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名称:余生 作者:文雨季 发布时间:2019-04-24 20:13:33 字数:3114
看到大家这么热情的接待时,我却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车上的人下来的时候,吹响的、奏乐的更加热乎了起来。王支书走到跟前,先后与他们一同握手,高满仓和其他几位同志则是跟在王支书的后面。
看到这场景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阿祥嫂,想到了她胸口戴了一朵用纸做的大红花,身后跟着很多人,有敲鼓的,有奏乐的,我们也跟在后面拍着手,围在她的身边,唱着学雷锋的歌,投去羡慕的目光。
阿祥嫂现在怎么样,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一个“完整”的阿祥嫂了,想到这时,我不禁伤心了起来。
那天去村头迎接余树的人很多,可唯一没有去的是母亲。母亲说她怕到时候见了余树会控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人那么多,肯定会丢了那场子的。
玉珍听了母亲的话,也跟着较真不去,她要在家里陪母亲。
我和父亲拿他们没办法,就把他们留在了家里面。
余树风风光光地回来了,他穿着军装,带着军帽,一股军人的风范。迎接他的人很多,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村子里面依旧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
余树快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猫蛋早就拿起了准备好的鞭炮,他点着信子,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院子门口走了几个来回。
硝烟很快弥散开来,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迎面扑来。
小孩子们听到鞭炮声特别地高兴,各个拍手欢呼了起来,混在人群当中。
在我们这每到逢过节或者谁家办喜事的时候才放鞭炮的,平日里除非有比较重要的事情才会放的。
余树走进家的时候,奏乐的才停下来,村民们都堵在家的门口,只有王支书和公社的几个人跟在余树的后面。
母亲这个时候牵着玉珍的手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母亲和几年前相比,显然消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
余树看见母亲的时候,有些激动。母亲一把把余树抱在怀里,余树这时流出了眼泪,母亲也跟着流出了眼泪。
王支书在一边说道:“总算是回来了,大婶啊,您的儿子是咱们村的骄傲,是国家的好儿子,人民的好同志。”
母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好儿子、好同志。”
迎接余树的人一直到晚上才逐渐停息下来。
余树刚回来又急着要走,部队的命令就是军令,军令铁如山。
那天夜里,余树把我拉到了竹林河旁边的一条小路上,那里的人少,听着溪水潺潺而流的声音,总能勾起许多童年的回忆。
我和余树的童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有我们儿时的记忆。如今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
走在路上,我们一直没说一句话,我总感觉我们之间已经陌生了许多。余树走着走着,突然自己哭了起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如今就连王支书都对他点头哈腰的,他还有什么烦心的事呢。
终于余树张开了口,问我这几年过得咋样,我说过得还算可以。家里面有我和玉珍照顾咱爸和妈,你在那边当好兵,回头弄个三等功回来,大家都替你高兴。
……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心里话,那也是我们离别之后的第一次畅谈,我们谈到了人生的过去,谈到了以后的未来。
直到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
因为他知道一名合格的军人,无论自己多么优秀,都会有随时牺牲的可能。而这一次他面临的危险比之前的还要大。
余树表面上看上去是一个“完整”的人,身子上却各处都是伤疤。
余树说好几次他都差点牺牲,有一天他们刚训练完,就遭到了敌军的轰炸机,他是亲眼看着他们的队友一个个被炸死的。
那一刻,他感到了绝望,也感到了恐惧。那是他第一次流泪,泪水已经划满整个脸颊,腿已不听了使唤,血在不停息地流淌,战场上充满了绝望的呼救声和裂肺的疼痛声。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两双腿已经被截肢,安得都是假腿。
一个连一百多人,最后活下来的不到十个。
那一刻,他才懂得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真正的友情。
那些牺牲的军人当中,都有他们自己的家庭,他们有的刚当爹,有的家里面只留有年迈的老人。
有一位名叫王保国的同志,他才刚满十八岁,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在抗战当中牺牲的,她母亲今年70周岁,没有女儿,她依旧把他送到战场上。
余树一直把他当是自己的亲兄弟,王保国在临终的时候嘱托余树,希望余树能替他照顾好他的老母亲,这份恩情等他下辈子再来报答。
……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人活着,其实很简单。但要真正地活下去,却很难。
我被余树的故事感动得热泪满盈。
迎接余树那天除了德顺叔没有来,高家翔和冬梅也没有来,听说他们那天去县城的医院了。
第二天我送走余树回来的时候,恰巧在路口处碰到老同学高家翔。
高家翔驾着牛车,从医院刚回来。车子上躺着冬梅,冬梅用一个薄被褥盖着,头上还戴着布巾,看上去样子很憔悴,像大病初愈那般。
高家翔也苍老了许多,完全没有当日那种潇洒的风范。
我走到跟前,喊道:“老同学这么长时间不见,忙着造计划呢。”
高家翔一听笑了起来,将车子停在了路口。冬梅在车上伸出头,喊道:“是余生吧,听说你们家出了一位革命英雄,真是了不起啊。”
我忙说:“哪里,哪里,都是保卫国家,牺牲自己去了。”
“真不愧是革命家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这才毕业了几年,说话越来越有风儒范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冬梅,就把话题转移到了高家翔的身上。
我说:“你们去医院干嘛了,冬梅生病了?”
“好像怀孕了,去医院做了个检查。”高家翔说道。
“恭喜二位,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别忙着祝福我们,你什么时候结婚啊。”符冬梅从车上坐了起来。
我说:“我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哪想过结婚的事。”
“咱都这么大了,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改天了,我把我们村的姑娘给你介绍一个。”冬梅说着,又躺了下去。
这边高家翔说道:“余生,没事了多去我们家坐坐,咱们老同学唠唠家常话。”
我说:“等我有时间了一定去拜访的。”
高家翔驾着牛车走后,村子又安静了下来,土路上不再有人影的晃动,一切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
一年后的某天,我和父亲在地里正忙着干农活,高家翔在地头大声喊道:“二叔,你们家有急事,出事了。”
自从高家翔的母亲玉凤去世后,他父亲就安排高家翔在公社里做了一名文职,专门写稿子。他大儿子高家康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农场,高家康一直忙着农场的事情,很少回过家。
高满仓年龄大了,什么事情都是他儿子家翔跑。
我心想难道是母亲突发疾病了?自从家翔母亲突然病逝后,我就开始担心母亲,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我害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我放下锄头,赶紧往家跑,父亲也紧跟在我后面,地里面其他人听到后,也都停在了那里,眼睛直直盯着远处的高家翔。
我说:“发生了什么事?”高家翔吞吞吐吐说道:“是余树哥,他……他……”
“他怎么了?”父亲在后面问道。
“余树哥他……牺牲了!”
余树牺牲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家翔递给父亲一份加急信件,上面有父亲的名字。父亲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拆开了,尽管他也不相信这个事实。
里面有一份信,和余树早已写好的“生死状”。
信不是余树写的,而是余树牺牲后,他们部队里的人代写的,“生死状”则是余树自己写的,他早就算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这封信是他很早就已经想好的。
父亲读着读着眼泪流了出来,父亲差点昏倒过去,我和家翔赶紧扶住了父亲。
我拿过信后,心想这事儿不能让母亲知道,她已经够憔悴了,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我和父亲都商量好,余树去世的消息谁都不能说,一定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情,能瞒过去就瞒过去,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我们回去的时候,母亲和玉珍已经知道余树牺牲的消息了。
母亲坐在床上一直在哭,玉珍也在哭。我和父亲在回来的路上就约定谁都不准哭,都要坚强下来。
可是我们刚到家,就被母亲和玉珍的哭声感染了。
我想到了余树惨痛的经历,想到了他那双假腿,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想到了他有好几次死里逃生,最终却还是躲不过命运的束缚。想到了他曾经说的,这辈子最对不起就是父亲和母亲了,在有生之年却不能好好照顾他们。
我甚至还想到了远方的那位老母亲……
我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他已经了却了这份心愿。
我想着想着眼泪流了下来,父亲也跟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