经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的元月,农历戊戍年的年尾了。这时候的黄德明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了。这时候的郝怀玉反倒一点不紧张,不担心,不害怕了。当黄德明一次次要求,不,是一次次恳切哀求郝怀玉尽快将肚子里的小生命处理掉的时候,郝怀玉始终都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一个“不”字。郝怀玉每次在回答那个不字的时候,神态都是那样的从容安祥,那样的怡然自得,那样的理所当然。黄德明却急赤白脸道:“你要是真把孩子生下来的话,那对你对我对我们大家今后都是极为不利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今后人家动不动就会嚼我们的舌头,骂我们的山门,甚至有事没事都拿我们当出气筒你知道吗?”
  “知道!”
  “你就一点都不怕?”
  “不!”
  “到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你还是再好好想一想。”
  “不用,我已经什么都想过了,我不会后悔的。”
  “你非要将孩子生下来?”
  “是的。”
  “如果我不认这个孩子呢?”
  “不可能。”
  “怀玉你疯了……”
  郝怀玉没有疯。郝怀玉清醒得很。两个月前找黄德明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郝怀玉没有想过要生下这个孩子,即使想过,经黄德明这么一劝,一哄,一吓,郝怀玉也会很快改变念头的。但是现在,别的不说,已经孕育了将近四个月的一条生命啊,怎么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生命更重要更宝贵的吗?没有。郝怀玉想好了,为了孩子,无论接下去将要遭受多大的苦难和屈辱,她都不会在乎,她都会想尽千方百计加以克服或忍受。
  她对此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她豁出去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目标明确,顾虑消除,就会立刻变得勇气倍增,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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