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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章老大的风烛残年

作品名称:皂角村的奇闻轶事      作者:邓州徐君泽      发布时间:2019-05-12 10:26:09      字数:3401

  (一)章老大的风烛残年
  
  曾氏埋进了土里,只剩下章老大孤独地打发日月。
  似乎,一夜之间,村里的闲言碎语全冒了出来。
  章老大淹没在龌龊的唾沫星子里。
  人们憎恨、厌恶、耻笑、戏耍。
  章老大没了尊严。大人孩子都敢在他背后放肆地指指戳戳。
  行尸走肉,臭狗屎不如。没人同情,没人帮助。章老大单鹄寡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身子佝偻,瘦骨嶙峋,拄着拐杖,在人生的凄风苦雨中幽魂般的移来挪去。时而伫立在老皂角树下,凝视着那黑乎乎、冲天的枯枝败叶,似乎忘了时辰。
  他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在心头,不断完善、坚定地实践着一个计划……
  他拿了一元陆角二分钱,打来二斤红薯老白干酒,请侄儿大虎二虎喝得浑身发热。
  两只虎,帮他扒了两间堂屋,卖了。把剩下的一间改作山墙留门。
  筚门圭窦。章老大在一间丘墓般昏暗的陋室里,凄惨地打发时光。称薪而爨,鹑衣百结。把钱一分一角地攒起来。
  他暗自打算,在临死前,要给醒龙攒足学费……
  
  (二)章老大濒危醒龙急回皂角村
  
  1960年的春天,仿佛特别寒冷而漫长。
  不准随便走出学校紧闭大门的学生,最担心看大门的老魏头传呼。喊到的学生,家里差不多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
  章醒龙忐忑不安地跟着老魏头走到大门口。学校大门外,料峭的春风里,站着嗦嗦发抖的二虎叔。
  看着二叔一脸的菜色,醒龙紧张地问:“咋?”
  二虎有气无力地说:“你爷快不中了。”
  说不上悲伤、震惊、厌恶。总之,醒龙必须回去。
  他平静地说:“二叔,你等着,我去请假。”
  “你一定要带上你的定量口粮呀。”二虎特别叮嘱,“你爷好多天都没闻到粮食气味儿了。”
  
  醒龙找到班主任请准了假,又去找总务求情,又去苦求炊事班长,折腾了很长时间,终于领出了三天的口粮——九个窝头而已。
  他快步走出学校大门,拿出一个窝头,递给瘫坐在地下的二叔。
  二叔吞了一大口唾沫,推辞:“省着吧。”
  醒龙坚持着:“吃吧,咱们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那咱俩,分吃一个吧。”
  老实巴交的农民,在饥饿中挣扎,濒临死亡,既不去抢国家的粮库,也没有去偷商店,还顾及着别人,世界上哪有这么守法有德的公民?
  醒龙掰了大半个窝头,递给二叔,自己吃了少半个。
  他依然饥饿,吞咽着唾液。但不能再吃了。
  他地上拉起二叔,一同往回走。
  
  大街上,没有了往日的熙熙攘攘;满目萧条。偶而见到的几个人,全是饥饿的面孔,无精打采,瘦骨零丁。
  
  出了城,无边的原野,虚无地飘着凄凉和沉寂。惨白的阳光,仿佛也很沉重,压得他们走不动路。
  万户萧疏鬼唱歌。视野里,新坟头一个接一个。
  二虎指着一些坟头,有气无力地说:“这是二壮的,那是惹不起男人的。”
  现实多么残酷!春节时,还能听到他们大声小气的说话,为争什么高低,吵吵嚷嚷,一个个多么能耐似的。然而,在灾难面前,却软弱无力、束手无策。人们瘪着肚子,哪有力气干别的事?
  新坟头,都埋得潦潦草草。更没钱买火纸焚烧祭奠。挂在柳枝上的招魂幡,在忧伤的春风里,悲哀地飘动。
  醒龙心情压抑,很想哭。
  他清楚,爷爷没希望了……
  
  (三)弥留之际的章老大
  
  当叔侄俩走到皂角树下,醒龙猛然看见,自己家的堂屋,变成了孤零零的一间房时;气,一下子冲上了脑门。
  他在心里不敬地骂:“这个败家的糟老头!真是头顶长疮,脚后跟流脓!坏透了!”
  然而,当他气恨地跨进门里后,一下子惊呆了:呀!爷爷差不多成了一幅骷髅!
  怜悯,一点一点挤走了怨恨。谁也不会去仇视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即便他干过亏心事。
  昏暗的斗室里,弥漫着呛人的腥臊和干尸样的气味。污秽的陶罐里,尿液泛着泡沫。
  土坯垒的床铺上,露着糟黑的高梁秸。章老大身下,一张破席污渍斑斑;身上盖一床露着脏棉絮的被子。
  面缸见底,油瓶空空,锅灶冰凉。醒龙流着泪,寒心地问二虎:“俺家的堂屋哩?屋里的东西哩?”
  二虎低沉地回答:“全卖了。那怕值一毛钱,他也卖。”
  “他疯了?”
  “没有。变倔了。叫人摸不透。”
  醒龙走到铺前,屏住气,轻声呼喊:“爷——”
  章老大吃力地睁开眼,张了张嘴,但没声音。舌头好似粘住了。醒龙把一个窝头送到他面前。他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二虎说:“他咽不下,得煮一煮。”
  可是屋里没一把柴禾。醒龙只好把窝头交给二叔,求他:“你回去煮煮端来吧。”
  “中啊。”二叔诚实地说:“你等着,别人甭想咬一口!”
  那年月,食物是不敢随便松手的。听说,大虎家的狗狗去生产队分谷糠,两手空空回到家。问他,他说没给。大虎老婆吵到队部。几个人都见证,给了。一人二两谷糠,分给他家八两。再回来逼问狗狗,他吓哭了。老秤八两,也就是半斤谷糠,狗狗在半道上硬是把它吞咽个干干净净。
  大虎气得要打狗狗。他老婆恸哭流涕拉住了他:“你省点劲吧。娃都哭了,他不饿急,能生吞谷糠?”
  看来二虎的保证不多余。不仅让醒龙放心,也是在坚定着他自己一颗善良诚实的心。
  
  将近一碗的黑窝头汤水端来了。不管它是否足量,那已经不重要了。没有全军覆没,已经兑现了二虎的保证。
  醒龙给章老大灌了几调羹。
  章老大的眼中就有了生命的微光。
  章老大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对醒龙说:“那道人托梦,你有出头之日……龙是困不住的……”
  朽木燃尽,油灯干。弥留之际的章老大再没力气说话。但他凹陷的眼窝里还汪着泪水,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牵牵挂挂的事……
  一顶花轿抬着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裴桂花,从远处的地平线上闪闪而来;天地桌前十三四岁的小新郎忸怩着。残暴的日本兵,狰狞的面孔时隐时现——茫茫黑夜里,披一身星辰奔延安的儿子远去了——麦田里挣扎的裴桂花——被雷电烧黑了的皂角树枝杈,警戒地伸向蓝天——永恒的皂角树,又发了新芽,郁郁苍苍,华盖样茂盛着……
  章醒龙把耳朵凑到爷爷嘴边,耐心地听。能分辨出一些微弱的声音:“我的炯娃,爹做牛马还你的债……好儿媳桂花,好好过你的日子……她妈,等等我呀,我对不住你呀……”
  又是沉寂,过了很久。章老大眍媵的眼睛又勉强睁开一道缝,浑浊的眼珠子迟缓地移动着,目光散漫,仿佛在寻找什么。
  终于,视线聚拢在醒龙的脸上。
  醒龙又把耳朵更凑近一些;游丝般微弱的声音,飘进了耳朵:“记住!千万别惊动合肥。挖个坑把我软填了……”
  醒龙悲苦着,郑重地点了点:“我照办!”
  章老大又费力地作了一个一般人不易觉察的示意动作,断断续续地说:“枕头下……全指望你……皂角树作证……咱家没有绝,不会绝……”
  醒龙和二叔从污黑的枕头下,找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惊呆了!
  
  (四)章老大留给醒龙的“财富”
  
  每个人出生时都攥紧拳头,准备去奋斗,或者去巧取豪夺。而死时,统统四肢伸展,散了劲,把一切都留在人世间。
  章老大,也毫不例外地撒手人寰,什么也带不走。
  醒龙和二叔从他污黑的枕头下,找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惊呆了:
  全是钱!十元面,块票,角票,分别捆扎得整整齐齐。硬币则一卷一卷。
  醒龙终于体会到爷爷为了他的良苦用心,放声恸哭。
  章老二和女人迎着哭声赶来了。
  章老二问二虎:“有多少钱?”
  二虎说:“六百二十九块二角八分。”
  章老二女人想了想,问:“哥今年多大岁数?”
  “六十二呀。”章老二恍然大悟:“可不,九月二十九是他的生日。龙娃,别哭了,顺说横说,你爷比谁都精。他怕忘了他的生日。都记住。”
  章老二鼻子一酸,眼泪叭叭地往下滴。
  醒龙看得更深:
  为了这个家的延续和荣耀,爷爷用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只是卖光了家产,还搭上了老命。不只为他章醒龙铺平了人生之路,还戳了老窝,断了他的后路,逼迫他只能前进。
  醒龙的心灵被震撼着,有一种深深的切肤的悲伤。
  面对爷爷的尸骨,他仿佛刚从人世的沧桑中跋涉出来,已经锻造、历练得坚强而成熟。
  他深沉地思考着人性这个鬼怪。
  对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简单的用好或坏去定论。都可能变化,都有闪光的东西。
  虽然他并不完全知道爷爷的所有秘密;但,爷爷最后总算有了责任感。他应当宽宥爷爷。想起自己曾经对他生硬的敌意和过火的言行,很觉惭愧和内疚。
  爷爷已经立地成佛。愿他的魂魄升天,进入极乐世界,过一种轻松的日子。
  醒龙决定厚葬爷爷。叫二虎叔吃了一个窝头,给他一百元钱,求他去买一副像样的棺木。
  
  二虎找了许多地方,跑得疲惫不堪,连个棺材影子也没找着。
  办事爽利有主见的醒龙二奶奶,决断地说:“算了,这年月,连死人都没力气埋,人肚里都像狼掏一样,哪有棺材卖?能挖个坑,埋严实些,就算对得起他。”
  
  醒龙把带回来的窝头,分给大虎叔、二虎叔,三虎叔,一人一个。他们吃了,有了一点力气,尽力往深挖了一个墓坑,埋了爷爷。
  丧事没有惊动合肥的章炯和二妞。
  
  章醒龙不信什么空空道人,也不信武当山的祖师爷。更不信那棵老皂角树有什么神灵。命运在自己手里。他只能靠自己!
  章醒龙咬紧牙关,迈着坚定的步伐,开始了新的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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