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9-05-03 09:07:27 字数:8641
自打于得水从城里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次涅槃般的浴火重生——以往挂在脸上那副惟我独尊的样子,口号式的浮夸作风也都忽然消失殆尽了,摇身变成一个不露圭角、不露锋芒的低调人;甚至有时候他还会刻意而为地表现出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温文尔雅。当然,这些表现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当中,他在工作上更是中规中矩。说话做事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尽显张扬。
总而言之,不管别人用怎样的观点解读他的“涅槃”过程,但所有这些貌似去伪存真的显著变化,全都得益于此次回城时父母对他的一番谆谆教诲。同时他也认真反思了自己下乡插队这几个月里的点点滴滴,感觉他之前的所言所行,都是那么的浮躁,那么的幼稚可笑。尤其是那次他到大队找梁书记,毛遂自荐地要求担任双山大队团支部书记……最后落得个光腚推磨——转圈丢人的结局。
尽管这件事情已然成为于得水的人生过往,但对他来说,却是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是记忆犹新的深刻教训!
现如今,他拥有了一份别人眼里非常体面的工作——大队“五小工业”车工。尽管这个车工不同于公社机械厂拿月工资的车工,而且称谓当中还掺杂了“土八路”的玩笑成分在里面,但是归根结底,他于得水终究是一名值得那些劳作在大田里的村民、以及广大知青嘴里啧啧称赞的技术工人;更值得骄傲的是,他今后再也用不着日晒雨淋地去大田里参加各种繁重的体力劳动了。
除此之外,他现在对吴庆义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不再把他看作是一个讨厌至极的“滚刀肉”。因为据他个人分析,以及从邵德全嘴里听到的片言只语,他就觉得吴庆义很有可能成为那辆“双山牌”汽车的驾驶者。这样一来,吴庆义就会像他一样,跻身于“工人阶级”的行列里面。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刘建军和虞子俊——他们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说,他必须审时度势,跟他们保持好关系才行。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于得水现在就遵循着老祖宗留下的这样一条颠扑不破的“处世箴言”,并以崭新的姿态,心无旁骛地投身于新的工作岗位当中。
不过,有时候于得水还是会“分心”的——他偶尔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揉碎他无限情思的女孩吴芳菲;想起他曾在梦中去过的那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梦境里面,他心目中的漂亮女孩、已然嫁给了穷山沟里的“土老帽”,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黄脸婆;她甚至还为“土老帽”生下了两个孩子……每当这个画面突然呈现在脑海里时,他内心深处自然就会产生抑制不住的痛楚。于是他很快就把心思强制性地转移其他方面去了。
尽管那只是一场因爱而生的虚无缥缈的梦,但是,吴芳菲回复给他的那封冷漠绝情的信、却是无法抹去的客观事实;它像是一把无情的利剑,狠狠地戳在于得水的胸口上面。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于得水幻想中的那份炽烈爱情,已在噪声不断的车床操作台前慢慢冷却下来;而“吴芳菲”这三个字,也不再让他为之动容,为之心旌摇曳……剩下来的,或许只有“傻瓜”二字,方能让他忘却掉烧火棍子一头热所带来的那份痛楚。
不久,吴庆义也终于迎来了他人生当中的第一次机会——他将参加由大队举办的“双山牌”汽车驾驶员竞争比赛,优胜者可获得驾驶员资格。比赛时间定在三日之后。除了吴庆义代表知青参赛之外,其他参赛人员约有七八名,他们大都是有些“背景”的。
其实,竞争驾驶员的事情原本是不存在的,而且邵德全本人也不赞同采用这样的一个方式遴选驾驶员。他一方面想在本大队范围内找一名有文化基础,又有些灵性的年轻人;稍加点拨之后,便可驾驶那辆由他亲手改装的“双山牌”汽车——反正这辆汽车暂时还没有办理牌照,目前也只能在棋盘山的地界上转悠。因此,驾驶员有没有“本子”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考虑到人际关系的问题——在这之前,秦忆军先后跟邵德全打过几次招呼,让邵德全着重考虑一下是否让他小舅子驾驶这辆车。但是,秦忆军的小舅子生性懒散,成天到晚吊儿郎当。像他这样的人,邵德全又怎么敢把汽车方向盘交到他手里呢?对此,邵德全也着实犯了难,不知如何应对这件事情;好在最后梁增宽将这件棘手的事情给包揽下来。同时他又制定了一项无懈可击的竞争方案:各队可根据实际情况,举荐一名优秀青年,参加竞争驾驶员比赛。前提是,参赛者本人必须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驾驶经验。优胜者不论高低、贵贱,即可成为众人瞩目的“双山牌”汽车驾驶员。
实际上,梁增宽的这个方案并不是盲目制定的,而是刻意为秦忆军“量身定制”的。它不仅遏制住了某些人以权谋私的脚步,而且还为那些有梦想、有能力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公平竞争的平台。
另外,梁增宽其实心里也已经有了谱:秦忆军他小舅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握“双山牌”汽车的方向盘。因为除了他本人素质低下之外,他充其量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开手扶拖拉机的经历;而丁家堡青年点的吴庆义,才是此项竞赛的最终获胜者——梁增宽之前已在刘建军那里得到了吴庆义会开汽车的这个情况。
这样一来,邵德全才得以解脱秦忆军的“热情纠缠”;而且之后秦忆军也没有理由再去难为邵德全。他只能在心里面记恨爱管闲事的顶头上司梁增宽。
后来,当邵德全从刘建军口中得知吴庆义会开汽车,而且水平挺高。于是,邵德全便将吴庆义视为驾驶“双山牌”汽车的不二人选。
为了彰显考试的公平与公正,届时,双山大队的正、副书记,将莅临参赛现场,予以全程监督;考官则由“五小工业”负责人邵德全担任。
说到底,所谓的竞争,无非是一种表面形式——走走过场而已,其结果早已掌控在梁增宽和邵德全手里;至于秦忆军能否看出端倪,那都不重要了。
作为此次竞争的参赛者,吴庆义是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消息的。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转达消息的不是别人,而是于得水。仅凭这点,就让吴庆义心里很是感动——之前他还烦于得水烦得要命,有事没事地找茬挤兑他;恨不能于得水在他面前永远消失。可是,这个让他讨厌的家伙却不计前嫌,向他转达了自己期盼多日的好消息。单从这一点来衡量,吴庆义就觉着于得水的心胸比他宽广;而他自己反倒显得不是那么襟怀坦白,甚至有点小肚鸡肠了。
于是,吴庆义之前对于得水所持有的不尊重、不友好的态度,便在这样一种特殊情况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而且这种类似于生物化学反应的转变过程,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参加竞赛的头一天晚上,于得水又十分热情地把吴庆义叫到院子里,亲切地对他说:“庆义,明天你肯定会手拿把掐拿第一……”
“哦,你怎么知道我会拿第一?”吴庆义用和蔼的口气问道。
于得水抿了抿嘴,说:“前天我就把话给放出去,说你开车的水平不亚于农机站里的那帮老司机……”于得水打了个嗝,“你猜怎么着?眼下除了秦副书记的小舅子不知高低深浅、非要跟你来个鸡蛋碰石头之外,其他几个人都表示放弃明天的竞争比赛了!”
“你说这些都是真的?”吴庆义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神色。
“那当然了,我这都是听邵师傅说的。”于得水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两盒香烟,塞到吴庆义手里,“一点小意思。回来那天就想给你,可是看你对我爱搭不理的样子,也就没好意思拿出来。”
吴庆义接过香烟瞅了瞅,又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高兴地说道:“不错,还是带过滤嘴的‘大前门’呢!”接着又拍了拍于得水的肩膀,歉疚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吴庆义这人脾气臭!以前一直瞅你不顺眼,总是跟你过不去……希望你能谅解我啊!”
于得水深受感动。他随之也诚心实意地作了一番检讨。
见此情形,吴庆义忍不住“噗嗤”一笑,说:“于得水,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故意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你就感冒了;你连这个也跟我学,看来,我吴庆义也没有坏到头上长包,脚下流脓的地步呀!”
于得水故意作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到时候赖在我于得水身上啊!”
“可你在背地里骂过我是滚刀肉呀!”吴庆义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刚才是跟你开句玩笑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于得水尴尬地搓着两只手,说:“没错——庆义,我承认我在背地里骂过你是滚刀肉,而且还不止一次呢!我……”
吴庆义抢过话茬,并不在意地说:“只要不操爹骂娘,随便你怎样骂我也都无所谓,反正当时我又没听见;即便听见了我也权当是耳旁风!”
“你真这样想?”于得水试探地问。
“这算个屁!有时候我也觉着自己就是个滚刀肉呢!”吴庆义咧着嘴笑道。
于得水见吴庆义一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样子,他自己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于是,之前郁积在他心中的那份块垒,自然也就消失殆尽了。
这时候,刘建军从屋里走出来。当他看见吴庆义和于得水站在院子里相谈甚欢,不禁为他们俩人感到高兴。心想:如此看来,这两个针尖对麦芒的冤家对头,总算是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了……
刘建军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面同时又产生出了另一番感慨:是啊,大家都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涉世不深,生活阅历浅薄,人生道路上必会遇到很多坎坷,同时也会犯下很多的错误。但是,只要能够认识到错误,勇于改正错误;栉风沐雨,砥砺奋进。那么,他们的人生道路才不会变得蜿蜒曲折、荆棘丛生;而人生旅途中的灿烂阳光,也会毫不吝啬地照耀在他们身上。同时,他也记得美国著名女作家——海伦•凯勒说过的一句箴言:“把脸一直向着阳光,这样就不会见到阴影。”
的确,生活当中的每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们不都是遵循着这样一条法则前行的么!
没等刘建军继续往下想,吴庆义便冲他喊了一句:“嘿,建军,你在低头寻思什么呢?”
刘建军抬头瞥了吴庆义一眼,开玩笑说:“我在寻思你小子什么时候能请我吃一碗打卤面呢!”
吴庆义爽快地回答道:“这个没问题!不就是一碗打卤面嘛……等我明天争取到开车的资格,晚上咱就去饭馆来它几大碗过过瘾!”
于得水在一旁凑趣说:“庆义请客,我来做东!”
“于得水你太够意思了!省了哥们儿一顿饭钱呢……”吴庆义高兴地拍着于得水的肩膀说。
刘建军忍不住奚落吴庆义:“要说脸皮厚,谁都比不了你吴庆义!”
吴庆义紧跟着耍了一句贫嘴,说:“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脸皮厚,吃得壮;脸皮薄,饿肚皮!”
于是,三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刘建军对吴庆义和于得水说:“你们俩先聊着,我去趟老丁大叔家……也不知道他这两天身体怎么样了。”
“反正也是闲着没事,不如我们一起去吧!”吴庆义对于得水说。
于得水低头踌躇起来。看上去有点勉为其难的样子。
“怎么,你还有别的事情么?”吴庆义问。
“没……没有啊!”于得水嗫嚅道。
“那还磨叽什么——走啊!”吴庆义催促了一句。
“哦……”于得水无奈地答应了一声。他之所以不太情愿跟他俩一道去丁贵发家,主要是因为丁秀敏的缘故。在前段时间里,丁秀敏不知怎么就被邪气附了体。导致她思想意识紊乱,行为失去了正常人所具备的约束力;而那天她犯病时赤裸上身的样子,又恰好被于得水无意间看得清清楚楚……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于得水就觉着自己做了一件有悖道德的亏心事。
眼下,于得水只要一听到丁秀敏的名字,他自然就会联想到丁秀敏胸脯上那一对儿向上翘起的乳房。于是,他那张脸就开始发红、发热,心率也同时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初夏的夜色,在这个时候渐渐暗下来。
这几天,丁贵发的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坏,精神头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现在已经是与鬼为邻的人了!
这样一来,丁贵发便开始想到了他的身后事;尤其是女儿秀敏的婚姻之事让他放不下心。因此,他这几天就一直把秀敏的事情挂在嘴边上,时不时地跟他老婆唠叨一阵子;而他老婆也不是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此前秀敏被邪气附体的事情、已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如此这般,有谁还愿意让自家儿子讨娶这样一个媳妇回来过日子呢?尽管现在秀敏的身体和精神方面已无大碍。
吃过晚饭之后,丁贵发见他老婆愁容满面的样子,知道她心里面大概也没啥好的主意,便开始长吁短叹起来:“唉,秀敏她妈,你说这该咋办呢……”
“依我看,这事儿咱还是要找贵堂两口子最合适不过……”丁贵发老婆终于发现了这条可以解决“疑难问题”的正确途径。
丁贵发病歪歪的身体倚靠在炕柜旁。他闭着眼睛寻思了一会儿之后,有气无力地附和说:“是啊,这个节骨眼儿上,也……只有贵堂两口子能……帮上忙了!”话刚说完,丁贵发便佝偻着身子咳嗽起来。
丁贵发老婆唉叹了一声。然后让大儿子玉庆赶紧去趟丁贵堂家;请他两口子过来商量事情。
不多会儿工夫,丁贵堂和他老婆王桂枝就急三火四赶了过来。
“咋的,家里究竟出了啥事情?”丁贵堂瞪着眼睛问。
“贵堂呀,俺就快去见马克思了!”丁贵发迟缓地欠起身子坐下来。
丁贵堂耸肩一笑,调侃说:“你就这么急着去见马克思?可你有没有想过,革命导师马克思愿不愿意见你呢!”
丁贵发无奈地摇了摇头:“唉,不是俺着急要去见马克思,是俺自己这盏灯里的油剩下不多了……俺的身子骨现在是个啥情况,只有俺自己最清楚;眼下就是华佗在世也都救不了俺的命!再说了,俺余下的光景能撑多久,还能再往肚子里浪费多少斤粮食,俺自己心里有数着呢!”丁贵发抬手抹了一把挂在眼角上面的泪珠儿,“说实话——贵堂,俺现在也没啥可牵挂的了,唯独秀敏让俺放心不下……俺今天晚上把你们两口子叫过来,其实……就是想让你俩帮俺合计合计,看看能否给秀敏她……踅摸个好婆家。这样,就算俺现在立马咽了气,俺也能安心闭上眼睛了!”
丁贵堂听完他本家兄弟的这番话,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他一边叹着气,一边盘腿坐在炕头问丁贵发:“这件事情秀敏知道么?你们跟她提起过没有?”
丁贵发老婆接话说:“还没来得及跟秀敏提这事儿呢!再说,你俩又不是不了解秀敏这孩子,她性格内向,言语金贵得很,三脚也都踢不出个闷屁来;眼下咱又怎能跟她唠扯这件事情呢!”
丁贵堂说:“就算是这样,那也得看一看秀敏是个啥态度,听一听她心里又是咋想的。再说,咱也不能生拉硬拽地来个拉郎配!真要那样的话,岂不是把你家秀敏给害了么?”丁贵堂掏出烟口袋,迅速卷好一根纸烟;擦着火柴,遂将一口烟雾喷了出去。
王桂枝十分赞同丈夫的意见。而且很多时候,她脑袋里的一些想法和观点,差不多也都跟丈夫是一致的。就像现在这种情况,尽管丁贵发的病笃之言令她感动不已,甚至差点落下一串悲悯同情的泪水。但是,眼下她暂时又想不出丁家堡村有哪个青年能与秀敏结成百年之好。越是绞尽脑汁琢磨这件事情,王桂枝心里就越是感到着急;好像秀敏其实就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能不上火、能不着急么?
不过,当王桂枝心情平静下来之后,她马上就想到该从哪个方面入手了。
王桂枝于是便对丁贵发两口子说:“不如这样,你俩先琢磨琢磨,看看咱丁家堡村哪家最合适秀敏嫁过去?”
丁贵堂抢过话茬,说:“那也得先看秀敏她乐意不乐意。如果秀敏不乐意,就算咱跑断了腿、闪坏了舌头那也是白搭!”
“你这话跟没说一个样……”王桂枝责备地瞅了一眼她丈夫,接着说道,“打猎总得先找个猎物吧?没有猎物,你朝天上乱放一通空枪啊!”
丁贵堂打趣说:“如果找到了‘猎物’,秀敏她妈还会急着把咱俩叫过来商议这件事情?她自己立马就开枪射击了!”
丁贵发他老婆忍不住笑,用手捂着嘴巴说:“贵堂啊,你就别再没心没肺地跟俺逗乐子了。你也不瞅瞅秀敏她爸都急成了啥模样?他脑袋瓜子都快冒烟了!”
不管怎么说,此番丁贵堂两口子的一段对话过程,总算是让本家兄弟老婆布满愁容的脸上,绽放出了一点苦涩的笑容来——这个为丁贵发生下俩男一女的农村妇女,她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承受着家里接二连三的突发状况;从而导致她情绪低落,精神备受折磨。
唉,谁叫她嫁给了丁贵发做老婆呢!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同时,她也从来没有因为嫁给了共产党员丁贵发而感到后悔过。
总之,她就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土掉渣的农村妇女。
这个时候,丁贵发又开始佝偻着身子咳嗽起来。她于是赶紧凑过去,轻轻拍打并抚摸丈夫瘦骨嶙峋的后背,以此减轻因剧烈咳嗽而触发其胸腔的阵痛。
过了一会儿,丁贵发终于止住了咳嗽。紧接着,他又张大嘴巴,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自己好些之后,丁贵发这才开始跟大家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过,在他准备表达想法的一瞬间,他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许多。于是紧接着他又想起几天前自己如何被邪气了附体,跳进枯井里;管亮又是如何把他从枯井里面弄上来,甚至连口气都没有喘匀就背着他往回走;而且到家之后也没顾得上喝口水歇息一会儿,立马招呼三愣子和吴庆义他们两个,一同把院子里的草垛翻了个底朝天……见无其他异常情况,又趁热打将草垛移到院子外边,以防“黄皮子”再度窜进院子里作祟,祸害秀敏和她的家人们。
丁贵发心里思忖: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往下分析,管亮心里肯定对秀敏有意思,不然的话,他又怎会不顾一切地上赶子往前冲呢?
因此,在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便将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全都寄托在了管亮身上。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俺倒是觉得,管亮这臭小子不错……只可惜……”丁贵发故意把他后面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只想把这个话题抛出来,让大家一起进行讨论。同时他也相信,大家一定是会支持他的。
“可惜个啥?管亮他不就是摊上了一个‘右派分子’的爹么!再说,他自己又不是个‘右派分子’!就算他是,那又能咋样?管亮人品好,劳动积极;待人诚实、厚道……单凭这些,就足以说明管亮确实是一个好青年;而且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丁贵堂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对管亮进行了一番客观评价。
“说实话,俺心里也一直是这么寻思的……”王桂枝咳了咳嗓子,接着又说,“眼下咱关起门在家里面说长论短……其实这个管其昌,他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右派分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原本是个劳动模范呢!”
“桂枝说得一点都不假!就拿咱丁家堡人来说,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哪个把管其昌当作‘右派分子’看待了?要不是因为秦忆军闲得蛋痛,有影没影地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人家管其昌头上的那顶‘帽子’可能早就摘掉了呢!”评价完了管其昌父子,丁贵发老婆又把矛头指向了秦忆军。
情况的确如此。最近几年,针对“四类分子”的改造和“摘帽”问题,国家有关部委对此拟定出了一些政策与措施;而出台此项政策的最终目的,无疑是为了调动积极因素——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为国家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因此来说,它是具有极其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尽管当时这项惠及“四类分子”本人以及家属的政策还未彻底放开,尚在小的区域范围内执行。但是,乔西县县委也会根据上面的指示精神,给下面的公社分发几个“摘帽”名额。之后,公社人保组再根据具体情况,将为数不多的几个“摘帽”名额分配下去;得到名额的各大队治保主任,自然不会照本宣科,他们会择优分配仅有的几个“摘帽”名额。然后再经过广大革命群众严肃认真的评议,将他们认为已经“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改造好了的的“四类分子”,遴荐给公社人保组;核实之后上报给县里(市或直辖区)。经过县革委会批准,最后张榜公布“摘帽”人员名单。
然而“狼”多“肉”少。有幸能够“摘帽”的“四类分子”毕竟不多。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别的因素干预并阻碍“摘帽”政策的具体落实——秦忆军便属于这样的一类因素。作为一名对革命事业抱有强烈责任心和使命感的大队副书记,他唯恐这些“四类分子”的狼子野心不改,侍机而动;再度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捣乱和破坏。所以,他才会“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明里暗里掣肘“摘帽”的落实过程。这样一来,那些本应可以“摘帽”的“四类分子”,他们仍旧戴着沉重的政治帽子,心甘情愿地继续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监督和改造。
王桂枝见丁贵发两口子意见达成了一致,愿意将女儿秀敏嫁到“右派分子”管其昌家里去,于是心里面便有了几分成功的把握。
“即便你俩有这个想法,而且秀敏也没啥意见,那咱也得探一探管亮的口风,看他愿不愿意娶秀敏做老婆……”王桂枝对丁贵发两口子说。
丁贵堂嗔怪地瞪了他老婆一眼:“你胡咧咧个屁!啥叫愿意不愿意?他管亮若真能娶了秀敏做老婆,那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虽说之前秀敏被邪气附了体,折腾了几日,但也不至于因此臭在家里嫁不出去!”
王桂枝撇了撇嘴,说:“这还没等咋的,你就跟俺急赤白脸的耍脾气;这样有意思么?”
丁贵发老婆赶紧插话打圆场,说:“贵堂兄弟,俺倒是觉得桂枝说得没错。虽说管亮是‘四类分子’子弟,可管亮却是个好青年啊!好青年自然会有人喜欢,还管他是个啥成分?”
丁贵发也在一旁敲边鼓:“秀敏她妈说得对!‘四类分子’子弟咋啦?难道说‘四类分子’子弟就活该倒霉,低人一等?就该找个哑巴、瘸子回来做老婆……”鉴于一直以来对管亮存有的好感,丁贵发在说出此番感言时,表情显得特别激动。而且说完感言之后,他又开始佝偻着身子咳嗽起来。
实际上,丁贵堂心里也是特别喜欢管亮,而且从未把管亮当作“四类分子”子弟来看待。但尽管这样,丁贵堂还是替他的本家兄弟感到有些担忧——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他怎能丧失了自己的党性原则,跟一个“右派分子”结成亲家呢?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在丁贵堂的心里消失了。
几个人又唠扯了一会儿之后,丁贵堂起身对他老婆王桂枝说:“这眼下时候已经不早了,而且贵发身体又不好,咱就让他早点歇息吧!”
王桂枝随即答应了一声。接着她又扯过丁贵发老婆的手,承诺说:“这事你就放心好了!回头我先探探秀敏的口风,看她心里究竟是个啥想法。当然,如果秀敏心里乐意的话,估计问题就不大!”
“是啊——桂枝,但愿俺家秀敏能乐意……”丁贵发老婆附和着王桂枝的话;同时她也希望此事能够顺遂心愿,这样,她丈夫丁贵发就可以放下心思,踏踏实实地去见人类导师马克思了。
当丁贵堂夫妻二人走出丁贵发家门时,一弯皓月已经悄然挂在了夜幕上面;而夜幕下的旷野里,那些技痒难耐的昆虫们开始粉墨登场,各显其能。它们不厌其烦地运用各自与生俱来的发音器,欢快热情地演奏着一支支优美动听的小夜曲;并尽其所能地把夏日里的每个夜晚,鼓噪得热烈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