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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十二

作品名称:悠悠汉水难了情      作者:黄皮人      发布时间:2019-04-20 20:00:58      字数:5931

  十一
  1966年。
  近一段时期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简直让我莫名其妙。上中学的哥哥和姐姐每天都不背书包去学校,而是忙着参加红卫兵组织活动,搞大串联。哥哥说要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姐姐准备去韶山,瞻仰毛主席的故居。不久,我们学校也成立了红小兵组织。
  那天,黄富贵身穿草绿色军装、头戴军帽,左臂戴着红袖标,上面写着三个黄色大字:红小兵。他一走进教室,立即引起同学们好奇而又羡慕的眼光,他神气十足地挺着肚子、反背双手、迈着四方步绕着教室走了三圈。嘿,真威风!第二天上学时,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军装,戴上了红袖标。唐建船穿的军装是崭新的,显得很威风;刘琪雅是旧的,泛白,但还是显得秀美;只有陈娅娜,由于衣服太大,显得很臃肿。
  学校的秩序大乱,整天都是乱哄哄的。由于过去的老校长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赶下了台,所以陆副校长行使校长职务,负责全面工作。他真是个大忙人,每天组织老师和学生到外面去参加革命活动。有一天,陆副校长带着我们去省委、省政府串联,上公共汽车时,售票员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冲着我们振臂高呼:“公交战线的全体革命同志们,以实际行动支持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提供免费乘车服务。”
  “好!”我们拍着巴掌高兴得直跺脚。陆副校长带着我们喊道: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司机显然受到了感动,停下车,站起来,与售票员一起喊道:向革命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这场面十分感人,使我体会到革命行动能受到广大群众最大的理解和支持。
  当我们到达省委、省政府时,门口早已人山人海,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大家在一起蹦啊!跳啊!喊口号啊!热闹极了。直到腿站酸了,嗓子喊哑了,我们也不觉得累,只觉得很好玩。到了中午,吃了一餐不要钱的招待饭。
  第二天上课时,黄富贵和几个同学正在兴致勃勃地商量还要去串联,这时王老师走进教室,见他们围在一起,问道:“你们几名同学怎么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黄富贵说:“王老师,我们正在商量串联的事。”
  王老师说:“凡是在我上课的时间,不允许你们外出,你们是我的学生,我要对你们的学习负责。”接着,王老师严厉地说,“请你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黄富贵和那几个同学很不高兴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王老师正准备讲课,这时,陆副校长风风火火地闯进教室,他看也不看王老师,冲着同学们喊道:“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不去串联?”
  王老师盯着陆副校长:“请不要大声喧哗,我正在给同学们上课。”
  陆副校长瞟了王老师一眼:“哼,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串联,不是上课。”
  王老师:“我不允许我的学生利用上课时间外出串联。”
  “你是什么意思?你反对串联?”
  “我并没有反对串联,我要求学生坐在教室里,起码在我的授课时间里,听我讲课,这是教学大纲要求的,也是尽我的老师之职。”
  陆副校长气急败坏地说:“你放屁,现在是……”
  “陆为,请你放尊重一点,这里是教学场地,不是在自由市场,怎么能随便倒垃圾呢。”
  陆副校长气得嘴唇发抖:“我,我宣布停课闹革命,现在就要把他们全部带走。”
  王老师微笑地说:“那要看同学们是否愿意跟你走。”
  陆副校长手一挥:“同学们!愿意跟我去的站起来。”说完,他转身要往外走,回过头一看,教室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难道你们不晓得吗?同学们,串联是一场伟大的革命,难道你们不愿意革命吗?”
  同学中开始有人相互打量起来,正在犹豫不决。这时,黄富贵站了起来:“陆校长,我愿意跟你去干革命。”
  陆副校长高兴地一拍桌子说:“好样的,你真不愧为革命小闯将。”
  又有几个男同学站了起来。教室里开始出现骚动,陆副校长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王老师说:“同学们,坐在这里学习也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你们愿意上课,还是串联,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
  王老师的讲话,就像定心丸一样,把同学们定在那儿了,教室里再一次恢复了平静。这时,谁也没有想到,刘琪雅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低着头,来回搓着手里的辫子。陆副校长大姆指一伸:“好!你给女同学树立了榜样。”
  刘琪雅轻言细语地说:“王老师,昨天我参加串联,我妈妈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好好学习,浪费时间,要我听您的话。”说完,她坐下了。
  陆副校长一跺脚,叹道:“嘿!”
  王老师双手一拍:“感谢你的妈妈。”
  陈娅娜站起来说:“王老师,我要听您讲课。”
  “我们要听您讲课。”同学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陆副校长气得用发颤的手指着王老师,说:“王、王丽洁,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有你后悔的时候。”说完气冲冲地带着几个同学走了。
  王老师动情地说:“感谢同学们对我的理解和支持,我一定给大家上好课,那怕只有一个同学。”
  这是王老师和陆副校长第一次在公开场所发生争吵,他们的关系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紧张?怪不得许多老师都说他俩近一段时期经常吵架,说是俩人的观点不一致。开始我还不理解是什么“观点”?后来才晓得原来是革命观点。最近一段时期,我周围的许多人都卷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以前所未有的热情维护各自的观点,他们唯恐落后,竭力宣扬自己,拍着胸脯说自己的观点是最最革命的。于是,同事之间、邻里之间乃至亲友之间常常为一个观点争辩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甚至反目为仇、大打出手。人们的政治意识十分强烈和敏感,许多复杂的问题也变得简单了,要么是革命的,要么是反革命的,这是衡量一切问题的标准。于是,家庭、学校、工厂和整个社会都是一个很大的战场,昨天还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今天变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昨天还是骨肉相连的亲人今天变成了阵线分明的仇人。
  从内心来说,在此之前我对陆副校长的印象是很好的,他原则性强,工作认真负责,对我们班和王老师都很好。但这次事件发生后,我突然对他的印象发生了变化,甚至有点反感了。难道是我和他的观点也不一样吗?
  
  十二
  清晨,我和唐建船来到学校,走进走廓时,发现许多人正围在一起。我俩挤进去一看,墙上粘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王丽洁,一个国民党的狗崽子,我要公开揭露你。尽管有好多字我不认识,但大字报的大概意思却看明白了,说王老师的爸爸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跑到台湾去了,王丽洁是国民党留在大陆的暗藏特务,是为反攻大陆埋下的一颗定时炸弹。大字报的署名人——陆为。
  我的妈呀,这是真的吗?看完大字报,我的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我旁边的几个老师开始议论起来:“这是怎么回事,王老师不是说她爸爸早就死了吗?”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陆校长说的是真的吗?怎么以前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原来王丽洁的身世还这么复杂。”
  “陆校长真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当初追王丽洁的时候那么执着,现在又是第一个跳出来揭露她。”
  “好戏还在后头,王丽洁恐怕要大难临头啰。”
  说完,这几个老师走了。
  我发现刘老师也来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得十分认真,看的时间比谁都长,直到我们走了他还没有离开。
  第二天上学时,学校里更热闹了,在王老师大字报旁,又出现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王丽洁,我们相信你,你是革命战士。显然,这篇文章是针对陆为而写的。
  我旁边的几个老师又议论起来:“嘿,还真有人敢站出来替王老师说话。”
  “这张大字报写得好,一针见血。”
  “你们看得出来这张大字报是那个写的吗?”
  “还用说,这么好的文笔,非他莫属。”
  还没有说完,这几个老师走了。
  我和唐建船商量要把写王老师的大字报撕掉,由于白天人多,不好动手,只有等到晚上。而晚上学校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只有翻院墙进去。白天我和唐建船沿着院墙外边走了一圈,挑选了一处地方,就是上次唐建船挨摔的地方。晚上,我俩一直等到后半夜,带着一根麻绳溜出了家门。来到院墙边,我先爬上一棵大树,在树杈上栓好绳子,顺着绳子往下滑,落到了院墙顶上,然后跳到围墙里。校园的操场上静悄悄的,银灰色的月光铺在草皮地上。我俩轻手轻脚地走到教学大楼的走廓里,借着月光和附近路灯的亮光,找到了写有王老师的大字报,撕了下来。
  这时我们发现四楼有灯光,好像是王老师的办公室。我俩又蹑脚蹑手地爬到了四楼。还没有接近办公室,传来了悄悄地说话声,好像是刘老师。门半开着,往里一瞧,果然是刘老师和王老师。他俩相对而坐,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好像是刘老师在说一些宽慰王老师的话。我俩没有敢惊动她们,悄悄返了回去。我想:这个时候只有刘老师出现在王老师的面前应该是最合适的。
  第二天上学时,学校像开了锅一样,陆副校长在学校广播室里讲话,要各班班主任查找撕大字报的人,说谁撕了大字报谁就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谁就是反革命。我的妈呀!我和唐建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坐在教室里不敢动。一开始人们议论纷纷,相互猜测,后来竞怀疑是王老师本人撕的。于是她的大字报更多了,走廓上贴满了,往院墙上贴,甚至连我们教室的墙壁上也出现了。这里面还有黄富贵写的,他是瞎起哄。
  王老师一连几天没有来上课,听代课老师说,她的问题很严重,正在接受隔离审查。我才不相信这些鬼话,反正我认为王老师是个大好人。
  一天,学校在操场上召开全校大会,揭发批判王老师。我的心里紧张极了,简直要跳出来了。陆副校长站在台上说:“全体革命的师生们,阶级斗争十分激烈,异常尖锐,经组织上内查外调,王丽洁的问题特别严重。她出生在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家庭里,国民党逃到台湾时,把她留在了大陆。一些情况表明,她是潜伏下来的特务,是个坏分子。平时,她伪装积极,暗地里却在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大家想一想,她为什么留在大陆?然而,我们学校还有执迷不悟的人,公然站出来替她说话,谁再替她说话谁就与她同罪。要提高警惕呀,革命的同志们!站出来揭发、检举王丽洁的问题……”
  “打倒王丽洁!”会场上响起一阵口号声。
  第一个登台发言的是黄富贵,他吭哧吭哧地讲了几句话,台下的同学和老师都没有听清讲的什么。
  唐建船冲着我做了个怪像,并伸出一支小指头,他一直都瞧不起黄富贵。
  接着,又有人上台……
  像晴天响起了一声霹雷,把我震呆了,我不相信这是事实,但这就是事实!我希望这是做梦,但不是做梦!我怎么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呢?!在我的心目中,老师是纯洁的、伟大的,是真理的化身。更何况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我和王老师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感情,她是我幼小心灵的一尊偶像,是我最敬重、最佩服、最热爱的人。可是,骤然间偶像轰然倒下,心灵一片茫然。我想,唐建船应该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因为他一直都在叹气。
  回到家,由于精神打击,加上开会时受了风寒,我病倒了,发高烧,一连几天躺在床上没有去学校。唐建船每天来看我,告诉我学校发生的一些事情,从他的谈话中我发现他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对王老师的态度更是如此。他说:“学校今天开了第三次批判会,王老师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但是她不老实,一点也不承认自己有问题。”
  “什么问题呀?”我问。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她不是好人,是坏人,等你到学校后就晓得了。”
  “坏人?”我脱口而出。
  “是啊,坏人就是人民的敌人,大坏蛋,陆校长要我们站稳立场,对待王老师这样的敌人,要像冬天一样残酷无情。”
  “把她关进牢里,还是枪毙?”我不满地说。
  “我也不晓得,反正许多老师和同学都在批斗她。我劝你要和她划清界线,不要再受她的欺骗了。”他说话的态度非常坚决。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变化这么大,昨天还同情、关心王老师,今天却成了她的对立面。“我觉得王老师以前对我们太好了,而且她不像是一个坏人。”
  “哎,差点忘了告诉你,明天学校要开批斗会,有三个人发言,一个是学生代表,一个是老师代表,一个是领导代表,陆校长要我代表学生发言。”
  “发言稿写好了吗?”
  “陆校长写的,明天让我上台去念。”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陆副校长之所以让唐建船上台发言,是因为他的朗读能力强,而这一点恰恰是王老师一手培养出来的。真是悲剧呀,老师辛辛苦苦教给学生的一点本领,被学生用来批判老师,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二天上午,我赶到了学校,学校再一次召开批斗会。
  陆副校长主持大会,他说:“把坏分子王丽洁押上台来。”黄富贵神气十足地押着王老师上台了。他身穿一身黄军装,戴着“红小兵”的袖标,手里拿着一个一米长的纸帽子,上面写着“反革命特务分子王丽洁”。王老师站好后,黄富贵走过去把帽子戴在了她的头上。
  王老师身穿一身黑衣服,站在台子的前沿。
  首先由陆副校长发言,题目是《一个深藏了多年的美女蛇》;然后是老师代表发言,题目是《踏上一只脚,叫特务分子永世不能翻身》;最后是唐建船代表学生发言,题目是《革命小将擦亮眼睛,彻底肃清资产阶级的流毒》。唐建船念道:“王丽洁经常利用给我们上课的机会,为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唱赞歌。她组织我们去黄鹤楼,大肆赞美长江大桥,长江大桥是谁修的?是苏联修正主义帮助我们国家修的,她在赞美修正主义。她组织我们去东湖公园时,高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为什么不唱中国歌曲?充分说明她怀念、向往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
  “王丽洁,你是不是为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唱赞歌?”陆副校长大声质问道。
  “我是为了学生写好作文,培养他们的观察能力。”
  “革命的同志们,王丽洁老不老实?”
  “不老实。”台下有人应道。
  “不老实怎么办?”
  “打倒她!”
  “打倒大坏蛋王丽洁!”陆副校长振臂高呼。
  “打倒大坏蛋王丽洁!”台下跟着喊。
  这时整个会场一片混乱,有喊口号的、吹口哨的、往台上扔石头的,有的人还跳了起来,情绪特别激奋。这个情景太叫人难以相信了,如果说昨天还有人对王老师持怀疑和同情的态度,今天就大不一样了,许多人坚信她是个特务,因为他们脸上流露的情绪是真诚的、义愤的。唉!人的变化真大,昨天还是受人尊重的老师,今天变成了万人批斗的坏人。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酸,眼睛潮湿了。
  突然,唐建船几步跑到王老师身后,还没有等大家反应过来,只见正站在台沿的王老师往前一倒,头朝地象根木头一样地栽下了台。
  刹那间,会场一片安静。
  唐建船和黄富贵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师和同学们全都站了起来,凝神屏气地看着前面。王老师的头摔破了,血流如注,躺在地上,闭着双眼,晕过去了。
  刘老师和几名男老师冲到台前,抬起王老师就往医院跑。我也跟在他们后面跑去。出学校大门时,背后喇叭里传来陆副校长声嘶力竭地喊声:“安静!安静!大会继续进行。”我回头一看,班里不少同学都跟着跑来了。
  王老师被送进了急诊室,医护人员在对她进行救治。
  跟随一起来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等在医院的走廓里。几个老师静静地站在急诊室门口;刘老师一会儿隔着玻璃朝急诊室里看望,一会儿在走廓里来来回回走动。同学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坐在走廓的椅子上,眼里流露出茫然、悲切的目光;刘琪雅伏在陈娅娜的肩上哭泣,身子不断地抽搐。
  我突然发现这个医院十分熟悉,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小学一年级时,唐建船因为得了急性阑尾炎,王老师背他来这里看过病。真有意思,两次来医院都与唐建船和王老师有关,不同的是,第一次是王老师送唐建船来看病;第二次是唐建船“送”王老师来看病,但今天唐建船却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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